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陆仕回过神来,笑了笑,继而又长叹一声,开口道:“说来惭愧,小女仰慕大人已久,眼下随我来了猎宫,竟私自遣侍女邀您去山亭一见,方才正忙着梳妆准备,被我撞见了才肯开口坦白。”
苏世誉微皱了眉,“可我并未收到什么邀约……”
“我也正是奇怪这一点,”陆仕忙道,“不过仔细想来,既然大人您一直在魏大人这里,恐怕就是传话的侍女办事不牢了。”
话已至此,陆仕的言下之意已然明白。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承蒙陆大人厚爱,只是我已无意成家,不敢耽搁令媛。”
“是小女一片痴心,老夫也无可奈何啊。”陆仕道,“如今小女只怕是已经去到山亭赴约了,想来等不到大人她是不会轻易回来的,这山上夜里终归有些冷,纵然大人您无意,去见一面也算是了却牵挂了。”
苏世誉略一沉吟,只好道:“陆大人爱女心切,我自然理解。既然如此,我就先失陪了。”
“好,好。”陆仕跟着苏世誉起身,“请苏大人快些过去。”
他站在门槛外目送苏世誉的背影远去,身后魏松捧着棋具从屋内出来,惊奇道:“苏大人怎么走了?”
陆仕转身回到厅中,拍了拍他的肩,却答非所问地道:“还好魏大人您膝下是个儿子,又成家的早。”
魏松困惑地看着他,“陆大人这话是怎么说?”
“唉,”陆仕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可真是要把心给操碎了啊。”
第四十二章
山亭一如其名,是在杞山上地势较高之处建起的一座琉璃朱亭,自亭中放眼下望,能看见猎宫里灯火依稀如星。
山风习习,唯闻虫鸣隐隐,苏世誉拾阶而上。
亭中的景象已显在了视野里,四下环顾也没见有什么等候的官家小姐,只有亭中石桌上俯着一人,身影是他极为熟谙的。
苏世誉困惑地走到近前,“……楚大人?”
没有应答。
楚明允侧枕着他的手臂,面容是少有的宁静平和,像是睡得深了,连旁人的靠近也毫无觉察。
酒坛就搁在他手边,已没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醇酒香气,他鸦色的发散在肩上落满了霜色月华,眉眼极是安静,薄红的唇上染着一层莹润水光,素白的脸正压着墨蓝衣袖上的繁复莲纹,那妖娆的红莲便沿着他身形在衣上怒放出了无边绝艳。
苏世誉眼眸低敛,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静默了良久,抬手脱下外袍披在了楚明允的身上,复又俯身将衣襟拢紧至他下颔旁。
苏世誉稍直起身,收回手的动作却不禁顿住。
他目光深深,有些迟疑地探指,极为缓慢小心地一点点接近楚明允的眉眼,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毫厘之际停下了。
苏世誉垂下眼无声地笑了,似是有几许自嘲,收回手的瞬间却被一把握住。
楚明允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颊边,缓缓地睁开了眼,眸中深浅浮沉又忽如无物,如同映入了世间最极致的山川广流。他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开口,只定定瞧着苏世誉。
苏世誉只怔了一瞬便回过神来,并不急着将手挣开,只是低眉笑着瞧他,“楚大人这个样子……是不认得我了吗?”
