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建成搁下手里的方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不知道他这小师弟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想要这样分蛋糕得有做蛋糕——或者“画大饼”的本领,而他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本领!
杜建成把方案仔细地收了起来。以前他还想着怎么把袁宁要到自己这边来,现在他已经没了这样的想法,还不如等袁宁起来以后自己跟着袁宁干。
费校长这些天接到了不少人的电话,中心意思差不多都一样,纷纷表示“你这学生到底哪弄来的”“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不介绍给我”。前面的自然是和袁宁接触过的两个专家,后面的则是一些在昌沧那边的老朋友,别人不清楚袁宁的事,他的老朋友们能不清楚吗?都说费校长不厚道,大好的机会居然不先考虑他们。
费校长对赞美照单全收,面对老朋友们的质问则认真解释:“找上你们的话就锻炼不了那孩子了,他需要属于自己的班底。”
袁宁暂时还没有积攒自己班底的意识,以前大部分时候发现问题都是由章先生或者章修严出面解决,遇上什么特别的人才一般也归章氏所有,没他什么事儿。
但这一回袁宁没找章修严他们商量。
他并不想一辈子被保护,也不想每次都要别人来解决麻烦。章修严那边有忙不完的事,章先生那边也有忙不完的事,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也有可以信任的师兄在这边。虽然也许做不到章家出手那么迅速那么完美,袁宁还是想努力试试看。
袁宁在昌沧又留了差不多两周,把事情布置得差不多了才回首都。经过一年多的高压学习,袁宁差不多已经把主修和选修的课程学完了,教授们都对他青眼有加,也没追究他接二连三的缺课。
每个学生都有不同的发展方向,有些适合埋头做学术,有些适合直接搞实践,袁宁自己够勤勉,学业没落下,多往外面跑跑没有人会反对。
得了教授们的默许,袁宁反而乖了,没再往外跑,乖乖上课到期末考。
夏日的浓荫取代了春天的鲜嫩,太阳也越来越烈,稍稍在阳光下多呆一会就浑身燥热。
袁宁考完试和宋星辰他们到校门外买西瓜吃。西瓜是店家自己种的,个头不算太大,皮很薄,瓢很红,冰镇过之后口感非常棒。店家有榨汁机,是以前的学生给他做的,好用得很——其实店里的制冰用的大冰箱也是以前的学生送的,小小的水果店有着许多奇思妙想,甚至有些外地人慕名而来,对店里一些奇特的发明摸摸看看。见袁宁一行人来了,店家热情地招呼:“要喝西瓜汁吗?”
郝小岚说:“不要,我们要一整个的!一人半个分着吃!”
没人反对郝小岚的提议,等店家把西瓜切好送上来后就一人捧着半个用勺子挖着吃,三个平日里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小伙伴凑在一起可没那么讲究,都边吃边聊天,聊着暑假的打算。
郝小岚吃了小半个西瓜,瞄了眼袁宁,问:“今年你不会也去你大哥那边吧?”虽然宋星辰很敬佩章修严,但她们两个人在谈恋爱,跟着袁宁跑去章修严那边难免有些难为情。
袁宁摇头:“今年不去。”
提到这个袁宁语气就有些失落。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昌沧那边的事情要收尾了,他得过去盯着,要不然不放心。自己招来的事,总不能一直当甩手掌柜。
郝小岚两眼一亮:“那宁宁你准备去做什么?”
宋星辰抿抿唇,没说什么。从小到大他们其实都是跟着袁宁到处跑,去年他和郝小岚误信了于朗然,和袁宁疏远了不少。虽然这还不至于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但宋星辰很清楚这是因为袁宁的原因,换成别人的话早就渐行渐远了。
是以在郝小岚提出今年暑假想像以前一样和袁宁一起,宋星辰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管是亲情还是友谊,都不能光靠一方去经营,而是要靠双方去维系。
袁宁也没隐瞒,把自己去昌沧的打算说出来。郝小岚一听就高兴地说:“你在那边买了个新牧场吧!我们还没去看过呢,不如我和宋星辰也一起去吧!”
