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酌被他惊了一跳,这才发现是殷鹤晟在自己身后,不由讽道:“堂堂的洛王殿下进门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带着笑意,外头阳光透着纸窗照进来的光线十分柔和,让他显得愈加明媚。
殷鹤晟亦是笑,拿过他那画翻看几页,除却最上面那页是投石机,另一页画了一人坐在一架两轮的三脚架上殷鹤晟也辨不出是什么,另有一张倒是没人,乃是画了一张床子弩只是也精巧异常,乃是三张大弓拼合而成,温酌比不得荣栎,画工称不上精细漂亮,不过是漫画水平简单直白。殷鹤晟略眯了眯眼,心里倒也领会了温酌的意思,嘴上却打趣他道:“今日才知道阿酌不但有才智,想不到还有这丹青妙笔!”
温酌也知道画得不好,被他一逗便有些恼羞成怒,忙想从他手上抢回来,说:“给我给我,我随便画着玩的!”
殷鹤晟见他不好意思笑意更深,温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只觉脸都快烧起来了,恨道:“你再笑,我把你也给画上去。”
殷鹤晟凑趣道:“这有何不可。我往日只当你偏爱食趣,想不到对兵器也有所涉猎,可见是个风雅人物。”
这话是夸得过了。温酌再如何有意趣也当不得如此评价。只是这夸人的倒不觉着什么,被夸得脸已通红,咳了两声,让丫头给端了茶来。
两人坐了喝茶,温酌忍不住又开始没话找话。
“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前几日给我送来的厨子呢。这菜做得绝了,要不是你家的厨子,我都想干脆把人扣下得了。”
殷鹤晟大方道:“你若喜欢,我明日就遣他来。”
温酌恐他当真,忙道:“还是算了,不过做顿饭我爹已嫌我多事了。要是抢了你的厨子说不得他就得打我了。”
殷鹤晟揶揄道:“你爹舍得打你?”
“这谁知道啊,若是得罪了洛王殿下那说不定不打也打了。”
温酌和殷鹤晟早已熟稔,身边也没外人,说起话来也全无尊卑,简直把殷鹤晟当成与他同辈的荣栎一样对待了,偏殷鹤晟见他说话时灵动俏皮的模样就喜欢。温士郁要打他的话殷鹤晟压根不信,却是忍不住捏了他的脸宠溺道:“贫嘴。”
温酌嘻嘻一笑,伸手去推他手,才推了一下忽的手就被殷鹤晟攥住了。
他正是一抬头,却看殷鹤晟两眼正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觉得心里就被填满了似的暖融融的,一时间竟也是怔住了。
两人默默无言,凭着外头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头上脸上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只这一瞬温酌的脑子仿佛空了,只觉得殷鹤晟的手温热地握在自己手上竟好像滚烫无比,既怕这日影快了来不及把此时此刻的每个细节记在心里,又怕日影太慢了让自己醉死在此地。
“你已经知道了。”
殷鹤晟陈述道。
洛王的声音一直是磁性悦耳的,这时落在温酌耳中却是难以消融。
“是。”
温酌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猜陛下一定会选你。”
殷鹤晟笑了笑,仍是握着他的手。
“为什么?”
温酌弯起嘴角,他心里没来由地就是相信殷鹤晟,不管太子、涵王如何,他总觉得殷鹤晟一定有办法。然而这话未免肉麻,温酌却是说不出口。
他忍不住含糊道:“殿下总有办法的,不是么?”
殷鹤晟笑了笑,伸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这怀抱让温酌忽然有些失神。
他听见殷鹤晟的笑声从头顶传来,说:“这还应谢你。”
“啊?”
