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支箭,直直地射进了面前安景的胸腔,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倒下的人,瞬间晕染开的血迹原来如此触目惊心。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从出生到十年前的杀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什么表情。
在安源震惊不可抑制的目光之中,遥遥地传来报时之音。
天下,恩仇。
“安源,你到底还是……”安景目中似有惊意,苦笑道:“你到底信不过我,信不过你自己的皇兄。”
“不……”不该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他是真心想留给他们一条后路的。
安源下意识后退一步,看到的却只有安景身后那个远远的,陈升苍老佝偻,手握箭弓的身影。
是他,安源手脚冰凉,他早该料到这个沉默了十多年的太监,当年就是他悄无声息救了自己,安景一生心思颇重,却最终死在身边最亲近的一个宦官手上,真是世事难料……
“安景……”这次轮到唐锦书周身发抖,目光触碰到他胸前的鲜血,温热地叫人身心都颤抖了。
人的一生啊,真是匆忙地像一阵尘沙。
唐锦书试探着走过去道:“安景,你起来。”
没有声音。
他发疯一样拽着他的袖子:“你给我起来!”
第42章 最终章
“你别哭啊……”那个人好像有些无奈地缓缓笑起, 指尖还维持着先前熟悉的温度。
唐锦书在安源的注视下缓缓站起。
他面色苍白, 不断地咳嗽着,脚步走的很慢, 寒风冷冽卷过,似乎每一步都牵扯着骨肉撕裂的疼痛。
那时花前月下,安景曾认真看着他道:“可朕也不能总守着你一辈子。”
他以为安景是无心之言,却不知他是真的明白自己很可能等不到。
唐锦书不解,安景要做就做到狠绝,凭什么在造下那么多罪孽后自己却坦然离去?
不是谁放下了就能得到救赎, 一字一句让他喘息间抽疼。
这一世已经过去了,他知道来世两个人然必不需遇见,这样才能许彼此天地广阔, 换他们一世周全, 他亦明白自己之所以一直在前行,只为了寻找这世间仅存的一点温暖。
可是当他真正觉得冷的时候, 记忆中却没有人能轻笑着将他揽到怀里,垂眼细语。
母亲, 你是不是知道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才一直格外疼爱我?
唐锦书反复看着安景的面目重复道:“安景, 你起来,起来。”
青山妙岭, 当真是个绝好的归处,成王败寇,这世间能载入史册的, 不过是胜负。
雪水啪啪地敲打着屋檐,安源看着唐锦书苍白的脸上未干涸的血迹,雪吹乱了那人墨色的长发,唐锦书立在风中一动不动。
沉默,只有黎明血色下的沉默。直到陈升忽地拂袖,朝他倒地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源霍然惊醒。
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此生不能再回头,如果以为只要战胜这人就能得到全部,那么为什么时至今日,除了权利,他已然一无所有。
长安城中丧歌不绝,旧日的巷子里挂起了白布。
跪——起,哀——思,安景并不是善人,可他却是个好的君主,他执政之期扩充疆域,加强皇权,税收有度,鱼米富足。
他或许一生亏欠过许多人,但他不欠安源什么。
或好或坏,这一年终究是过去了。
安源强迫唐锦书服了解药,是因为他必须看着他活着,这世间必须有个人能证明安源的存在。
唐锦书笑:“幼时母亲曾说我是劫,谁知锦绣一生到了如今,而今千山踏过,千路走过,此非我所愿,却也无可奈何,想来是为人生也。”
是为人生也,只可惜,连安源最后这个愿望都落空了。
他叫人好好伺候着唐锦书,可快开春的时候,唐锦书却疯了。
不管安源请来了多少御医,试过了多少药引偏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十年前的槐树下,不停地向前走啊走。
每每当他见到安源时都会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远远伸手指着,喊他另一个人的名字。宫里头的人总是很耐心地告诉他,那不是先皇,他也不能那手随便指着安源。
“不用纠正了,就由他这么叫着吧。”安源有一次道。