袁宁自然不会拒绝。三个人敲定好时间,宋星辰和郝小岚就抛下袁宁去看电影了。袁宁叮嘱他们到那边要准备些什么,让他们看完电影后记得去买好。虽说到那边也可以买,但到底是出门在外,要是一时寻不着就麻烦了。
当晚杜建成那边来电话说医疗下乡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人都回来了。袁宁第二天就和郝小岚他们一块动身,没去牧场,直奔杜建成那边。两个项目负责人也已经等在那里。
袁宁向他们介绍了宋星辰和郝小岚,然后问起调查进展。两个项目负责人面色凝重,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情况比我们想象中要更严峻。就像你猜测的那样,那边种了好几年棉花,地力已经差不多被耗光。棉花越结越差,农贸社的人告诉棉农这是因为虫害严重,应该加大农药剂量。”
杜建成接话:“以前能赚到钱,现在却赚得少了——甚至赔了,很多棉农都是不甘心的,所以听从那些人的建议加大了农药的量。”他一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农药厂的人贿赂了省内大半农贸社,让他们都加大购买量,把农药销售额大大地拉高了。棉花种植是这几年兴起的,很多人都不清楚这东西的脾性,这东西需要很大的肥力,不能长期高强度地种下去。”
另一个项目负责人心情更为沉重:“因为农药生产和棉业污染,那一带每个村庄都有将近一半人出现了轻重不一的慢性砷中毒症状,主要是空气和饮用水里的砷含量都严重超标。”即使现在喊停农药厂,喊停其中一部分棉花种植,已经被侵害的身体和土地也不可能恢复如常。人和土地都是非常脆弱的。
一开始那种为难早已被沉甸甸的心情取代。
人在没看见、没听见的时候,可以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一旦亲眼看见了、亲耳听见了,谁能够无动于衷?那可是活生生的人!那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水源和空气!现在装作看不见,以后呢?一开始不去管,等事情蔓延到自己或者自己重要的人身上呢?
两个项目负责人说:“我们要把调查结果发表出来,文稿直接往首都那边投递!”这几年亲眼见识了昌沧这边的乱象,他们并不信任这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杜建成。不是不信任杜建成的人品,而是不信任杜建成可以一力扛住一些人的施压。
杜建成忍不住看向袁宁。
袁宁说:“两位老师先不要冲动,能不能把调查结果给我一份,然后先等几天?”
两位项目负责人对视一眼。通过这两个月的合作,他们知道袁宁的来历不简单,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光凭一腔热血行事。正相反,袁宁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有求必应,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连相当于昌沧三把手的杜建成都隐隐像是听从袁宁的话。
没错,听从。
这种感觉很古怪,但他们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因为遇到什么事基本都是袁宁在拿主意,当杜建成感到为难时也会下意识地看向袁宁。
这说明袁宁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是指挥者,是掌控者。
事实上他们跟袁宁接触过后,也希望日后能像这年纪还非常小的小孩靠拢。搞学术的人心中难免会有些理想主义,即使几乎快被现实磨平棱角,他们心底也依然存留着未泯的天真与信念——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
两个项目负责人答应下来:“好,我们等你的消息。”说完他们把报告递给袁宁,没再多留,起身离开了。
杜建成看着他们走出门外,目光又落回袁宁的脸上。目光坚定,神色也坚定,明明只有十七八岁,却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看到袁宁一句话就让主意坚决的两个项目负责人答应回去等消息,杜建成舒了口气,对袁宁说:“谢谢。”两个项目负责人越过他把事情捅到外面去,无非是要告诉外面的人昌沧这里每一个能管事的。
这等于是对着他们的脸狠抽一巴掌。
袁宁说:“谢我做什么。”他看向杜建成,语气郑重,“师兄,我准备用这两份结果写一份报告,你可以选择不参与,也可以选择在上面署上你的名字。”
杜建成一惊:“什么报告?”