原来还是先前那些外番作物,让洛王私底下遣人种了,如今才不过几月已成熟了,确实简单易种产量惊人。这事瞧着寻常,却是关系着民生根本的大事。若推恩于民,将惠及天下,乃是名垂千古的好事,饶是今上也不由喜形于色很是赞了洛王几句,说他行事细致周密,以民为本,“理会政务颇多佳绩,有汝立于朝堂,朕心甚慰。”
殷鹤晟虽得了夸奖,倒不敢独自居功,又说了乃是温酌进言方有此节。皇帝如今对温酌的印象好了很多,不过倒没立刻召见他,而是点拨了洛王几句让他知人善用云云。
这些话的隐含意味再明白不过,尽管殷鸾晁尚未废立,父子两人都仿佛都装着傻,并不将话挑明了,然而却又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鹤晟并不会把这些事巨细无遗地说给温酌知道,只是捡了那些跟他有关的说了。
“再过几日,点了兵就要开拔。”
温酌整个人被他拥着早都傻了,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终于忍不住回抱住殷鹤晟,半天才挤出话来。
“我方才画的那些,我本想着于战事上或者能有些帮助。只是如今会不会有些晚……”
殷鹤晟忽然俯下`身擒住他的唇舌,他的话全被堵在口中。两人交缠了良久,竟险些令人把持不住,殷鹤晟这才将人放开,拍了拍他的背。
“不晚。我带着,到时定能用上。”
温酌来不及害羞,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甜蜜的心酸。
“你一定要凯旋!”
洛王殿下应了声,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印下一吻。
第83章 第 83 章
这个午后对于温酌来说简直像个氤氲的梦,他尚且还犹自恍惚于殷鹤晟竟也喜欢自己的事实中。
然而这欢喜只能让他埋于心间默默消化。
殷鹤晟这一去就再没跟温酌见面,连着忙碌几天速速点兵开拔去了西北。大军开拔那天温酌没去相送,他一边嫌弃自己怂得不行简直不像个男人,一边又想尽量回避殷鹤晟要去战场的事实。
然而人终究要接受现实,譬如襄阳侯,虽为着温酌的婚事费尽心机,到头来仍是不能如意。
西北开战月余,照理说洛王人都离京了,温士郁理应放心。谁料这位人不在上京,心思倒是半点没漏下。温酌的生辰正是腊月初八,刚好十六,依着温酌自己意思随便吃碗长寿面也就得了。
温士郁哪里肯依他,因他去岁几次横祸屡陷险境,这日便郑重其事领着他去了方岳寺祈福。温酌原先还未痊愈时,这庙中的至臻和尚还到侯府去看过他,只是时日一长温酌早给忘了。
至臻这和尚怪得很修得道法僧不僧道不道的,然而颇有门道,京中贵人信他的不知凡几,温士郁都不例外。他年纪虽老,却清癯疏淡,不知为何温酌看着他总觉惴惴不安。因他那双眼睛看人时深意莫名,仿佛什么都无法藏匿。温酌总疑心至臻知道些什么,然而这老和尚却只是瞧着他笑。
温士郁和他见完了礼,冲他道:“前番承蒙大师指点,小儿业已无碍。只是他连番遇险,老夫忧心如焚,不知有何解法?”
至臻点头,眼睛扫过温酌面庞,道:“老衲观世子气色远胜从前。”又对温士郁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道是祸福相依。世子如今运势已起,又兼善德仁行,便有些许风浪,终是有惊无险。”
温士郁得了他这番话,仿佛吃下个定心丸。倒是温酌听了总觉这会未免有些万金油的嫌疑,倒怕这至臻有意装逼作个世外高人的样儿来蒙骗他们,忍不住道:“大师,酌有一事不明,烦请大师解惑。”
至臻道:“世子但说无妨。”
温酌道:“我尝闻人言说:人生于天地,循规蹈矩莫不遵天道。然天地至广,人何渺渺?譬如蜉蝣寄于天地,一粟之于沧海。今若我神魂得蒙上天召唤,皮囊为游魂窃之,则我何人也?”
至臻微微一笑,答:“魂兮萌发于道,身兮托体于父母,以魂寄于他体,若得不违天道,不忤至亲,不逆本心,顺势善为,何碍乎?我之为我,乃我为之,若失自我,孰我为之?”
这话说得绕口,温酌倒也听明白了,倒是温士郁面色不悦,训他不该在生辰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温酌虽挨了温士郁一顿训,倒也不当回事。到底是为着庆生祈福,父子两个上香祷告顶礼膜拜,又许了香油钱,这才回府。
温士郁骑在马上,温酌随行其后,他因着上回秋猎遇险很是苦练了一番,如今马术尚可。
天气已寒,两人各披了斗篷。温酌瞧着温士郁心里有些发虚。他先时问那至臻和尚太莽撞,竟没避着温士郁,这时想起来只怕他心生猜忌,便有些惴惴的。
温士郁自也感到了,问他道:“这又是怎么了?”
