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辉在南都停留十余日,前半段日子忙着朝议和军中要务,倒是颇似个正经人。等这些事逐渐忙完了大概,皇帝良心发现放他回府休整时,这人就正经不起来了。谁都知道南林府少将林辉是个狠人物,北征军渡淮水后的首役——泗水之战就是由他和段寻挂旗的,彼时两人都还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又张扬又跋扈的年纪,南都城中无人不知二位王将之后的大名。
然而世人看热闹,往往只看到热闹的最外层,至于内里是甚么样的多半知之甚少。打个比方说,世人都道林辉少年英雄,却不知这人实则是个事精,最爱看他人热闹,从小到大还有一个改不掉的赖毛病——总喜欢缠着他的两位竹马好友。
两位竹马好友正是沈暮山与段寻。
沈暮山远远地躲到淮水大桥的工事上,推脱公务繁忙不肯搭理他,林辉虽不乐意,却也找不出甚么破绽,再者大桥工事距离南都城颇有一段距离,他便是想天天缠着人,条件也不大允许的……不过,好在城中还有个段寻。
段寻自那日清晨离开书斋前往宫中议事,往后几日都是回府宿的。沈暮山提醒的话他留了个心眼儿,正盘算着回去若是段超问起,就编故事蒙混过去。不料回府同他哥前前后后打过几回照面,却是一次也没被问起过。段寻心里一计较,既是没被问起,他也就不刻意去提。毕竟谎话易拆穿,而这事若是捅开了,他哥肯认也还罢,要是不肯认,少不了给李牧那头带去麻烦。他自己从小混到大,是不畏他哥的,可若是段超有心瞒着他对李牧做点甚么,他还真拦不住。
又过去几日,这天黄昏,段寻同林辉一道从城外的大营回来,到了该分头走的地方,林辉仍驾马跟在后头,问他去哪里,只胡乱扯皮道:“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这就一路跟到了书斋。二人的马在书斋门口将将停下来,就见林辉脸上浮出促狭又了然的笑意,看着段寻道:“前次过来没见着,这次可得好好见见我弟妹长甚么模样。”
段寻听了,心中不禁想,这沈暮山平日里一副和林辉楚汉分明,疏离得很的模样,交代起自己的事来倒是不含糊,甚么都说。
二人前后步入偏院,一眼便瞧见正蹲在白猫跟前投食的李牧,他身旁站着满脸好奇天真神色的刘衡,小手搭在李牧的袖口,看看猫,又看看人。
林辉就在后头啧了一声。
段寻回过头瞪他一眼,再转过来时见李牧已站起身,朝他们这边微微笑着。
如此一连几日,但凡段寻上书斋这头来时,林辉必跟着。他性子活泼,很快就和李牧混得熟了,拉着人去酒肆喝酒。李牧不推脱,两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喝到互相的脸都红了也不停下,直到段寻实在看不下去,对怂恿的那一位道:“你别灌他了。”
林辉觉着冤,心想怎么就成自己灌李牧酒了?明明他也陪着喝了不少,甚至比李牧喝得还要多。
除去喝酒,林辉还喜欢拖着李牧,与他说些段寻幼时的事,专挑不大光明的讲。李牧听得津津有味,回头只剩自己与段寻两人独处时,对他道:“要是早些认识你便好了。”
段寻笑问:“几时算早?不是早就画过我了?”
