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晌午饭,小刀照旧搬个板凳坐在客栈后院,拿着蒲扇扇着小炉,熬一锅药。
店里人手本就不够,药能帮着煮,可没人给看着火,第一次让店家熬的那些都糊了,于是小刀索性自己来。
“喂。”
小刀正托着下巴正走神呢,身后有人戳了她左边肩膀一下,小刀往右边回头,薛北凡正想从后边凑个脑袋过来吓唬她一把,没提防着丫头也往右,差点就脸对脸亲到一块儿。
“啊!”小刀一惊,蹦起来了,拿着蒲扇怒瞪薛北凡。
“药在冒烟。”薛北凡赶紧一指,引开些注意。
小刀扁着嘴坐回去,掀开盖子瞅瞅,继续扇风。
“你怎么只煮药不送药?”薛北凡好笑,“你搁这儿熬两三个时辰,让别人送去还不准说是你弄的,这算什么意思?”
小刀撇撇嘴,似乎懒得解释。
“知恩不图报?”薛北凡很感兴趣地蹲在她身边,见还比她坐着高,索性大大咧咧在地上坐了,叉着腿,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去戳小刀腰带上挂着的一块玉珏。
小刀挪开一点点,用力扇……
“咳咳……”薛北凡没防备,叫小刀扇了一脸烟气,熏得往后一仰,索性四仰八叉趟地上了。
“起来!脏死了。”
“我不管,你弄脏的,你给我洗衣服。”
“泼你一身煤球信不信!”小刀扭脸继续扇炉子。
“唉。”薛北凡翻身靠着胳膊,手指头伸过去戳小刀的绣花鞋子,“问你呢,干嘛知恩不图报?”
“什么知恩不图报啊。”小刀边又打开盖子看看,“我就是不想别人欠我情,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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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眉梢微挑,“不都是一样,欠别人的要还,被人欠了要被还。我腻歪别人也腻歪,多麻烦。”
“呵。”薛北凡摇头,“歪理。”
小刀见药差不多好了,就把锅拿下来,边问薛北凡,“唉,你想到什么法子了没有?”
“法子没想到,倒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说来听听。”小刀捧着药碗到门口,叫来了晓月。晓月也不多问,捧着碗给姚朵送药去,临走还不忘给小刀擦擦抹了黑灰的下巴。
小刀再回到院子里,就见薛北凡已经站起来了,伸手拍着身上的尘土,“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个侍卫要拖着姚朵到鬼城外边来示众?”
小刀听了也笑,“还有那个侍卫怎么就一个人来,人被救走了,她转身就跑也不阻止……这未免太不符合皇家侍卫队这么气派的名字了吧?““什么理由呢?”薛北凡不明白。
“谁知道。”小刀倒是并不在意此事,“你想啊,那女王选相公都要动用毒药,若说女人心海底针的话,她可是牛毛针级别的,琢磨来作甚?”
“女王那样的是牛毛针,那你是根什么针?”薛北凡笑着到小刀身边问。
小刀挪开一点,拿着蒲扇赶他。
薛北凡背转身,拉了她袖子,“走,我们去外边逛逛,顺便想想法子。”
“你背上都是土!”小刀又气又想笑,伸手给他拍背,“换衣服去,拍不干净。”
“还要换衣服?”薛北凡垮着脸,似乎嫌烦。
“谁让你穿黑衣服还满地打滚了!”小刀踹他,“背上一片灰前后襟颜色都不一样,出去不嫌丢人!”
“那要不然我再去滚一圈,滚匀实了?”薛北凡作势就想就地滚一圈。
“要死了你!”小刀伸手揪他耳朵,“换衣服去。”
“嘶……你怎么跟我娘似的。”
“呸。”小刀往外撵他,“我要生闺女,才不要儿子!”
“要不要我帮忙?”薛北凡忽然转回头正色问。
小刀愣了愣,才明白薛北凡说帮忙什么意思,脸皮子通红,拿着蒲扇当巴掌扇他,“去死吧你,死淫贼!”
于是,薛北凡又被小刀追着打了一路,逃回屋子去找衣服换,才发现包袱空了。
“哎呀,进贼了啊!”薛北凡一摊手,“怎么只偷衣裳不要银子?”