温酌心虚一笑,胡说道:“只是忽然觉着对不住您。”
因他如今乖觉,温士郁更宠他了,虽方才骂他几句也是关怀,这时听他先告了饶,不由失笑道:“莫不是又惹了什么乱子了?”
温酌道:“也是儿子自己不争气,爹白养了我这么大,从前的事我却一样没想起来。”
这确是温士郁心中一大憾事,只叹了一声,道:“便是忘了也无妨,平安就好。”说着将温酌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去岁,温酌生辰尚且不是这个模样,一晃眼时间飞快人也变得两个样子了。他心中未必没有怀疑,有道是父子天性,何况是温士郁这样爱宠子嗣的。然而他固然怀疑,却更不愿相信儿子死了,或者被人换了魂儿,幽冥之事向来虚无缥缈,如何就偏偏会让他的儿子遇着呢?
正因他这样自欺欺人,陈锐又一向对他有孺慕之情,是以他明明觉得温酌处处透着陌生,又默默地接受了这样的儿子。
第84章 第 84 章
因世子生辰,襄阳侯府这一日很是喜庆。
温酬亦没出门,在家让人在府中置了酒席,又办了堂会乃是个京中有名的梨园班子。等温酌回来,已有客上门。
襄阳侯交际广阔,温酌自己常相与的也不算少。相熟的亲友都来给他庆生,便是不相熟的为着能讨了襄阳侯的好也是上门拜贺。侯府专有个管事收礼,只将礼单与礼物收下归拢在一处。温酌如今早开了眼界,并不会为了这点东西就大惊小怪。
倒是上官九格外留意,他知道温酌身上常带个稀罕的怀表,只道他喜欢西洋玩意,又晓得他喜欢剑,竟托人给他弄来把怪模怪样的西洋剑来,长得跟陌刀挺像。温酌见了这份礼物倒颇是喜欢。
两人站在一处说话,尚且没说上几句,竟是洛王府来人送礼。
殷鹤晟早出征多日,连着裴云亦去了。
来的乃是谋士季庸,季庸虽而立之年偏长了个笑模样,瞧着很是面嫩,是个典型的笑面虎。
温酌自然也认得他。
季庸惯常装模作样,这时走上前给温酌行礼,道:“季庸见过世子。恭祝世子颐安百易,风仪更胜。”
他这礼单一出,顿时震惊四座。
宝蓝色的锦盒里装的是四样上好的羊脂玉件,龙形簪、戒指、玉扣、玉带。
温酌打开看时也微微吃了一惊,没料到殷鹤晟如此直接。
上官九眼睛一瞥顿时头皮一麻,这四样若再添上衣冠可不就是现成的催妆礼么!
他只知洛王与温酌交好,原还为着温酌得洛王赏识欢喜,却不知殷鹤晟竟有这般心思!
他手足冰凉,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又强自镇定转头去看温酌表情。
温酌亦是脸色莫测,他或者有惊有讶抑或是尴尬为难,却是半点看不出怒意。
温酌道:“殿下厚意难却,只是温酌不过借着生辰与诸位亲友相聚同乐罢了,这礼物未免太过贵重。”
季庸心里也是大呼难办,只是此事乃王命难为,便是难办也要办了,脸上还要作出恭敬欢喜状,也是难为了他。
他自然满脸堆笑,道:“世子过谦矣。世子人品贵重,王爷甚是欣赏,是故身在千里外特命庸送来贺仪,望世子莫要推却,辜负了王爷一番美意。”
他说完又对温酌行了一礼,竟是告辞走了。
只恨温士郁这时方过来,拿过礼单一瞧,顿时无名火起面沉如水,只碍于人多眼杂不能发作。只让人先收拾了礼物下去届时再议。
上官九沉默半晌,冷眼将这些看在眼里。
他心中一时转过诸多念头,仍是难以置信,忍不住问温酌道:“酌哥儿,你同洛王是……”
温酌这才回过神,对上官九道:“上官兄,多有怠慢,实在对不住。这里头约莫是开席了,咱们还是先进去吃酒罢。”
他这瞎糊弄的话,便是常人也听出来了,何况上官九。
他未免心中失望,这时才觉出温酌与他到底隔了一层,以往还是自己自视过高了。
温酌却不知他如何想,他自己的心思如今早被那盒子里的东西摄去了。
他心里既埋怨殷鹤晟,又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幸福感,原本那些因为殷鹤晟不在京城远在异乡的猜忌疑虑忽然就被抹了个干净。
然而温酌又不确定,毕竟来的那个人不是殷鹤晟,他又知道些什么呢?殷鹤晟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心里如打鼓一般,糊里糊涂地混了一天。
到晚间客人散了,才被温士郁唤到书房。
温士郁这一生顺风顺水,没受过多少气,然而为的自个儿生的讨债儿子生得气却强抵得过大半辈子了。
好容易儿子转了性,谁知惹祸的本事更甚从前!