“能见到段将军爬树落下来,跌得鼻青脸肿的年纪,便算得上早了。”李牧不动声色,却拿白日里从林辉那处听来的故事回敬。段寻笑着将人拉进怀里:“想看吗?想的话现在也可以跌给你看。”
“……”
其实若说相识,李牧老早便知道有这么个人,及至后来在归朝大军中第一次瞥见段寻的身影,那一年他也才十六,韶华正好的年纪,算不得晚。可单单只是自己认得他,又算得上哪门子相识呢?他这么出神地想着,嘴上就没把住,顺着思绪喃喃道:“……但你不认得我,所以到底还是算相识晚的。”
他这么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段寻不由得当真想起与他熟识之前那些岁月,不知道这人抱着常病的身子,无亲无故,是如何在世上度过一日又一日的。而同样的时候自己在做甚么?怀意气从戎,夙愿得尝的人生正调之外,多的是风流浪荡,胭脂香里度辰光的荒唐曲调,段寻思及此,忽生出一股子难以追究的愧疚,继而又同李牧方才说的那样一般想到:
若是早些认识他便好了。
这日两人吹灯入榻,已是端午过后逐渐温暖的气候,李牧将半个身子露在被褥外,睡得将梦未梦之际,忽觉一双手将自己搂入怀中。
他微微醒过来,听到段寻贴着他耳根道:“李牧,你我来日方长。”
余生漫长,相识从未晚。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是记性好的大大,大概能看出来这章关于北征时间的设置跟第一章 不一样了。
可是你们再倒回去看,会发现,咦?心机深的作者竟然悄悄跑回去改了之前的bug……
也是没办法,不做时间轴就只能耍心机的作者心想,以后还是好好做时间轴吧。。。
第32章 卷三十二 入君怀
林辉走的这天落着雨。夏时雨水绵密急促,落地溅起四散的水花儿。行人的衣衫尾处纷纷染湿,透出更深一层的颜色来。
林辉一身靴裤,扎进马靴之中,端是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提步走出书斋大门,转身对跟出来的二人道:“雨大,你俩就送到这里罢。”
说着接过段寻手中的斗笠,往身上一披,在下巴处打了个结。
寒竹纸伞本已撑开,被林辉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道:“这竹子画得挺好。”一面说着,一面却把伞收了,塞回到李牧手中:“留步罢。”
二人站在门下目送他打马走远。雨幕丝帘舒卷,将远行人的背影打得朦朦胧胧,似雾又似霜中。
林辉此番前往浏弼,似乎要在那里停留一段时日,并不急着回北方去。李牧只觉着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往后再见应当不会相隔太久,分别时自然也没有甚么太深的别绪离愁。
却没想到两人的再会业已不多,一是风雪如窦的冬日;另是多年后,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一匹马和一蓑斗笠。
十五日后,段寻也离开南都城,渡淮水前往浏弼。离行时李牧提了一下要去送他,被那人搂在怀里道:“不要你送,你一送我就舍不得了。”
见李牧眉头皱起,又紧紧他的肩,接着道:“这次去不了太久,夏天过去就回来。”
这年夏天一般热,日头倒是常见。午后李牧呆在院里头逗猫时,总觉着日光颇为耀眼,打在石道上,反射出的光既亮且白,把猫儿都比过去。
刘衡已能说些不成句的言语。李牧便逗他喊自己先生,稚子在敬重先生这一点上不随爹也不随妈,不论李牧教他甚么都不肯好好跟着说,只把小脸转到一边,咬着指头若有所思。
过一会又勾着屁股逗猫去了。
隔一久的这天,李牧下了学回到偏院,刚走入回廊,便看见刘衡手上抓着甚么东西朝自己不大稳地走过来。
忙蹲下身去接住他。稚子走进了,把手往李牧怀里一伸,却是一块拿荷叶裹着的米糕。他嘴里念念有词,李牧听了会,才听到两个变了调的字,正是前段时日教给他的“先生”。
刘老跟在后头,对李牧笑道:“他娘蒸的,小家伙非要给先生留一块。”
李牧笑起来,接过米糕,和眼巴巴看着自己犯馋的刘衡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了。
