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个老宫监,对宫里别的地方都了若指掌,唯独那被用作的冷宫的“未浠宫”却几乎从没去过。他汲汲钻营,自然不是为了能进那个地方,所以到如今才想到。
郑公公猜得不错,莫纪寒逃出去之后,确实是直奔冷宫而去的。
起初他真的是吐得吃不下东西,可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丹田内竟然隐隐有了真气的流转。
那是杜太医在任极的示意下努力帮他恢复的,一直因为他身体的关系进展迟滞,曾让杜太医操心得白了不少头发,却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有了成效。
只不过,因为莫纪寒的刻意隐瞒,杜太医对这个成效并不知情,也来不及去关心。他愁的是怎么才能让莫纪寒把那些药统统喝下去而不吐出来。
这些,莫纪寒都看在眼中,不用多加思考,他便决定要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化装逃出去是不可能,他能制住的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特征都太明显,无法瞒住守在院中的武官,只能另寻他途。
所以他继续吐,反正服侍的人每隔一个时辰都会端着吃食和汤药给他进补,不用担心体力会真的流失,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在太医诊脉的时候不让他察觉那股真气。
幸好一开始的时候真气极弱,除去自己有感觉外别人根本察觉不到。而后,他会找种种借口将人都支开,开始反复把着自己的脉试着控制真气的运转,最后偷偷藏起了颗煮蛋,每当诊脉的时候便挟在腋下,再将内息减弱,让那些太医们每每把过脉之后都是双眉紧锁哀声叹气。
瞒过太医,剩下来的事情就是该如何逃出去了。
尽管莫纪寒巴不得早一日出去,却也知道若不好好计划,恐怕连这“昭德殿”都出不了便会被抓住,自己的武功恢复还不到三成,没有硬拼的本钱,更何况一旦被抓……莫纪寒闭眼,将那可怕的一夜赶出脑海。
他无法走出那个偏殿,甚至活动范围也被限制在不算大的庭院里,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还能在庭院中走走,而不是被锁链困在那间房中。
天气晴好的中午,他会在庭中摆张小榻睡觉。借着这个时机将所有的内力集中于耳部,细心听着外界的动静。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昭德殿占地极广,偏殿虽位在角落却也有层层宫墙隔着,想要听到外面的动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莫纪寒却不甘心放弃,既然在院中没什么成效,他便借着天气转冷他的午睡转往内室,就俯在地上听着由地面的震动传来的声音,那是在军中时防备敌军突袭最实用的方法。
就这样,在听了半个月之后,他终于能肯定西边的脚步声相对来说要比别的方位少,尤其是夜间,巡视的也比别处少,若他猜得不错,冷宫便是在那个方向。
确定了这些,莫纪寒心中想要尽快离开的欲望越加强烈,但他还不能行动,偏殿中那几个小宫监小宫女不足俱,但另外两个武官以及暗处的暗卫,却并非那般好蒙混的。
武官在明处,相对来说还好办点,但暗卫,他虽能感觉到,但凭他现在的功力却无法得知他们具体的人数和潜伏的方位。无法瞒过他们,逃跑就只能是痴心妄想。
而帮了莫纪寒这个大忙的,正是任极。
他初登大宝,早先为帝位和承先皇遗愿主战手腕极其铁血,一度弄得朝中上下惴惴不安,连中秋都没人过得安稳。如今朝局已定战事告捷,为了显示君臣和睦,便借着金秋的好时节弄了场“赏菊宴”,且不说花如何,光是源源不断运进宫中的肥美螃蟹和醇香甘美的黄酒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给抢走了。
这次的“赏菊宴”,不光请了朝中官员,就连所有在京的官员也一并给请了,林林总总大几百人,平常大得有些冷清的皇城,突然间就热闹起来。
也因为这,为了以防万一,禁卫抽调大批兵力要在宴会开始前就布置好护卫,暗卫也不例外。莫纪寒所在偏殿暗卫变动时挑的时候正是在他睡觉的时候,但从来只在殿外的他们却不知道,本该睡觉的莫纪寒从来就未休息过。
沉夜中的几声枭叫让他顿时就警觉起来,几声轻微的衣袂破空声让他心中一动,在将那个小头领刻意压低声音的几句命令听完,莫纪寒的心跳顿时就快起来。果不其然,在那人命令下达完后,衣袂破空声再去,除去两声是消失在偏殿,其实的三声,都往外间去了。
正是这两声,让莫纪寒确定了两个暗卫所在的方位,在心中默演几遍逃跑路线后,他决定行动,不想再等到什么宴会开始的时候,忍耐了这么久,他一天也无法再多忍!