正在桌边看鬼城一带地理志的重华无奈地抬起头来,“拜托你正经一点,你衣服脏一件往包袱里塞一件,晓月刚才打扫屋子的时候都给你拿去洗了。”
薛北凡挠头,“哦……”
“晓月都没给我洗过衣服,竟然给你洗。”重华似乎还有些意见,早知道不那么干净了,也跟这薛二似的吊儿郎当比较占便宜。
薛北凡见他吃味儿,笑嘻嘻过去,“哎呀,让大嫂给我洗衣服怎么好意思。“重华一听“大嫂”两个字,心里“哗啦”一声。
薛北凡乘热打铁,“借件衣服穿呗?”
重华立马拿起包袱往他手里一塞,“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薛北凡嘴角抽了抽,伸手一拍他肩膀,“大嫂一个人洗衣服怎么好意思,你赶紧陪陪她去啊!”
于是重华愣在原地,满脑袋“大嫂”两个字,越听越爱听。
薛北凡摇着头进屏风后边换衣服,一打开包袱,暴躁了,“他奶奶的怎么都是白片?!”
重华皱眉,“男人当然要穿一身白,你没听过白衣如雪啊?”
“如雪个头啊,你干脆给我件血衣不是更好?”
重华一拍桌子上的短刀,“要不要我捅你几刀染红它?”
薛北凡扁扁嘴,心不甘情不愿选一件,不死心又问了一句,“没黑的啊?”
“就白的。”重华一笑,“你爱穿不穿,实在穿不惯干脆光着出去吧,我去看你大……嫂,洗衣服!”
说完,乐颠颠开门出去了。
小刀回房拿了些银子又拿上了红纸伞,天空阴沉沉的,不晓得一会儿会不会下雨。
刚到院子里准备等薛北凡,就见重华打开门,一脸“我心情很好”的样子走了出来。
小刀傻乎乎看他。
重华精神饱满地对她点头打招呼,小刀心说——晓月亲他了还是怎么着?转念一想不对,重华属于她娘常说的那种痴情种,而且还是痴到发傻的那种,晓月直接亲他一口的话,他估计当场就死过去了。
“嘶,重华那小子衣服上是不是放虱子了,穿着浑身不对劲。”
小刀正想心思呢,身后传来薛北凡骂骂咧咧的声音,一回头……
小刀张了张嘴,薛北凡穿着一身白,跨过门槛往外走来。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两个好看的弧圈,里边一圈是帛、外边一圈是纱,底子是硬的,外头却是软的。小刀愣了半晌,觉得薛北凡好像变了一个人,不认识了,怪怪的。只是衣服的缘故么?也对哦,一下子从黑变成了白,如果重华突然穿了一身黑,也会叫人认不出来……吧?
“喂。”薛北凡在小刀面前打了个响指,“走呗?”
小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一扯他袖子,“坐下!”
“干嘛?”薛北凡不解。
“笨死了你,两襟都没对好!”小刀走到后边帮薛北凡扯了扯衣服,对准两襟,腰带也正了正,按他坐在石桌边,从随身的腰包里拿出梳子来。
“你干嘛?”薛北凡紧张地看着小刀手里的梳子,“想用梳子戳死我?”
小刀被他气得不轻,伸手拍他脑袋,“你就不能正经点,别总嬉皮笑脸的。”
薛北凡一脸委屈,“我长的就是欢喜脸啊,你让我苦大仇深难度太高了。”
小刀不跟他说话,将他略显凌乱的发束解开,梳理一下,再束好,从背影看,和那一身白衣很相配了……吧?
小刀又站在他身后发呆,薛北凡忽然回过头来,两人就不经意地对视了起来。
良久,薛北凡问,“对齐了没?”