安源也常常赏一些东西给他。
疯了的唐锦书有时会拿着银票,把它们折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洋洋洒洒地扔了满皇宫,有先前认识他的人见着他都说他果然失了神智。
但也有一样东西他是一点也不喜欢的,那就是丝绸类的玩意儿,安源每隔些日子便会送来些,苏州绣娘织成的锦缎,据说万金也就能换得这么一匹了,唐锦书眼睛眨都不眨就一把火烧光了。
渐渐地,安源也就不送了,毕竟宫里的妃子还那么多,泪眼婆娑想着的更是多了去了。
陈升常说唐锦书才绝长安的时候,连那锦缎都别抵不上他亲笔的一个字,玉儿看着蹲在墙角喂蚂蚁的那个人,还是觉得很难想象那样的情景。
如今的陈升也不是当初的陈总管了,他一把年纪,在御前也伺候不动什么,安源也不喜欢见他,给他安排了个闲职,随他颐养天年。
他有时候会过来陪唐锦书玩一会,陈升很疼爱他,有一次唐锦书放风筝被石头绊倒,手心一大片都蹭破了皮,流了很多血,陈升看着他,苍老的手放在他头顶拍了拍,突然很惋惜地对玉儿说,这个人辛苦了大半辈子,后半生也终于只剩下胡言乱语了。
玉儿没说话,就当是默认。可事实上她就曾经撞见过一次,唐锦书把太医开的药哗啦啦一股脑倒进花里,就这么浇死了七八盆。
玉儿那时觉得他是好了,可他后来觉得浇花不好玩了,就又开始老老实实喝药了。
如今的唐锦书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懂琴棋书画,他不会写字,下笔也就是一些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平白叫人笑话。可皇上还是经常叫他到御书房去,一边阅着奏折一边问他一些朝廷的事情,一回头才发现唐锦书人早已头趴在桌上昏沉沉睡去。
等到槐树又开花的时候,玉儿在书房见到了安源,安源那日饮了点酒,一连练了几个字,一个国字却怎么都写不好,就让她把唐锦书带来。
唐锦书正发着高烧,烧得昏昏癫癫。叫侍卫带来之后,居然行云流水地拿过笔写了起来,别说,看动作还真是像模像样,可安源看后却面色大变。
唐锦书写的是个龙飞凤舞的字不错,可好好的一个国字,却偏偏差一笔没有写完。
玉儿心想着安源能顾念唐锦书脑子有病,当那是无心之失,可一向忍着唐锦书无法无天的安源,这次突然就叫起真来,冷着脸硬要唐锦书写完那一笔。
唐锦书嚷着烦死了烦死了,扶着墙壁就要回去,可当安源派人押进来一个人后,他就突然又安静了,拾起笔淡淡垂眼继续写了起来。
他的字很漂亮,婉转流利,笔法圆熟,玉儿以前听人家说唐家三公子书风太过花哨遒媚,可今日一见却无半分柔媚之气,反而落笔如风,字字厚重。
打那之后,安源就常去他住着的的寝宫,可唐锦书的病还是时好时坏。他清醒的时候房间里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可更多的时候还是会听到他不断地求饶哭泣,听着让人撕心裂肺。
陈升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先皇走了,宫里再也没有人能护着唐锦书了。
从清晨到日暮,玉儿时常看着唐锦书坐在那原地一动也不动,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玉儿暗道恐怕永远也无法有人知道。
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唐锦书,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想不通?”
唐锦书道,“以前想不通,现在却突然就想通了。”
旭日破晴的阳光照在长安才子年轻苍白的脸上,玉儿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句,再见,唐锦书。
玉儿站在太阳底下,手中拿着的是把锋利的小刀,这刀是她皇叔给的,可听人说皇叔在北境早已叫人杀了。
生太无趣,玉儿咬咬牙,想要往自己手腕上割一道,可力气太小,只划破了小小一层皮,她再用劲,血珠子就啪嗒啪嗒涌了出来。
“要活着啊。”她这才想起最开始进宫的那几天唐锦书常常道,活着才能等到春天,才能享受这世上许多美好。
玉儿于是又放弃了,擦擦小刀放回了布袋里。
是什么人在高楼之上平立?风吹地衣袖鼓鼓作响,一瞬间玉儿又看见了那个绝代长安的书生。
两袖清风。
那是安源第一次看上去那样慌张,“你给我下来,唐锦书,朕叫你下来!”