楚明允仍旧不发一言,松开手复又抬起,向他脸上探去,苏世誉稍偏头错开,他的手便毫无停滞地落在那束发的玉簪上,转腕抽出。
墨发随他动作倾泄而下,三千青丝如瀑,十丈红尘无声。
四目相对,苏世誉不明所以,楚明允眸色深深,惊澜自深处迭起。
他手上松开,玉簪倏然落地,一声清响。
楚明允倾身托着苏世誉的脸便吻了下去,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外袍自肩上滑落坠地,幽深树影间流萤惊飞。
他以唇舌描摹苏世誉的唇线,舌尖抵开齿关,携着清洌酒香直侵入苏世誉口中,舔舐亲吮,极尽缠绵。
苏世誉陡然僵住,脑中彻底空白一片,微睁大的眼正对上楚明允的眼眸,过近的距离下他看不分明其中是何情绪,只觉深不可言。
楚明允似是忽而低笑了声,模糊在唇齿间,又轻咬在他唇上。
一点酥麻转而以燎原之势蔓延,心跳在胸膛鼓噪得发疼,苏世誉骤然惊醒。
他抬手握住楚明允落在他脸侧的手。
腕上顿时生疼,楚明允吃痛稍松开些手,苏世誉借机挣开他退了几步,视线错开,各自低喘不定。
眼帘里是碎了一地的玉簪,苏世誉心神稍定,才开口道:“清醒过来了”
楚明允低眼看着自己的手腕上一道浅浅红痕,听不出情绪地道:“我没醉。”
苏世誉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了一声告辞,不待回答便径自离去了,脚步匆忙,一眼也未再看向他。
楚明允凝望他背影隐入夜色,伸手拿过酒坛仰头饮下,任细流缓缓沿着下颔浸染了衣襟。
半坛饮尽,冷酒入喉,却仍压不下心头躁动。指腹按在唇上,他缓缓勾起唇角,极轻极低地笑了,
“完了。”
这句话终究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当我不再压抑排斥,不再自欺欺人。
那答案不过如此简单,不过是我心上有你。
苏世誉快步走下石阶,脑海中满是方才的画面,心乱如麻不可裁理,山间凉风拂过非但没让他冷静些许,反而更衬得他浑身都在隐隐发热。
平生少有的手足无措至此,才会连一眼都不敢再多看他。
恍惚中甚至未曾留意有人迎面走来,直到对方惊诧出声,他才猛然回神。
“苏大人……?”陆清和不确定地盯着他。
苏世誉看过去,对着她仓促一笑,“失礼了。”
言罢与她擦肩而过,脚步丝毫未顿。
陆清和困惑至极地盯着苏世誉离去的身影,不明白这位沉稳的御史大夫怎么会如此失态。但陆清和也并未深思什么,转回身深吸了口气,抬步走上了山亭。
那人果然坐在亭中,姿势闲散地倚着石桌,出神地想着什么,他听闻脚步声看了过来,微蹙了眉,“你是谁?”
“小女子名为陆清和,是刑部尚书陆仕之女。”陆清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有事?”楚明允收回目光,捞起地上的白袍,仔细拍去了细尘。
“倒也没什么事。”陆清和鼓足勇气,讲出了早已备好的话:“不过太尉大人您深夜在此独酌,可是有事烦心?”
“有件事,但算不上是烦心。”楚明允打量着手中白袍,嗅见一点淡淡安神香的气味,话音带了浓笑,轻声慢语地道:“方才我趴在石桌上闭眼思索,睁眼时见到了我所想之人,事情便想透了,困顿也就全成了欢喜。”
“所想之人……莫非是太尉大人您的心上人?”陆清和眼睛在亭中转了一圈。
“自然是。”
“那,太尉大人可介意告知与我?”陆清和试探道。
楚明允将外袍从容披上,闻言低笑一声,素白手指正捏着衣襟纹绣,他一点点掀起眼帘,眉目含笑地看过来,“你方才上来时,难道没见到他?”
陆清和一愣,顿时认出了他身上衣袍所属于谁,记忆随之逆溯回初见的惊鸿一瞥,才发觉自己忽视了他那满眼笑意,正对的都是这一衫白衣如华。
陆清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松散衣襟上,电光火石间思及陆仕先前提起的他们两人的关系,她想到了什么,当即不可抑制地烧红了脸。
直到回了房中,陆清和仍旧难以回神。
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心头翻滚,陆清和深吸了口气,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
仔细回想,山道上所遇见的苏大人脚步匆忙,长发披散,皎亮月光下那脸上分明是泛着些绯色的,而山亭上楚大人身披他的外袍,又是山亭幽会,明月美酒,那神情,地上的碎玉,还有那衣襟上水渍斑驳……
陆清和心头颤抖,脸上发烫,暗叹一声,“苏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转念再一想,苏大人那分明是不愿多留的样子,只有楚大人还孤零零地呆在亭中,虽说留了一件衣袍,但总归还是无情了些……
侍女看着回来后就捧着脸忽喜忽悲,神情变换不定的自家小姐,正揣度着该不该去告诉老爷她似是魔障了,就只见陆清和捂住了脸,重重地叹了口气,“风流过后转头空,楚大人实在太可怜了!”