“唔……”小刀回神,有些局促,薛北凡忽然笑了,伸手轻轻摸她的头。
小刀就觉薛北凡的手心温热、干燥、很大、很温柔……
赶紧拍开他手,小刀整了整衣服,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薛北凡,撅个嘴,“你等着。”说完,跑屋里去了。
薛北凡莫名,坐着等,顺手拿起桌上那把小梳子看。这梳子应该是桃木刻的,已经用了很久了吧?磨得很光滑。仔细看,就见梳脊上刻着一行小小的字——颜小刀。
字迹歪歪扭扭的,很稚气的感觉。薛北凡挑起嘴角,该不会……左右看了看,将梳子揣进了怀里藏好,挖到宝似的。
没一会儿,小刀从屋里出来。
薛北凡可算明白了,原来颜小刀回屋换衣裳去了,这会儿也是一身白色长裙。这裙子薛北凡没见小刀穿过,白色的纱裙样式十分简单,腰间一根略款的腰带束着。与小刀平日的活泼不同,一身素白倒是恬静了不少。薛北凡第一次从这疯丫头身上看到了一些淑女的样子。
小刀走到他身边,仰着脸等着。
薛北凡跟她对视。
小刀仰着脸接着看他。
“要我亲?”薛北凡顺势低头,小刀一掌挡住,抽回手用力搓手心。
薛北凡摸着鼻子一脸无辜,“你仰着脸不是让亲是让什么?”
小刀气哼哼就往外走,薛北凡在后头笑着摇了摇头,“咳咳。”
小刀走到门口,就听后头那人说,“姓颜叫小刀的姑娘。”
小刀脚底下顿了顿,转过一点点脸,给了他个侧面再加个斜眼。
薛北凡笑得更开怀,“很好看。”
小刀转回脸,轻轻揉腮帮子,顺便按下翘起来的嘴角。正想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桌边找起来。
“还不走?天都快黑了。”
“我的梳子呢?”小刀一脸着急。
“这个?”薛北凡拿梳子在小刀眼前晃了晃。
“啊!还给我。”小刀伸手夺,薛北凡赶紧收了,一挑眉,“我的!”
“谁说的!”小刀拿尖尖的手指头戳他鼻尖,“还我,不然打你!”
“这字真难看啊。”薛北凡坏笑,“小时候自己刻的?”
小刀脸皮子红了红,“你还我,我最喜欢这把了!”
“你要用的时候找我来呗。”薛北凡顺势要揣进怀里,“正好我也没把梳子。”
小刀跺脚,“我爹留给我的!”
薛北凡一愣,见小刀神色,赶紧乖乖还回去了。
小刀抓了梳子藏进腰包里,对他做鬼脸,“骗你的,笨蛋。”说完,欢欢喜喜就往外跑了。
薛北凡在后头,想了一会儿也“噗”一声笑了,摇着头跟出去,自己也实在有趣,被这丫头一个表情一晃,立刻脑袋都不听使唤了。
出了门,两人晃晃悠悠走在闹事的街上。
薛北凡很感兴趣地问小刀,“你会用毒酒试你未来的相公么?”
小刀看了他一眼,反问,“你会为了你未来娘子冒险喝毒酒么?”
薛北凡也没作答,接着反问,“这不公平吧,一个没风险,一个要冒死。”
小刀点点头,“为什么不说,女王把情爱看的和生死一样重?”
“这题看来无解了。”薛北凡叹口气,“你娘在的话,说不定能想到法子。”
“我娘也想不到法子的,这种事情。”小刀伸手戳戳薛北凡的心口,“因为人心是个无底洞,在外边的人看不到底,里边的人也瞧不见洞口。”
薛北凡沉默了良久,“这么悲观?也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恩爱夫妻。”
“嗯。”小刀点头,“知道为什么有些夫妻能到白首么?”
薛北凡摇头,虚心示意小刀解惑。
小刀轻笑,“因为两个无底洞,要往一个坑里填土,就要渐渐把自己那个掏空。”
薛北凡沉默。
“有些中途放弃了,就越沉越低,也有一些齐心协力的,将地底都挖通了,于是到了一起。”小刀生出一根手指轻轻摆了摆,“还有一种情况却是其中一个特别拼命,将自己彻底掏空,填进了另一个坑里。接过那一头的人出来了,要么跳下去陪他,要么就自己走了,留另一个孤孤单单等在黑暗的洞底。”
薛北凡见街上的行人似乎脚步匆忙了起来,风中也带了些寒意,低头看小刀,“你是说,女王想找一个肯掏空自己的人?”