玉儿站在人群之中,想说有什么用呢,你知他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之人。
唐锦书一层一层楼梯地爬上城楼,好似听不见任何耳边的喧杂,天上人间,可曾见过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当年的清明上河,不识干戈。
还总有槐花开了又谢,桥边的童谣又有人在念,老人们总喜欢跟孩子讲旧时的故事:“我同你说说长安的才子,那样的风华真是举世难得……”
明黄的身影映着锦绣的山河,有那么一瞬间,唐锦书眼眶一热,几乎以为自己还能落下泪来。
“安景,做鬼你我也要纠缠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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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下了好多天的雨,冲干净了城楼下殷红的血迹。自从唐锦书死后,宫里再也没有过槐花。曾经栽满皇宫的高树被一棵棵砍了下来,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
尸体被运出长安的时候,安源吩咐道:“此人妖魔下世,其字画需攒起来烧掉,生前所用之物,一针一线皆不可留。”
真好,玉儿一边听着一边埋下了最后一把黄土。漫天的纸钱如同洋洋洒洒的花瓣,那是他的魂,他要回到他的乡。
远远仿佛听见有娇娘轻笑,碧水波潭。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莫不就是江南?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唐锦书,你自由了。
感觉是可以写的很长,但其实没必要,本来想讲的故事就这么多,明天还有一章不是很长的番外,写完我要滚去读书了,虽然还有一年才毕业但是再瞎混估计也要没大学上了(跪
谢谢看到这里的支持,大概六月七月左右会开一个挂了很久的坑(?)《搞事情啊》,本来是打算元旦写的但是临时脑洞来了收不住才写了这篇,有感兴趣的就提前收藏一下吧,那篇有存稿
第43章 番外:玉楼应笑我
那是一场烟雨繁华的梦。
淑妃望着那人, 一袭白衣, 面色平缓,唇角带笑的模样当真秀雅。安景许是也喜欢他穿白的, 她曾听人说起圣上叫内务府备下过许13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多江南苏绣,只是看着瘦削的肩身硬要拖着那锦绣衣裳,叫人觉得有些可怜。
“慢着,”她突然叫住他,有些面上拉不下来道:“你若是觉得不太好,要不要……同我走走……?我也略懂一些医术。”
唐锦书一笑:“现下是不行了, 我要去个很远的地方一趟,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娘娘的孩子都该出生了。”
淑妃道:“那好, 就等我的孩子出生, 我到时也多了些精力,可以为你好好瞧瞧, 这病症……总归是能医治的。”
“太妃,我来看你来了。”佛寺里安定大声道, 瞧见她红了眼圈,不由又困惑:“好端端的, 怎么又眼泪湿了衣裳?”
