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酒,一向严肃的吕贝克先生难得地笑了笑。费恩轻轻摇头:“不用,我坐得住。”
吕贝克先生没再说什么,也没再让费恩喝酒,只是自己转过身去小口啜饮着。
费恩把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脸,四处打望。估计已经有人像科长说的那样,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走了。费恩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住,没老婆没长辈没孩子,多晚回去也不会有人记挂,所以也没有借口提前离开。
还是那个原因,他担心自己的任何不恰当的举动,被别人看在眼里都会引起没必要的摩擦。
突然,他看到一张很熟悉的面孔。在角落的桌子旁,穆勒正和他的同事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他竟然也没有去参加外面的狂欢,让费恩匪夷所思,这时候穆勒倏然发觉到什么似的,敏锐地转过头来,正和费恩的目光相对。
他张扬地挥了挥手,算是跟费恩打了个招呼。费恩点了点头也算是回礼,然后他便转回去拿起自己的酒杯继续和旁边的人聊天了。费恩也只好低下头继续胡思乱想。
无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到这次宴会终于散场,所有人或结伴搀扶着或独自离开酒店,费恩已经毫无时间概念了,只有意识倒还清醒,刚才已经被大厅的画面刺激到,现在特别又是走出酒店被夜间的凉风一吹,酒意更是消退了大半。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上没有月亮,没有繁星。除了路灯,一点光都没有。
不知道有没有人与自己回家同路,他也不想和其他人同行,便自己慢慢往回走。身影在街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费恩竟对自己也产生了一种陌生之感。
他在做什么?他究竟要去哪里?
费恩知道,很多人和自己有着一样的问题,特别是眼下这个关头,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害怕知道答案。
“嘭!”
“哎呦!”
费恩正思索着,本以为这个时间点的大街上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了,毕竟还在实施宵禁政策。却不料还是与面前匆匆奔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费恩虽然喝了酒,身子骨还健壮,只是被撞了个趔趄。可对方就没那么幸运了,惨叫一声往后倒了下去。
看对方身形应该还是个孩子,费恩冷汗都吓出来了,忙上去想把他拉起来。还好那孩子只是“哎呦哎呦”了几声,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拍了拍灰,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就看了一眼,费恩便认出这孩子身上穿的是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那是一个准军事组织,训练对象是拥护元首与党的忠诚青少年。
要说为什么费恩对这个组织这么熟悉,原因只有一个——他当年也是从青年团中出来的。
“抱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长官。”两人同时向对方道歉,话音落下后便又沉默了。费恩看着那男孩稚气未脱的圆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
男孩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里奥·弗莱舍尔,长官。我们队今天训练落最后一名,长官罚我们劳动,一直挑刺一直挑刺,刚才才把我们解散。”他有点手忙脚乱,突然想起来该跟费恩敬礼,又忙不迭抬起手臂,差点戳到费恩鼻尖上,“万岁,希特勒!”
费恩抬手回礼:“这么晚了快回去吧,家人不担心么?”
“他们?”里奥努了努嘴,“他们本来就不想让我加入,我去报道的那天还冲我大喊大叫,说我要是真去就再也不管我了。不过幸好他们没有真的不让我进家门,但是对于我多晚回去什么的,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在意。”
本来对话就该到此结束了的,费恩却突然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要加入?为了什么?”
“为了保护元首和我的祖国!”里奥很响亮地应答。不知道是他是因为声音太大没喘上气还是怎么,说完之后,就算在夜里也能够很明显地看到他的脖子以上部分都涨红了。
费恩稍稍倾下身子盯着他的脸,看着他那双冰蓝的眼睛,里奥稍微萎缩了一下。“真的是这样?”费恩问道。
里奥像是泄了气一样,笔直得僵硬的脊背也放松下来:“其实是,现在适龄的都被强制要求进入了,男生女生都是。我怕家里人更着急,就告诉他们是我自己想加入的。”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眼,就看见费恩慢慢举起手。还来不及闪躲,就感觉那只手轻轻落在自己头上,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
“你是个好孩子。”费恩叹了口气,“快回家吧。他们心里肯定也在担心你呢,和你一样都是嘴上不说……”
他突然愣住了,不再说下去。
里奥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好的长官!我这就回去,祝您健康!”