侍女傻眼了。
陆清和放下手,看向侍女,“你有没有觉得苏大人和楚大人其实很是般配?”
“您说什么?”
陆清和一脸正色,郑重道:“身为江湖儿女,怎么能与世俗同流我已经想好了,既然喜欢他,我就应当帮他挣脱那种悲哀的关系,早日博得真心!”
侍女:“……”
第四十三章
月沉日起,无论这夜有谁沉思不眠,晓色入户时都不得不将心事暂搁,整装赴宴。
大夏帝王李延贞向来深谙风雅之事,这场露天宴会设办得更是用心:笙歌弦乐中落英纷纷然,舞姬踏歌曼展身姿,足下香尘引得彩蝶翩逐,更有玉杯美酒,引曲水而流觞。
太尉与御史大夫的席位照例分列两首。楚明允单手支颔,与苏世誉偶然投来的目光相接,却见他只是淡淡一笑,继而敛眸饮酒,与以往并无不同。
无波无澜,甚至连一丝不悦都没有。若不是他那偏过头去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的模样实在记得清楚,楚明允近乎要错以为昨夜只是他醉后一梦。不知苏世誉是否又是想着什么‘不必介怀’,才会这般毫无反应。楚明允取下浮水中缓缓停在面前的酒盏,不禁微蹙了眉。
一曲方歇,乐姬未及拨弦续上,这空隙里忽然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把这一声叹得颇显清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匈奴使臣的席位。
李延贞也看过去,开口问道:“九皇子何故叹息,莫非是对招待有什么不满?”
宇文隼起身正对着李延贞行了一礼,才道:“皇帝陛下招待丰厚,怎么会觉得不满。”他扫视过座上众人,又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贵国风气果然与我们匈奴相差太远,免不了有些感慨。”
“感慨?”李延贞莫名,“不妨说来听听?”
“我们是头次前来拜访,不太懂你们的风俗规矩,只是觉得美酒佳肴尝多了没什么意思,整日的歌舞也挺无趣的。原本受皇帝陛下您邀请来参与春猎,我还以为终于能见识一下你们骑马射箭的样子了,还打算着找个厉害角色切磋一下。只是没想到,原来在这边也是宴饮作乐。”宇文隼笑了一声,又道,“刚才我仔细看了看,发现在座的个个都斯文得很,看上去就不像是精通骑射的人,想必是国家安定也就不需要去懂这些粗劣技艺。哪像我们那边,为了谋生人人都要学这些辛苦东西,相比之下,真是十分羡慕。”
言辞是恭维的,腔调却是拿捏的讽刺到位,宇文隼话音方落,席间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楚明允转头看去,“皇子殿下若是想找人切磋一番,我倒是可以陪你。”
宇文隼摆摆手,笑道:“楚将军在沙场上的铁血威名谁人不知?哪怕我自觉精通弓箭,但毕竟没上过战场,想找人切磋寻乐不假,可跟你比就只剩下输的份了,那多没意思。”
“既然不敢比,那你说这些又有何用?”楚明允冷淡道。
“不敢同你比,我承认,也没什么丢脸的。”宇文隼面不改色,“所以我也正是感叹,除了楚将军,这里居然没有别人了,还真是无聊。”
大夏如今崇文轻武的风气众所周知,纵使这位匈奴皇子话里挑衅之意分明,偏偏正戳到了痛处,令他们无从反驳。
楚明允已然不大耐烦,“你有完没完,若是……”
“皇子殿下说的倒也有些道理。”苏世誉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站起了身,“楚大人身居高位,这种小事也要亲自出手的话,实在是太劳烦了些。”
楚明允侧头看了过去,苏世誉与他对视一眼,转而将视线落回宇文隼身上,淡声笑道:“那皇子殿下看我如何?虽奉文职,但我对骑射之术也有些兴趣,正好能借此机会体验一下,这样如何?”
宇文隼打量着这个清俊儒雅的青年,道:“御史大人这副斯文模样,只怕别人要说我欺负你了。”
“皇子殿下说这话我倒真是有些听不明白了。楚大人您觉得胜不过,我您又嫌太弱,这样的百般推辞,”苏世誉眸光微敛,淡笑道:“难不成只打算口舌之战,其实无意认真比试?”