袁宁定定地看着杜建成:“师兄你先选。”
杜建成苦笑起来。
这小子是看出了他刚才在想什么啊。
这种事还惦念着什么面子不面子?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没发现——早在出了这事的时候他就没脸再讲什么面子了!
杜建成正色说:“不管怎么样,都算我一份。”
第210章 炸弹
杜建成在袁宁带着两个小伙伴离开后, 把电话打到费校长那边, 将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杜建成这个人, 理想是有的,决心也是有的, 让他去办什么事他绝对有旁人使不出的钻劲。可光有钻劲也不成,得有方向,一直以来杜建成都和费校长保持联系, 遇到疑惑时就找费校长说说话。
杜建成有些忧心地问:“小师弟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没用?”
费校长说:“没有的事。”他笑了起来,“他这样让你选,恰好是因为对你怀有期望。你这小师弟看着有着与同龄人不相符的圆滑与聪慧, 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实际上心里画着一条清晰无比的界线。对于界线以外的人, 他要求并不高, 甚至还会特别宽容, 哪怕对方做了什么超出他接受范围的事他也会理解;但是对于界线以内的人,他希望对方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理想, 希望对方和自己朝着同样的方向去努力。他让你选, 表明他希望你能与他一路同行,而且这个选择得由你自己来做, 不能是他帮你选。”
希望寻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希望对方能毫无犹豫地与自己并肩齐行——
这种想法在年长些的人看来是有些天真的, 可也许这个时代需要的正是这么一点天真吧?
杜建成听后沉默半饷,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样的想法谁没有呢?最开始每一个人都是有的,满腔热血地踏入社会, 满腔热血地想要施展胸中抱负,谁都不想自己所选的路越走越孤独。
袁宁并不知道杜建成与费校长的对话。他正和小伙伴一起前往新牧场。郝小岚没来过昌沧,对昌沧的印象之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亲眼见了才知道原来有些草地真的比半个人还高,牛羊躲里面还真得“风吹草低”。
郝小岚眼睛亮晶晶,觉得什么都很新鲜:“这边的牧草比我们那边的长得高多了!”
宋星辰还在思考着袁宁和杜建成他们所说的事,听郝小岚贴在车窗边感慨才插话:“因为这边气候没我们那边那么好,所以它们要长得茁壮点才能在这边活下来,弱小点儿的都被淘汰了。而且这边木本植物不多,到处都是一整片的草原,草自然长得高。”
袁宁点头:“是这样的。”每个地方都只有适应了当地气候的花草树木才能存留下来,不能适应的大多都被淘汰了。人也一样,落后就要挨打,不能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就会被淹没在时代汹涌的浪潮之中,成为很快就消散在阳光之下的微小浮沫。
袁宁也看向窗外,眼底映着青绿一片的原野,让他那一贯明亮的眼睛多了几分复杂。
郝小岚和宋星辰对望一眼,都感受到袁宁这段时间以来的异常。在他们面前袁宁还是快快活活的,但他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再小的变化,再小的惶惑不安,他们都能感觉出来。
郝小岚开口说:“宁宁,以前我还以为只有宋星辰会跟着你大哥走呢。”毕竟袁宁和她一样永远不愿被拘束,总拉着宋星辰去做那些宋星辰原本不会去做的、在别人看来有些傻的事情。
袁宁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走神,转头看向面带关切的郝小岚和宋星辰。
袁宁与两个幼年至交对视一眼,缓声说道:“我没事。只是一不小心想到一些事,”他顿了顿,“以前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跟着大哥走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操心什么。”
宋星辰注视着袁宁。
袁宁说:“可是现在我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有些事你看见了就想管,但要去管却得有能力、有本钱、有人脉——总不能每次都依托他人。”
宋星辰沉默。
他也在家里的安排下提前接触过不少事情,知道袁宁说的是事实。袁宁还是好的,根本不必考虑家里的立场,而他作为家中最受重视的第三代,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宋家,每次做决定时都得再三衡量。这还是刚刚开始,以后会怎么样呢?