她道:“没什么,沙子迷眼, 想起两位故人罢了。”
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唐锦书是把利剑,想要掌控的同时也得小心被刺得鲜血淋漓,放不下唐锦书, 安景注定一事无成。
就在唐锦书死后不久,大庆和胡族在凉州打了一仗,首战告捷。战乱动荡的日子,今后如何谁也都说不定。而安景从前的旧部大多都被排挤,或不得重用,迫不得已辞官离去,留下的也只有敛声屏气,在漫长的岁月里无声沉寂。
这不怪谁,新朝自然要有新气象。
唐锦书的字画,大多叫安源烧了干净,最后留下的也只有当年安定与王垨仁买通宫人偷运出来的一些,安定低头看着那些被烧成一半的字迹,红着眼圈道:“送药的,你别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王垨仁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等一句话,等一场春暖花开的时间有多久。初春时公主府中开满了桃花,安定选其中一些好的酿成了桃花酒,蝴蝶翩翩停靠在碗沿上动了动触角。
“哎……?”安定好奇,伸出指尖碰了碰它,它竟然不害怕,颤颤翅膀又飞到碗的另一边去了。
“真是个怪蝴蝶呢。”安定自言自语道。
那东西沿着天空飞出墙外了。
江南水乡,鱼米富庶。一条窄窄的巷子蜿蜒而去,那是巧倩如今的居住之地。
依旧是软雨春花,织云坠锦的江南三月,把一个朝代用谁的枯骨供养,依稀想起了宫中一把灰涩的油纸伞,那日他同她得了安景的传召并肩走在雨水中,正是一场争执过后,安景明明气极,却还是挂念着唐锦书的身体。
那些似曾相识的记忆,如今回忆起就好似前世一般,你是否会有朝一日如烟云散去。
我的灵魂因你而着上了诗情画意。
她一遍一遍翻阅着那些古书,看着上面批注的熟悉的字迹。真是奇怪,一觉醒来她在江南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些行李一件一件收拾好摆放在她旁边了,船家也只是说收了钱,如今把她送到了,自己也要重新回去了。
巧倩在黄昏的太阳底下收拾了衣裳,恍惚中她看见是哪两个人站在对面的院子里,安景握着唐锦书的手,两人肩并肩与一位婆婆站立,似乎是在问路,巧倩扔下木盆跑到了那里。
“婆婆,”她急切道:“刚刚那两个人是谁?”
年迈眼花了的老人奇怪看着她:“没人啊,不就只有你。”
她顺着那身影望向巷口的街,果然白日之下行人匆匆,却没有哪个人是他和他。
她曾听年长她些许的姑娘说过,若你遇见喜欢之人,只对视一眼心中便会有凉意。可当年乌发青衣,在宫中一场大病初愈,安景和唐锦书望向彼此的眼中皆有温和的情谊,只是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比起天灾来,巧倩最难受的是人祸,是尊严尽失,日夜害怕丧失自由的恐惧。
山河落日,赐予你多少傲然,秦砖汉瓦,多少次几欲开口,最终却化作唇齿边一声叹息?
巧倩没有辜负唐锦书所托,她亲手抄写了许多古籍,加以编排,并留下唐锦书所作批注,将它们送给进京赶考的书生。
后来书本传广极盛,却没有人知道那注记是谁写的,有人请她去做教书先生,她也只是摇头。
透过你的眼我看到了孤烟的大漠,看到了一场烟雨江南的山河。
当风起云落,倦鸟归来,时间过了一载又一载,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们变成了世人口中所谓长安当年的风流人物,安定才惊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旁人眼中的皇位不过是由一个皇兄换到了另一个皇兄,抛开别的不说,安源这些年其实待她极好。
只是为着唐锦书的死,安定此生注定再也无法释怀。
她像是在戏目落尽之后仍然要固执守护着的看客,在澄澈春暖花开的三月里寂静如海。
她最后一次见到安源,是奉旨来到了皇宫里。她虽然与安源刻意疏远,却也听人说常年的争战叫他身子落下了病根。
是啊,她的哥哥,向来都是这世上最决绝最狠心之人,她与他们有所不同。
床榻之上安源定定地看着安定,却突然开口道:“若是他们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像朕今日一般,掉了牙齿,花了眼目?”
安定轻轻地闭上眼睛抱住他的头,小声地哼唱儿时的曲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安源没有子嗣,他死之后,在陆万里的走动下,朝中众臣请出了先皇淑太妃的儿子。
他出生时唐锦书尸骨未寒,之后太妃驻入佛寺,他便也在寺中降临,几经辗转才活了下来,是安景生前唯一的骨肉。淑妃给他取名:恩养。
安定常说很久之后她想通了,唐锦书其实在这个世上是个孤独而没有朋友的人,他虽然总是在笑,面对所有人的时候却是茫然且彷徨,直到遇见那个与他有着相同落寞的灵魂,一瞬间如同天崩地裂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