所以就在宴会开始的前两天夜里,他穿上那些人唯一帮他准备的一件黑袍,扎紧,然后推开自己事先卡好的靠近西侧的窗户,悄无声息的越窗而出,伏地再三确定并未惊动任何人之后,他以极其轻缓的速度往屋外东边挪过去,那里是小宫女住的地方,也离院墙最近。
那堵墙因为造景植了爬山虎,在秋天已经转红,藤蔓不复幼嫩而变得又老又韧,莫纪寒便是靠着它们,再加上自己那三成的内力,得以翻过耸立的宫墙。
当时的他因为怕惊动暗卫,将仅存的内息提升起极致,直到落地确定真的并未惊动任何人后才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怦咚”作响,胸口也有些隐隐作疼,想是在不知不觉间内力使得过度了。
可还不能休息,他谨慎的朝着西边摸过去,因为只对宫中禁卫的换班时间有大概了解,却并不知道沿途还分布着多少暗卫,莫纪寒走得几乎是一步一停,耳力目力运到极致,就如同一只警觉的黑猫。
宫中果然都是大同小异,看起来虽然像是巨大的迷宫,却绝对是环环相扣殿殿相连,那些不起眼的小路永远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看似走到尽头,只要心够细,也绝对能在其间找到出路。
这样走,虽然相对安全,但所耗的时间也会更多,等到莫纪寒真正站在冷宫的地面上时,天边已经泛起白光。
“未浠宫”确实冷清非常,也只有这处是皇城中唯一独立的建筑。别说是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尘土堆积蛛网纠结。任极上位时大赦天下,将之前被自己父王关在此处的妃嫔尽速遣走,而他本人则是还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摆进来。
这时的莫纪寒已经非常疲累非常,内力的消耗已是过度,知道这样的自己已经不能再逃,又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他索性挑了个冷宫中最僻静的角落运功调息,以备体力。
不知不觉已到午时,金灿的秋阳照下来,却在洒到这冷宫时显得格外苍白无力,连温度都冷下来,冷宫中依旧悄无人声,随意走走,脚步控得再轻,也有回声。转头看去,发现厚积的灰尘上满是脚印。
莫纪寒当即不再逗留,直接翻出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撼得愣住。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鳞鳞的水色,京城的另一端在远处遥遥相望,左右不过五十步大小的空地便全部被水隔断,简直就像是为了阻止那些打入后宫的女人私逃而设,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是如此浓重的绝望,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不甘心的冤魂。
郑公公带着人赶到“未浠宫”时那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仅仅一墙相隔,辉煌的宫灯却照不到此处,秋风一刮,让人忍不住从骨子里泛出寒意。
赶紧着人点了灯来,只此一照,就发现落了厚厚一层灰土的地面有着明显的脚印,脚印很杂乱,走过的范围不小,显然莫纪寒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顺着脚印,他们找到了莫纪寒运功调息的地方,再然后,跟着来到院墙外,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全部都愣住了。
灯笼映出的是片不大的空地,已经快被他们站满,剩下的便是一片烟波浩渺,哪里还有莫纪寒的影子?