如果有一天宋家的立场和袁宁的立场相反,他作为宋家第三代继承人,是站在家族这边还是站在袁宁这边?
郝小岚感觉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平时活泼得很,实际上却是个敏感的女孩,哪会嗅不出这种沉默之中潜藏着什么。他们一起从小孩子变成半大少年,又一起从半大少年迈过“成年人”的关口,成长带来的不仅仅是成熟与理智,还有时不时掠过心头的不安和彷徨。
郝小岚最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哪怕只是想想三个人有分道扬镳的可能,她就能难过到哭得稀里哗啦。她一把抓住袁宁和宋星辰的手,坚定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变的!”
袁宁眼底有着暖洋洋的光芒:“对,不会变的。”
宋星辰也“嗯”地一声。即使将来他们有分歧,也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到时要么袁宁说服他,要么他说服袁宁,两个人求同存异地糅合一下两边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走得更稳。
到底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三个人表过决心之后又愉快地说起话来,把刚才突然的沉重抛诸脑后。牧场离省会那边不算太远,约莫半小时车程就到了。郝小岚看到一望无边的牧场就哇地一声,震惊地睁大眼:“这比云山那边要大好几倍吧?”
袁宁点头:“不算森林那边的话,云山确实小很多,毕竟这边是要跑马的。”
郝小岚说:“云山那边不是也养了马吗?”
宋星辰见多识广,解释道:“这边是养的是烈马,用来比赛的那种。昌沧这边的赛马节快开始了吧?”
“就是这几天的事,不过马赛会持续整个夏季,到夏季结束才会选出最厉害的马儿。”袁宁说,“现在罗哥才刚接手这个牧场,虽然有现成的马和现成的骑手,但还是没多少拿第一的希望,罗哥最近正琢磨着怎么培育更厉害的赛马!”
这时牧场工人的孩子们放学归来,欢脱地跑回牧场。一个年长而丰腴的女人为他们准备了美味的马奶,是仔细处理过的,口感酸香。孩子们咕噜咕噜地喝完,又去缠着诺敏要骑马,诺敏脾气火爆,对孩子们却很有耐心,带着一群小孩在牧场里溜起圈来。
郝小岚看得眼热不已,却被袁宁塞了一碗马奶。
宋星辰也是同样待遇。
负责做马奶的年长妇人含笑看着三个外来的孩子一口一口把马奶喝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牧场的生活。每一天要做的事几乎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些孩子却一天天变得不一样。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太多远大的思想与念想,她觉得看到有人喜欢喝自己做出来的马奶就很高兴。
听郝小岚问起牧场的马奶为什么这么好喝,年长妇人又细细地给郝小岚说起怎么把马奶从最好的母马身上挤进洁净漂亮的木桶里,怎么把马奶里不好的东西去除干净,怎么让它的口感变得更细腻、更美味。
袁宁三人听得津津有味。
到接近午饭时间,诺敏才带着孩子们回来。诺敏急匆匆地跑过来,朝正在向袁宁三人介绍马匹喊道:“爷爷,我们发现了一只鹰,一只受伤的鹰,它落在水泽那边,满身都是血,快要死掉了!”
袁宁吃了一惊,马上去找艾彦。艾彦得知诺敏发现了鹰的踪迹,马上收拾好药箱跟了过去。
那果然是一只相当强悍的猎鹰,体型比一般的鹰还要大,戒备的模样透着明显的凶煞,要是有人上前的话说不定会被它抓穿喉咙。
别人会害怕,艾彦却不会害怕。他试着往猎鹰的方向走去。
猎鹰瞬间竖起浑身羽毛,警戒无比地盯着艾彦,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