他一边挥手一边跑远了。费恩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看着他小跑着的背影渐渐隐入夜色。
一恍惚好像从背后看见了那个雨天,只是他再也不是那头也不回被雨雾隐去身影的少年。
第100章 VII.费恩办公室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费恩却还将头埋在文件堆中。他听见门外有过一阵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他却还呆在自己办公室中加班。
光阴走过夏秋,这时候天气已经冷了。费恩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已经酝酿起几分夜色的天空,说不准第一场雪这几天就会降临。
但这雪下下来,也只是用厚厚的白色掩盖这座城市。好像这自然已经再没有力量,在这灰色的沙盘上添上任何装饰。
这几个月来也接到过几次诺亚的电话。每次说的话不多,却像让费恩在心底最深处沉着个铁锚似的,无论如何忙碌漂泊,也能在那里找到最安稳的居所。
他突然想站起来看看街景,坐久了腰也有些酸。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年纪见长许多。生命还有多长,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过度疲劳,这些他本以为会是老年人才会思考的问题,现在却总是在工作的空当趁机钻进脑海中。
然而,在他还没有走到窗边时,一声刺耳长啸迎面从窗外灌进来。
他听过这样的声音,空袭警报。半年来演习过不知多少次,听在这里工作很久的同事说,这段时间的演习比从前加起来还多。
所以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费恩是不以为意的,直到窗台下面的街道骚乱起来,他才觉得不对,快步走到窗前往外只看了一眼,原本放松的眉头立刻紧锁起来!
“该死!”费恩暗骂了一句,眼见着浓云滚滚的天边,许多飞虫般的黑点急速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一会儿就显出了轰炸机的轮廓,引擎的轰鸣混杂着急促的警报声钻进耳朵里几乎要把脑袋撑胀到爆炸。
纵是费恩遇事再冷静,此刻也无法继续站在窗口观望。那机群好像正是冲着这幢楼而来,看到它们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刚刚冲出办公室就听见巨大的爆炸声从背后响起,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费恩连头也没空回,不知道炸弹是否落在楼上,只是抱着头弓身继续往楼下跑,感知麻木到也判断不了到底有没有碎片砸到自己身上。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的场景终于成为现实,而梦中的爆炸声,绝对比不上现在这样震耳欲聋。
楼里大部分人好像都按照下班的时间离开了,他独自大步跨着台阶,双腿生理性地发软,整个人几乎是靠着重力往下坠,几级几级地往下跑。
而没有他人一同,更让他觉得这段下到大厅的楼梯长得可怕,几乎以为又像他的梦境中一样,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
炸弹破开空气落下的声音刺耳又拉得很长,最后却归结在一声声爆炸的剧响之中。
脚步终于落在了楼梯之下的平地,根本就没有缓冲的余地,费恩就着惯性冲了出去。大厅之中一片狼藉,天花板裂开,大大小小的碎块砸在大理石地板上,这幢楼估计撑不了多久。
厅中的立柱突然轰然倒塌!费恩一惊,连忙朝旁边跳开一步,才堪堪避过,只是那柱子将地板砸裂,溅起的灰尘碎屑逼得他一阵咳嗽。
费恩连忙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将弥漫的灰尘挥去,到看得清楚些时,他看见大门中冲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而他的背后便是已经残破不堪的街道和弹坑,他几乎是被一次背后的爆炸产生的冲力推进来的。
“亚尼克先生!别出去,都是冲着我们来的!”
