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前面那两句要接受起来并不困难，事到如今他难道还担心自己的小孩是个妖怪吗？是人是妖他已经不在乎了，只要能活下来就足够了。
可桑繁星最后一句，的确让他犹豫了：“你们说的十口，就是那个十口吗……”
“……是的。”
“……是他把白雨……”
“……是的。”
伤害白雨的凶手此时成了能救活这个孩子的唯一希望，如此矛盾残酷：“……那孩子，以后会变得……”
“放心，不会的。”桑繁星道，“趁着孩子现在还没有自我意识跟记忆，妖气是可以封印起来的。虽然我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但妖气封印起来的话，他也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郑魁低声催促了一句：“快做决定吧，不然心脏等停止跳动了，就没机会了。”
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手掌中微小虚弱的孩子，水中昏迷重伤的白雨……裴森榆身处这三幕触目惊心的场景之中，必须做出决定。
郑魁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小女妖也催了声：“时间有限。”
桑繁星叹了声气：“你自己做决定吧。”
本该犹豫不知所措，可裴森榆却更加冷静了下来，或者这是他自私内心所想看到的结局，但如今选择权在他手上，他就想这么尝试一次：“我想让他活下来。”
“好，事不宜迟。”桑繁星没有半点犹豫。
她本来让郑魁挖出十口的心脏是想让白雨亲手捏碎，但现在误打误撞成了拯救孩子的最后方法，该说是命吗？还是意外之外的巧合呢？
郑魁是其中最了解妖怪心脏构造的。桑繁星递过来的小刀他根本就不需要，直接徒手就撕开了十口的心脏，心脏里还有血，可最显眼的，是正中央已经凝固起来的血滴。
一滴比半个指甲盖还小的血滴，即是一个妖怪所有能量的来源，被保护在身体最重要的部位里。即便像现在，心脏被挖了出来，周围的血液也会圈圈将它围着凝结，防止它受到伤害。
桑繁星想去取出这滴血，可她只是普通人类，手指还没碰到，危险的妖气就已经在她的手指上刺出了血，她啧了一声：“都这样了还有威胁，看着它把我的血吸进去，真是不爽。”
郑魁手太大，又粗糙，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这滴血捏碎，看到桑繁星出血他皱了皱眉，却不能自己取出这滴血。
“繁星姐姐，繁星姐姐，我来吧。”一只小麻雀妖飞了过来，停在桑繁星的肩膀上，“我不怕。”
“那麻烦你了。”桑繁星提醒它，“可别不小心吞下去了。”
小麻雀紧张了一下：“放心吧，不会的。”
它飞到十口的心脏上，停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了进去，用喙将那滴血衔了出来。
那大概是最为紧张的几秒，它衔着血，飞来裴森榆的手上。
桑繁星谨慎地掐开孩子的嘴，因为孩子太脆弱，她不敢太用力，手指都在抖。小麻雀也紧张，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这滴凝固的血给吞了下去，更要注意咬着的力道，怕挤破了这滴血，最后它终于将这滴血放进孩子嘴里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先前一直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气息虚弱的孩子，在将这滴血吞下去后，仅仅几秒，突然张嘴哭了出来。
“太好了。”桑繁星是真的高兴。
“嗯。”听到孩子的哭声，裴森榆心里的感觉是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触动。
“我在赶来的路上联系了水墨，他马上会来这边。”郑魁道，“到时候把孩子交给他就好了。”
“你竟然能联系上他了？”桑繁星颇为意外。
“对啊，郑魁哥哥一出来就联系水墨了。”小女妖插话，“这下就放心了，水墨哥哥是医生，他一定知道接下去该怎么照顾小宝宝的。”
孩子只哭了几声，然后又安静了。
桑繁星小心翼翼地从裴森榆手中接过孩子：“把孩子交给我吧。”
此时裴森榆心里更加担心在乎的肯定还是白雨，可看着孩子，他也舍不得。
“孩子没事了，先给我吧。你在这里守着白雨，他要是醒过来睁眼就能看到你了。”
桑繁星抱着孩子进去了，郑魁跟在她身后。
大概有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感觉吧，白雨虽然身负重伤但还是救回来了，本以为孩子会死结果孩子也又能活下去了，而自己与其中也有很大功劳，桑繁星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真棒。
“这下应该是再没什么问题了，等水墨过来就好了。”桑繁星把孩子放好，现在她都不用担心孩子了。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一回头，身后的郑魁却吐出一口血来。
这还是桑繁星第一次看到郑魁吐血。郑魁从来都强大到没有对手，别说吐血，连受伤都是很小概率的事情。但现在，郑魁像憋了很久一样，在只有桑繁星一个人的时候，才将这口血吐了出来，然后一膝盖跪倒在地。
桑繁星一下子就慌了神：“你怎么了？！”
“嘘，别这么大声。”郑魁对她比了一个轻声的手势。
“你受伤了！你伤着哪里了？！”
“没事，小伤而已，不碍事。”郑魁逞着强，“很快就能自己恢复的，不要被其他妖怪知道。”
“你都吐血了，哪里还是小伤？”桑繁星也跪在地上，她抱着郑魁，“是十口吗？”
“十口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很多，是我大意了。”郑魁道，“但最后赢的还是我，我比他强。”
“他伤到你哪里了？”
“胸口，差一点就是我的心脏先被他挖走了。”郑魁没有对她隐瞒，“我现在想去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就好，你不用担心。”
桑繁星扶着郑魁起来：“好，好，我扶你去休息。”