前路
郑公公脸色青白,盯着那一片幽幽暗暗的水色,上面正被数个灯笼映出少许的白光,不见光明,反倒更加诡异。
难道,莫纪寒泅水逃了?可要泅水,他怎么可能有那个体力,而且此时已值深秋,湖水最冷得彻骨,他的身体泡在这么冷的水中岂非等于自寻死路。但要说他不是泅水逃走的,那他又是怎么出去的?就算他还躲在宫中,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也没听到任何有异样的消息报以来,便别说发现多了一个本不属于宫中的人。
更何况他无权也不能下令封锁城门全城搜查,手下的那点人要想在京城中找出个人,也太过不切实际。
又在湖边停留片刻,最后郑公公无力的摆摆手:“都散去吧,我们始终都晚一步,看来是追不到他了。”
当下众人散去,郑公公略一犹豫,还是决定明日再报给任极,反正人丢都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说不得后面会有好些日子会没法休息,不如抓紧这点时间养养精神。
第二日任极下朝后,郑公公便将追不到人的事情禀告于他,不出所料的见到自家皇上神情瞬时冷冽下来,秋阳顿时变成寒冬,站在阳光下也感觉不到一点温度,让他的冷汗爬了满身。
不过很快的,任极的表情就缓和起来,眸中露出沉思神色,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身侧的白玉栏杆,郑公公立在下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他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腿脚渐渐发麻,一直躬着的腰也开始酸痛起来,却仍旧不敢动一动。
“叩”的一声,敲着栏杆的手指突地停下,郑公公反射性的又将腰更弯一点:“陛下?”
任极此时脸上已经现出笑意:“抓不到,难道还等不到吗?”
郑公公一时不解,任极也不理他,接着道:“叫上次抓住他的人马再次快马疾驶去符离,将那几个老地方再控制起来。”
郑公公恍然,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任极却又叫住他:“等等,还有件事……把那人找出来,就说我还要再用他一用。这次要用就用得彻底点,记住了吗?”
郑公公思索少时:“奴才省得。”
“很好。”任极一振衣袖,往寝宫走去:“那你快去办吧。”
“遵旨。”
进到“昭德殿”,摒退一干人等,任极拿起书桌上一只晶莹玉润的翡翠纸镇轻轻抚摸,冷笑道:“逃?我等着你乖乖逃回我手中来!”
网,已张开,静等着猎物的到来。
莫纪寒神色倦怠的缩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清早的寒霜让本就发黄的枯枝败叶更加萎顿,无精打采的伏在地上,初升的阳光没有温度,无力的光芒让寒霜反射出白茫茫的反光,放眼望去一派萧索的景象。季节的变换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停留,便是在这皇陵中也不例外。
原本气派庄严的皇家墓陵,也在这样的深秋时节显得有些苍凉,莫纪寒就躲在此处,此刻他双目紧闭,正沉沉睡着。
他藏身的地方是陵中一处小建筑的拐角,十分隐蔽。皇陵平日本就冷清,守陵人更是轻易不会上这种地方来。但这里虽说安全,却因为隐蔽而更加阴冷,莫纪寒逃出来时就只是一件中衣加件外袍,又将有两夜一日没吃东西,更是又饿又冷,没睡多长时间,便被阵阵浸骨的寒意给冻醒了。
睁开的眼前视线模糊发黑一时看不清,全身都在痛,骨头就像被寒意给冻住般又冷又硬,莫纪寒只得再闭眼慢慢坐起来,等到感觉好些这才站起来。他知道他的体力消耗得太厉害,运功也有些过度,要想恢复就必须吃些东西。
能从皇宫逃出来,不能不说是他的运气,他没有体力泅水,只能断了从湖中逃生的路,反身跃上冷宫围墙。他知道,此时自己的所在绝是后宫无疑,既是后宫,侍卫暗卫一类的必定会少得多,而且冷宫多在皇城外围,若是他小心些,说不定在翻过几道宫墙后便能逃出生天。
一想到此,莫纪寒立刻动身,再次将全身的功力全聚于足上,开始轻巧的在高耸的宫墙之间腾越。虽然眼耳依旧警觉,但在失去内力的支持后,感知范围大降,这也无异于一场赌博。