温酌难得被他爹这么瞪着,也是莫名。却听温士郁问道:“你同洛王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直接,温酌被问得面红耳赤,心想这难道是要现在就跟他爹出柜了?
温士郁见他脸都羞红了,也是纠结,走了两圈,恨铁不成钢般道:“过去,你哪怕是包戏子捧妓子,爹也不说你什么,那些个不过是下九流的玩意儿。你要去玩去弄也不过就是花些银子罢了。今年春里你也算吃了教训,好不容易转了性子瞧着也明白了,怎么就又犯起糊涂来了?洛王待你再好,他也是王爷,你是我襄阳侯的世子,能去招他么?你长得几个心眼?玩的过他?”
温酌被他一通教训,已经傻了眼。合着在他爹眼里跟殷鹤晟好是比包戏子捧妓子更不能容下的?
“爹!我跟他哪儿是玩……”
温酌连忙辩解,架不住这嘴炮的功力实在敌不上温士郁,他爹两眼一瞪道:“不是玩的,你还想怎的?你是想把洛王给我娶回来做世子夫人还是想自个儿去洛王府给几位皇孙做现成的□□?”
温酌被激得背上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可是让他承认跟殷鹤晟是玩玩的他也做不到,温酌着实是意外了,没想到在温士郁这边出柜压根就不是问题,问题最大的是对象是殷鹤晟。
殷鹤晟是什么人?温酌心里也清楚,人是皇子,虽然如今只是被封了王,但人家胜在有才干有胆色,怎么说也是奔着皇位去的。襄阳侯世子之流在他面前实在不值一提,这天下是皇家的可不是温家的,他再喜欢殷鹤晟又怎么样,人家总不见得不爱江山爱美人。
温酌自觉担不起这“美人”的称号,更别说殷鹤晟从来就不是什么风流性情。
倘若有朝一日洛王得封天子,那他温酌又该如何呢?
温酌忽然就迷惑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将置于何地?这锦盒里的玉器又是什么用意?
殷鹤晟的拥抱和吻又算是什么呢?
温士郁虽数落他,这礼倒是没叫他退。如今襄阳侯一门和洛王乃是一条船上的关系,若如今直接把礼退了,未免让殷鹤晟面上不好看,是以温士郁也只得教训温酌几句而已。
第85章 第 85 章
郎州下了一场雪,殷鹤晟醒来时外头的天地仿佛都被染成了白色。他呼出一口气,很快被冰冷的空气凝结成一团烟雾,并且迅速散去。
洛王来了这些日子和羌奴小战无数,大战几次,渐渐也摸清了羌奴的战术。
纸上谈兵无异于自寻死路,为将者总要亲临疆场,受过这血肉厮杀的洗礼方能领悟实战。
晋吕侯周长慕乃是个智将,在西北这些年早摸透了羌奴的性子。殷鹤晟亦不是狂妄自大之人,他的作风历来是开言纳谏,身边这些将领进的谏言他都听在心中,务求仔细筹谋,克敌制胜。
有些人能享福却不能吃苦,生于锦绣堆的贵人尤其如是,殷鹤晟则不然。自到军中,他的起居食器俱是素简,连三餐亦与将士同列。他于收买人心上素来是得心应手的,一个愿与将士同甘共苦的王爷自然比锦衣玉食难伺候的王爷要使人敬佩。
武将们比较实在,对于外行向来是不待见的,便是皇子王孙也不例外。战事为大,前朝有云“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乃是用人命浇筑出来的丰碑。若是主上昏聩平庸还自以为是,那兵士的处境就更是险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