小女妖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她提着一大盆水：“我就知道郑魁哥哥肯定受伤了，刚从池塘里打上来的水，我滤了干净的过来，先擦擦伤口吧。”
郑魁对着桑繁星道：“让她照顾我就好了，你在这里看着孩子吧，等下水墨来了，你跟他说得清楚。”
“……好。”
水墨是郑魁为数不多的妖怪朋友之一，既擅长帮妖怪看病，也擅长帮人类看病，目前伪装的人类身份就是个医生，性格跟郑魁差不多，话少严肃。
他看了孩子之后：“目前没有问题，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他一直睡觉就好。满月以前不需要给他喂人类的食物，等他慢慢接受吸收体内的这股妖力。”
“我们是打算将他的妖力封印起来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生活的……”
“那也要等满月了之后才行，现在他太脆弱，需要借助这股妖力生存下去。”水墨推了推眼镜，“而且人类躯体，要是封印住了妖力，一定体弱多病。”
“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体弱多病就体弱多病吧，靠药撑着便行，总比死好吧。”
白雨的伤口愈合后，终于从池塘中转移到了床上。
裴森榆亲手帮白雨擦的身体换了衣服。
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白雨受伤的场面、现在碰到的白雨也已经伤口愈合，但作为受伤痕迹留下来的那条巨大丑陋的伤疤，还是让他一顿自责内疚。
水墨抱着孩子进来，放在了白雨的床头，对裴森榆道：“你出去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吗？”他想在这里看着白雨，不想错过白雨醒来的第一秒，更何况孩子也在，他舍不得走。
“孩子现在必须跟妖怪待在一起熟悉妖怪的味道，你待在这里会让他对环境气味产生混淆。”
“……好吧。”
被告知如此，裴森榆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准备出去。
但他都走到门口，却看到水墨还在里面：“……你不用出去吗？”
“我是妖怪，我的气味没问题。”水墨推推眼镜，“而且也总要留一个下来观察他们的情况，不是吗？”
“……那拜托你了。”
裴森榆退出了房间，但因实在不想离得太远，就在门口坐了下来。他想这样的话，里面一有动静他就能知道。
桑繁星是确定了郑魁没事后才过来看白雨这边的情况，看到裴森榆席地坐在门口，她吃了一惊：“你坐在外面干什么？”
裴森榆回答他：“那个戴眼镜的说孩子要熟悉妖气，我不能待在里面，会混淆孩子。”
“哦，这样啊。”桑繁星点点头，“那你也不用坐在门口啊，隔壁就是空房间，你进去里面休息好啦？”
裴森榆苦笑着摇摇头：“我现在也休息不安稳，我就只想等着白雨醒来，在哪里都无所谓。”
桑繁星大概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种坐不也是，站也不是的心急焦躁。
“这里有折叠椅，要不你去搬一把过来吧，晚上坐地上会冷的。”
“没关系。”
“……”
桑繁星见裴森榆这么坚持，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本来是想看看白雨情况如何了，但听裴森榆的转述，怕自己会让孩子对气味的认知产生影响，也就没进去：“有什么就叫我，我今晚都醒着。”
“麻烦你了。”裴森榆突然道，“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都是我能做到的。”
“但都是我做不到的。”裴森榆轻叹息，“我从来没有像这次痛恨过自己的无能……我什么都没做，也的确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这次没有桑繁星的帮助，他想自己是再见不到白雨了。
这种与生死别离擦肩而过的感觉，让他一想到就指尖冰凉。
“正是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所以才需要朋友嘛。”桑繁星在他身边蹲下来，“我把你当朋友，也把小白雨当朋友，如果我做的事情能帮助到你们，我就很开心了。”
“谢谢你。”
“都说不用谢啦。”桑繁星故作潇洒地拍他肩膀，“小白雨一定会没事的。”
裴森榆就真的在房间门口坐了一夜，没有闭过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桑繁星又过来了，她的脸色略显憔悴，小声地问裴森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裴森榆摇摇头，他坐了整夜，里面的确没有一丝声响。
“……该不会水墨在里面睡着了吧……”桑繁星小声地嘟囔着，然后敲了敲门，“水墨？里面怎么样了？白雨醒了吗？”
然后他们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咚”的巨响，像是有人从椅子上翻了下去，紧接着水墨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进来吧。”
桑繁星开门进去了。
裴森榆在外坐了一夜，刚站起来，双腿发麻，跟在桑繁星后面慢了一步才进去。
结果他才站稳，桑繁星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差点撞上去。
直觉告诉他眼前一定会出现能让他感到震撼的画面，真的抬头，他看到白雨已经醒来，正坐在床上——第一眼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再仔细看，裴森榆才敢确定，白雨原先乌黑柔软的头发，仅在一夜之间，尽数变白了。
而昨天几乎是一动不动的孩子，此时在白雨的身边，已经开始舒展伸开自己的四肢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水墨打着哈欠跟他们道歉，“毕竟干坐着实在太无聊了，不由自主就犯困了。”
“我都不困你个妖怪好意思说自己困？”桑繁星小声地说着，还瞪了他一眼。
但面向白雨时，她的脸上立刻有了欣慰的笑容：“小白雨，你醒过来了？”
谁知白雨却冰冷冷地说了声：“能麻烦你们先出去吗？”