“你这是在质疑我?”宇文隼脸上的笑意褪去。
“不敢。”苏世誉道,“您方才不也说了,只是聊以消遣娱乐,何必在意什么输赢。”
话虽如此,但谁都清楚这不会是场简单的私人比试,必然要关乎家国颜面。
场中隐隐起了议论之声,李延贞忍不住开口劝和,“罢了,几句玩笑话,何必真要搞得针锋相对。”
“皇帝陛下误会了,”宇文隼忙提声道,“切磋比试是常事,并没有别的意思。御史大人既然已经答应了,再反悔可就真的不太好了。”
“这……”李延贞担忧地看向苏世誉,对方却对他安抚一笑,转而问宇文隼道:“皇子殿下想要比试什么?”
“我也不为难你去骑马打猎,就单比射箭,怎么样?”
他笑着应下。
苏世誉接过呈上的长弓,眼底一丝怀念神色转瞬即逝,然后转头唤了声正站在不远处看着的楚明允,“楚大人,要麻烦你来教我一下如何使弓了。”
楚明允走到他身侧,粗略扫了一眼便扯起唇角笑了,“苏大人这手势错的,还真是颇有章法。”
苏世誉没接话,压低了声音道:“等下那位匈奴皇子射箭时,你提防着别让他往陛下那边动手脚。”
“左手再往上移点。”楚明允边低眼瞧着他的手,边替他紧了弓弦。
苏世誉手上不动,侧头看着楚明允,“楚大人?”
楚明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忽而弯眉一笑,“你亲我一下我就替你留意着。”
“……”苏世誉看着他。
“苏大人,”楚明允垂下眼睫,慢悠悠道,“你这么直白地看着我,我可是会不好意思的啊。”
“……是吗?”苏世誉道。
楚明允叹了声气,几分为难道:“你既然有这个意思,那亲两下也是可以的。”
苏世誉不禁笑了出声,无奈至极,“楚大人……”
“行了,知道了。”楚明允瞧着他唇角弯起的那点笑纹,微一思索,忽然一手抓住了苏世誉的手腕,从背后将他整个环在了怀里,“还是这样顺手。”
苏世誉一怔,旋即就要挣开。
“别动。”楚明允握上他的双手,将他压在怀中,稍侧头贴着他耳侧低低地笑了,慢声道:“躲个什么?这么多人还在旁边,你还怕我再强吻你一次不成?”
苏世誉欲言而止,末了也没能说出什么来。好在他们站得偏僻,并未惹来太多注目,于是一点不可言说的贪念便悄然滋长,他眉目低敛,不再挣脱。
楚明允将下巴枕在他肩上,呼吸拂过他的脸侧,笑意中那一点檀香引得他头皮发麻,只能任由楚明允拉着他的手握正了长弓,然后松开他退到一旁。
苏世誉不禁侧头看向楚明允,他已经回了原位,抬眼过来时正对上苏世誉的目光。楚明允便一点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抬起素白的手指点上了自己的唇,冲着苏世誉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苏世誉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将目光顺着移到了远处的李延贞身上。
这片刻里箭靶已经远远地设好了,宇文隼站在场中也不再客套,搭箭拉弓的动作流畅利落,百步外羽箭笔直射出,正中靶心。匈奴使团立起叫好,连大夏的席上也忍不住有几声低叹,道是这皇子嚣张的果真有几分资本。
李延贞愈发担忧地看向苏世誉,才要开口就被苏世誉抬手阻止了,他向李延贞颔首,转身走了过去。
引弓搭箭,苏世誉一点点地拉紧了弦,肩臂延展出有力的线条,他的眼神是少有的不加掩饰的锐利。
指间一错,利箭呼啸而出,以破空穿云般地气势紧擦过先前箭矢,稳稳地扎进了靶心位置,只是终究要比宇文隼的那一箭偏差些许。
苏世誉云淡风轻地转身,将弓随手交给了侍从。
匈奴使团脸上早已有了喜色,大夏众臣虽然遗憾,却觉得对御史大夫而言已是不易,便一言不发,满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