“一种可能而已。”小刀拿出红纸伞,“又或许,女王之前已经掏空过一次,坑里早就没了土,只能等人舍命跳下来救了。”
话音落,抬手轻轻打开红伞,
薛北凡仰起脸,鲜亮的红色遮挡了头顶阴沉的天空。低下头,小刀仰着脸,笑眯眯往他身前走近一步……哗啦一声,大雨如瀑。
第40章
“说起来。”薛北凡看了看滚落一地的水珠,纳闷地问小刀,“你怎么每次都知道什么时候下雨?”
小刀略得意,“秘密。”
“唉。”薛北凡见小刀转身就要走,赶紧拉住她,“那么白的裙子,不怕踩一裙摆泥巴?”
小刀低头一看,立刻扁嘴——这西北一带可不似江南那般青石铺路,这里都是黄土路,水珠子刚下来都凝不到一块儿,滚来滚去的,这要是一脚踩下去,裙子铁定遭殃了。
失策啊!小刀后悔得厉害,这裙子可贵了!
“我背你?”薛北凡倒是殷勤,“反正我这身是重华的。”
“缺不缺德你”小刀一脸鄙视,“重华借你衣服你还滚人家一身泥巴?”
“那你就不懂了。”薛北凡笑得更欢,“重华巴不得每件衣服都滚上一层泥。”
小刀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哦……想让晓月给他洗啊,你们男人那点小算计。”
“来不来?”薛北凡笑眯眯问她,小刀考虑了一下,被他背一背貌似也不是很吃亏,又看了看雪白的裙摆,“嗯……”
“快点,不然雨停了。”
“啊?”
“不是,不然雨越下越大了。”薛北凡赶紧更正。
小刀见薛北凡笑嘻嘻背转身,还是搭着他肩膀一蹦,拿薛北凡做了人力车夫,她就帮着打伞。
薛北凡要伸手去托一下,小刀赶紧拍掉,“不准乱摸!”
“哦……”薛北凡往前走了两步,小刀一手环住他脖子一手打着伞,还纳闷呢,“好慢哦。”
薛北凡脸涨得通红,好容易才回过头,“丫头……手松开,勒死我了!”
小刀赶紧一松手,薛北凡顺势托了她一下,小刀脸红红白他,“回去了,大雨天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遵命。”薛北凡嬉皮笑脸背着她就往回走。
而此时,在不远处一家客栈的二楼窗前站着几个人。
站在最前边的就是秦珂,薛北凡背着小刀往回跑,她看得清清楚楚。手指头抠着木头窗棱,揪下好些木屑来,一脸的不痛快。
“师妹。”方桐里的语气酸溜溜的,“你看上那薛北凡什么啊,不过是条丧家狗,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北海派早就没他的份儿了,人还是往上看些。”
秦珂回头白了他一眼,回到桌边去坐着,良久,愤愤地问,“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啊?”
薛邢也有些兴趣,“薛北凡为什么跟一个丫头那么亲近,如果真是小情人,那他就不会是来鬼城招亲的了,那他打老远的来西域做什么?”
“诶?”秦珂突然问,“那天不是说薛福带进来一个挺漂亮的丫头进宅么,后来失踪了,会不会是她?”
“她的确拿着红纸宝伞。”方桐里刚才还觉着那伞有些眼熟,那晚偷袭薛北海的时候倒是也看了一眼,当时只觉是把普通的红伞,可如今想来……这个鲜亮的红色十分少见。
“是她拿走了龙骨五图?”秦珂站了起来,“那我们还要什么鬼母族女王,直接让她把龙骨交出来不就行了?!”
方桐里皱眉,“可是师父之前也说过,龙骨五图并不在北海派。”
“薛北海的话,怎么能相信。”薛邢冷笑了一声,“他的尸体还没找到,说不定人还没死……不知道他有什么阴谋。总之我们暂时盯紧那丫头,应该没错。”
……
西域这边的雨来势凶猛,但停得也快,小刀甩了甩红伞上的水珠,拍薛北凡的肩膀,“薛二,雨停了,我自己走。”
“雨停了地上还湿着呢。”薛北凡显然不太想让小刀下来。
“你不累啊?”
“你才几两重。”
“我自己走,怪丢人的。”
“男人背女人天经地义,女人背男人才丢人好不好。”薛北凡不以为然,转眼注意到了小刀拿在手里的红伞,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