“……”
“……”
场面沉默了两秒，桑繁星意识到白雨是在要求自己跟水墨出去。
虽然单凭这么一句话就判断白雨变了有些武断，但事实即是如此，白雨说话时的语气、眼神、表情、气势，统统跟以前不一样了。
“嗯，那我们先出去了，晚点再来看你。”桑繁星对水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们两个就先离开了。
裴森榆站在原地，他也察觉到白雨似乎哪里有些不同。
但他以为那是白雨发色变了所带来的不适应感，比起他看到白雨、看到白雨醒来时的喜悦，所有的差异感都变得微不足道，毫不明显了。
裴森榆莫名有些热泪，他快步走到白雨床边。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听到白雨问了他一句：“你喜欢小孩子吗？”
“……喜欢，当然喜欢……”那是他跟白雨的孩子，虽然来得毫无准备，但他一定一生都会好好疼爱这个孩子的。
“你喜欢就好。”白雨没有表情，说话的语气也分不出悲喜。
单听这一句，裴森榆还以为白雨是在怕他不能接受这个孩子，可白雨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他彻底愣住了：“因为我不喜欢孩子，一点都不喜欢，所以就把他归给你了。”
“……归给我是什么意思？”白雨的言语让裴森榆感到不安，孩子正在白雨身边伸着蹬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可白雨却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孩子，“……这是我们的孩子啊，是我们……”
白雨打断了他：“没有我们了，就更不会有我们的孩子。你要是喜欢他就归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杀了他。”
这下就算裴森榆再迟钝都能明显发现白雨是真的变了，以前的白雨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我们了是什么意思……”
白雨轻呵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愚蠢的问题：“你是人，我是妖，我跟你怎么可能变成‘我们’，不可能再有‘我们’了。”
裴森榆怎么都没想到白雨醒来后对自己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这个。
这是白雨要他跟一刀两断的意思啊。
“你是在气那天我怀疑你伤了我弟弟的事情吗？是不是我当时太伤你心所以你生气了？”裴森榆感觉脑袋一下子就空白了，“我知道那事是我错了，是我误会你了。我跟你赔礼道歉，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别跟我说这么重的气话好不好？”
“我没生气，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现在的看法。”裴森榆想要碰白雨，但是白雨一下就躲开了，还大声地说道，“你别碰我！”
裴森榆一下子就被白雨的声音唬住了，真的没去碰，也没再动。
“你误会我，我不怪你。因为我是妖，当时还露着獠牙，会被怀疑是理所当然的——可谁都能怀疑我，就你不行。”白雨语气平稳，“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你应该先看到的不是我的牙齿，而是我的伤口。如果你心里真的相信着我，你应该做的不是一上来就自以为是的否定我，而是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可你连让我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所以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才武断地认定是我伤害了你弟弟。”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当时只是太……”裴森榆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感觉自己说什么都是借口，都是错的，他只有一遍一遍地继续认错，“对不起，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在想的是什么，竟然以为会是你干的，对不起啊白雨，我真的，对不起……”
可这道歉似乎打动不了白雨一分。
“没关系，既然你现在都说了对不起，我会原谅你的。”白雨看着裴森榆，说得认真，“只是我不会再跟你在一起了。是你让我明白了，我真的不适合在人类的圈子生活，也不应该再接近人类。人是人，妖是妖，本该是妖伤会人，可如果我再接近你，被伤的是我。”
“不会的，我以后不会再怀疑你了，不会再让你受伤了，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会让你生活得好好的。”
“什么都做不到的人类，你还真是敢说能保护我啊。”白雨轻轻抱起孩子，递到裴森榆面前，“刚才你不是说我要什么都给我吗？那我要你带着这个孩子，从我眼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够粗长吗？
第84章 第 84 章
白雨对孩子没有什么感情。
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又以何种方式在里面生长。他对这个孩子的到来本就没有过一丝期待，甚至到了最后一秒，这个孩子带给他的感觉仍只有无边无止的疼痛。
只能说，他不讨厌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身上有自己跟裴森榆的气味。
可他也喜欢不起来这个孩子，因为他总感觉孩子身上又有十口的气味。
他无法理解人类在看到自己所生的孩子时是怎样的心情跟感触，反正他对这个孩子不抱有任何期待。眼不见才为净，他希望裴森榆能抱着这个孩子离开，不要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