吊灯已经砸在了地上,背着光费恩好不容易才从身形辨认出那人是里夏德,他进了门站不稳差点摔倒,但愣是停都没停,便一边指着一侧的走廊一边朝那边跑去。
费恩也不敢停留,不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幢建筑还能撑住多久。既然是冲着这里来的,自己穿着制服冲出去就只能是个死,便转身朝着里夏德跑的方向追去。
穿梭在走廊之中,坍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走廊里嘈杂地回荡着。费恩不敢回头,只当没听见一般往前跑。
走廊尽头,里夏德站在那里,他没当过兵,体格瘦弱,花了天大的力气,脸都憋红了,终于将一大块地砖撬开,露出下面的梯子,竟是个藏在这里的防空井。
“长官!”他朝着跑过来的费恩大声喊,声音几乎全被淹没。
费恩抬起手臂,挡住一块冲脑袋砸下拳头大小的碎石,看着还有好一段距离,扯起嗓子嘶吼道:“别管我,你自己先下去!!”
里夏德站在地洞口急得跺脚:“长官你快点过来!”
费恩看着也急得不行,眼看着这边的天花板也快要撑不住了。里夏德那个小身板也扛不了几下砸,又倔着死活不先下去。先后顺序不仅仅是谦让,为了防止崩塌影响到防空洞里面,最后下去的那个人要负责从里面把洞口重新盖上。就是多出的这几秒钟,或许就能将生死分隔开。
抬眼看,就在里夏德头顶正上方,墙上一道裂痕迅速地伸展蔓延,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他真是又气又着急,深深吸了一口气冲过去,还没等里夏德开口啰嗦便狠下心,照着他的小腿一脚踹过去。
听着一声惨叫,里夏德站不稳,落了下去。不过听声音应该是掉到一半就抓住了楼梯。
费恩也不耽搁,撑着洞口的边缘就一纵身跳了下去,踩住梯子,抓住顶上的盖板往下放。
先是粗糙的砂石,而后是越来越大的石块往下掉。费恩咬住牙,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那东西也沉得不行,太久没有开合过,转轴特别紧。费恩几乎是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吊着,才最后把它拽了下来。
嘭的一声,活板门盖严。这一下全身的力气都像被迅速从身体中抽走似的,费恩这时候才开始后怕,往下爬的时候都手脚发软,差点抓不稳掉下去。脚踩实了,膝盖还在止不住地颤抖,走路也轻飘飘的。
下来就看到了里夏德,也是吓得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却还要强装镇定。“没受伤吧?”费恩看他那么苍白,有点担心地问道。
里夏德还没缓过来,说不出话只得摇摇头。费恩放了心,和他一起沿着通道往里面走。
通道不长,一会儿就到了防空洞的中心。开阔的房间之中,人比费恩想象得还要多,都身着军装制服,费恩猜想这个防空洞大概是专门为官员修建的。那些人有和里夏德一样惊魂未定的,也有面不改色和别人抽烟聊天的。全部挤在一起,让费恩觉得气氛有点诡异。
上方仍是不断传来爆炸和崩塌的声音,但隔着严密的防空洞外墙,这声音就变得沉闷许多,只是脚下的地面,还是会微微地颤抖。
“咱们找地方坐着吧。”里夏德对费恩道。房间中有很多条凳,只是这个大厅中已经满了。比起费恩对防空洞的理解,这里更像个错综复杂的战略工事,往里走还有其他的房间。卫生间医务室甚至厨房都有。拐进另一个小房间,其中人就少得多,两人贴着墙坐下来。
费恩还想着终于有机会可以冷静一下,没想到里夏德屁股刚挨到凳子上又弹了起来:“我的天,长官你怎么受伤了!我去给你找找医生!”