所幸他的赌运不错,后宫所在,尤其是外围果然侍卫不多,在避过几队巡逻的兵士后最后一道宫墙已经在望,只是远比其它更高的高度让莫纪寒感到有些束手无策。只得停下花了将近一个时辰调息后一跃而起,右手堪堪攀住墙头,挣扎着让自己全身都爬上去再跳下去,那一刻,意识到自己终于逃脱让他瞬间放松下来,却差点倒下去。
再次的运功过度又消耗完刚刚储存的体力,莫纪寒立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向着下一个目标奔去,他要逃的路,还很长。
侧耳倾听片刻,确定四周并无人迹后,莫纪寒向着皇陵的深处走去,在那里,有片深广的林木,皇陵谓为龙脉最讲风水,位置有山有水所在绝佳,而且无人敢扰,是以林中动物比起皇家猎场丝毫不差反倒更加丰富,深秋又正是狩猎之季,猎物多半吃得膘肥体壮好度严冬,却也因为这样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莫纪寒长年行军,野外生存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只是现在他没什么力气,自己去捉显然不可能,又没工具,仔细看过附近的地面痕迹后,只好用能找到的东西动手做了几个简单的陷阱,守株待兔,也趁这个时候打坐行气调理内息。
等内力行过数周天,已有将近两个时辰,便去陷阱处查看,前几处空空如也,最后一处则捕了只肥兔。
没有刀,他捡了片边缘削薄的石片稍加磨利就权当刀使,寻了水源将兔子收拾干净,深秋枯枝败叶也多,点火没费什么力气,在下风处燃起火堆,将兔子架上烤熟慢慢吃起来。
长时间受折磨的胃受不了刺激,兔子又有些油腻,所以他吃得很慢也很少,只吃了小半就停下,熄掉火堆上到高处开始打量起自己的所在。
眼前原本该是苍茫山林硬是被人工破开,凿开山体修出地宫,另还在地面上也建了与地宫相匹的宫殿,虽然选的素色不比皇宫辉煌,却也更显庄严,外间巨石铺路,沿路设镇墓神兽,宏大无比。
莫纪寒苦笑,当初他在战场杀伐之时,曾不止一次想过攻到启梁的国都来,所以他早早命人绘好了启梁各地尤其是国都“上明”的地形图。那时两军正在鏖战,双方本就戒备森严,国都就更不用说,为了那些地图也不知折损多少暗探才最终送到他手里。
图送到时他兴奋了好多天,天天挂在中军帐中研究如何破城,也因此对上明的城中布局分外熟悉,却没想到世事难料,那图虽是派上了用场,却不在破敌,而在助他逃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摇摇头,将这些想法和当初的意气风发暂时抛离,他现在唯一能想的只是如何能逃回去。两军现在优劣已现,启梁怕是已占据不少地方,这也让他回去更加困难,官道是不能走的,而且现在时已深秋,冬天将临,他必须赶在大雪封山前赶回去,不然便是不被抓到也得被冻死在山里。
而且,他还有个人一定要见上一面,这也是让他最放不下的,他听不到战报,不知启梁已经攻占哪些地方,而她那里,是否还好?
手指拗断一枝横过的树枝,“轻裳,你要平安。”
想起她,心里难得的泛起温暖柔软,阮轻裳,他的未婚妻,他最喜欢的女人,却也亏欠最多。
轻裳及笄时便与他订下婚约,预计一年后便成亲。两小无猜的两人结成连理是如此的顺理成章,那时的他也只十八岁,少年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
虽然那时他的父亲在军中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校尉,他也只是领的份闲职,以为只会这样平淡却安稳的过一生,不想在婚礼将行前他父亲过世,大孝三年不能办喜,婚事就此拖下,她以未婚妻的身份为他父亲戴孝,让他接替父职安心在军中站稳脚根。
一年之后符离与启梁的战事爆发,他只来得及与她匆匆话别便上前线,一路的累积军功终于由个校尉升至将军,也成为了启梁军中难得的年轻将才。
时光在之间一年又一年的滑过,他和轻裳根本见不到面,一年书信来往不过数封,连母亲因为终日郁郁病逝都无法赶回来,后事又是全由轻裳一人担起,而他们的婚事,也再次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对这一切,轻裳从无怨言,也从不理外间的议论,甚至直接拒绝掉家里让她重订婚事的提议,她已经不是以未婚妻的身份,而是以莫纪寒妻子的身份在他的母亲入殡后毅然着孝服搬进莫家,替他打理家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