费恩愣住了,顺着里夏德惊恐的眼神看下去,发现自己又看不到,只能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拿下来看蹭了不少血。这时候才发现,手上也被划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口子,估计是在关活板门的时候被掉下来的碎片划伤的。
直到现在,费恩才开始觉得疼,轻轻屈伸了一下伤痕累累的手指,皱了皱眉。里夏德更不敢耽搁了,转身就跑,看他的背影还差点绊了一跤。
费恩倒是觉得这点小伤小痛没什么妨碍,虽然痛,但还能够忍受。比起自己的身体情况他倒是更担心外面,头脑中又闪现出之前从窗子中看到的景象。他们有地方可躲,但外面的平民呢?虽然最近也修了不少地下防空洞,可是整个柏林有那么多平民,总不可能每人都能找到藏身之处。
“来了来了!”里夏德的声音远远地就传过来,费恩抬起头,看着他拽着一个医生跑过来。
费恩有点腼腆,僵硬地接受那名医生皱着眉头检查伤口。她看了一会儿,对费恩道:“你运气不错,再歪一点儿划到动脉就糟糕了。”
费恩连忙道:“那就行了,不用管我。”
谁知道那医生神色也很为难:“那不行,你这伤口里难保没进些灰尘什么的,要是发炎了就要命了,得清理伤口。我那边还有一台手术等着,真是……”她焦急地握了握拳,突然看到了旁边的里夏德,“你跟我过来,去拿药水纱布过来,弄完了再还回去。”
“好的!”里夏德神情严肃,跟着她又走了出去。费恩用手背轻轻碰了碰脖子上的伤口,这下还真觉得疼得厉害,马上将手放下。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估计这些事情完了过后,自己浑身上下应该都不会剩几块好皮了。
里夏德没一会儿又跑回来,抱着医生给他的纱布酒精等冲到费恩面前。自己也不坐了,跪在地上把那些瓶瓶罐罐在之前自己坐的那块凳面上整齐地排开,拿着棉签纱布帮费恩收拾伤口。
“要不我自己来吧。”费恩有点不好意思。里夏德连忙摇头:“不不不,脖子上的伤口你又看不到,又不能大意。你手不是也受伤了不方便吗,还是我来吧,放心,不过消毒可能会有点儿疼。”
费恩想想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便不再推脱了。里夏德很认真地按照之前听医生说的,认真地给他清理伤口,然后消毒,上药。
“外面怎么样了?”费恩问道。这过程却是不好受,但他也只能咬着牙吸冷气,要不就像现在这样说点别的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里夏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瓶子拿起另一个:“别提了,其实我也没怎么认真看清楚。下班之后我走得晚,还想着去买点东西,才从便利店出来就听见警报,抬头一看,全是B-17轰炸机,还好想起这里有个防空洞,马上就跑过来了。”
“美国人?”费恩看了他一眼。里夏德点点头,又开始帮他处理手上的伤口:“不过我好像看到我们的人也出动了,我们这些人啊,现在出去也没法帮忙,就只好躲在这里。”
头顶正上方又是“嘭”的一声剧响,里夏德手快护住了那些瓶瓶罐罐才没酿成惨案。他又小声道:“刚刚我去拿药,瞟见那边做手术,截肢呢,真可怕。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待上多久。”
费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在接连不断的闷声爆炸中,费恩愣愣地坐着,神思却已经升到地面之上。
尽管里夏德缠绷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伤口,但想起那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轰炸,甚至是里夏德所说的手术,他便不再觉得自己身上这些轻伤会疼痛。
第101章 VIII.地下防空工事
听见外面有嘭嘭嘭的脚步声,费恩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朝主厅走去。
厅中已经围着一小群人,当中的那人喘着大气,一看就是刚跑过来的。
费恩插了个空看,便听见有人问:“你去看了一圈,到底怎么样了?”
那个人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全都塌了。盖子都差点打不开,还好感觉到有东西压着我就没用力,否则……盖子顶开外面的东西掉下来,就算不被活埋我也得活生生被砸死!”
“什么情况?”费恩拍了拍旁边一人的肩膀低声问。那人转过头答:“刚刚找人去看安全部大楼里的情况,那个入口完全没办法用了,看样子啊,楼估计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