他又拾起教刘衡说话的乐趣来。先是自己的名字,等他学会了,又教他说段寻。学话的儿童嘴里只会那么几句,整天咿咿呀呀的,开口就是一通变味儿的名字,他说不准段寻,听起来倒像是在说但行。
李牧却很高兴,每说得像一点,就给他一块花糖,然后把人抱到怀里来丢高高。
段寻走了以后,沈暮山倒是常来书斋走动。不为别的,只为给两人捎来信。他监理大桥工事,常要两岸来回跑,每回打对岸过来,段寻都会托他带一封信给李牧。从信里李牧晓得了段寻眼下身在浏弼郊外,距离泗水倒是不远,难怪会托沈暮山带信。
他少有回,每次只拜托沈暮山捎去个一切安好的口信。直到秋叶零落之时,段寻仍然未归,李牧才写下了第一封书信。
信中却不提何时归来这样的话,只告诉他,自己教会了刘衡念他的名字。加着些琐碎日常,落款处道:“秋凉渐深,务必多添衣保暖。”
这封信送出去后迟迟没有回音。李牧便又捡起了“老本行”,午睡起来,揣着一双手上棋馆去坐一坐,下两盘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烂棋,专心听市井里头的传言。
日子就这么过到了霜降。这天刘老从集市上买了一篮柿子回来。午睡过后,李牧坐在院子里给柿子去皮,刘衡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副眼馋嘴也馋的模样。李牧去好一个,便递到他跟前,见他张嘴就是一口。
紧接着又吐出来,大约是太涩了,小家伙不喜欢。
“不能吐,今天吃了这个,往后才不流鼻涕。”说着又把柿子凑过去,刘衡却是左偏右躲,说甚么也不肯咬第二口。
李牧也就跟着他摇头摆脑,一转头,就看到了立在院门边的段寻,一时怔愣住。
那头段寻已在门边站了一会,他来时看见李牧在逗刘衡,觉着有意思,便停下步子来。似乎是就这么远远看着,虽摸不着,碰不到,但只要看到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说话做事,心里头就不想了,踏实了。
他是趁第七分部野训后的短暂修整赶回来的,只能留五日。回程的一路走得颇为急而快,只想着早一刻见到李牧,抱在怀里亲两口才好。眼下当真见到了,却又可以站在一旁,不出声等着,等他转过头来看见自己。
李牧愣了一刻,随即笑起来。他指指段寻,低下头对刘衡说了句甚么。就见那小家伙抬起胖嘟嘟的小脸,一提气,似是在积蓄力量一般。
随即段寻听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站在一旁的李牧应声大笑,笑过以后弯下腰去,将刘衡抱了起来。
段寻急步走过去,心想自己没抱成的人,倒叫小破孩抢了个先。他走过去,先是捏了捏刘衡的肉脸,故意凶道:“谁教你这么叫?”稚子咬着手指,一双水汪汪的眼只顾看他,自是答不上个所以然来。
继而又去捏始作俑者的脸。李牧笑嘻嘻任他捏,嘴上却讨饶:“哎哟,再揪可就破相了。”
廊下被稚子一声喊叫惊出来的几人看到这一幕,又都默默地退了回去。
段寻难得回来一趟,自是不能都呆在李牧这边。他白日回段王府,间或进一趟宫,夜里踩着一地星光过来。李牧总为他留着门,偶有时候等得晚了,先睡时也要点一盏灯。
他倒是比以往睡得踏实了。梦里那人裹着一身寒气走近,有时又沐着春光,或是暖阳,李牧瞧见他的面目逐渐清晰,忍不住伸手去碰。
梦以外的他朝将将睡下的段寻靠过去,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里找到个舒服的地方,又沉沉睡去。
第33章 卷三十三 苍原雪
五日转眼过去。段寻再度启程之前,对李牧道:“眼下还不是上前线去,你不必担心。只是今年过年或许不能回来了,你保重身子,长胖一些罢。”
李牧点头,故意笑他老妈子,段寻又接着道:“等来年开春,或许能回来一趟。”
二人分别,段寻刚跳下台阶走几步,像是又想起了甚么似的,猛地转过身来,盯着李牧,目光炬炬:“不准不回信。”
李牧笑着答:“好”,他便转过身,踏上马走了。
这一走便又是接近半年的辰光。
及至第二年春,刘会的儿子刘衡满两周岁。李牧张罗着要给他办生辰宴,四下里忙碌之时,段寻回来了。
他回来以后,原本应该由李牧张罗的那些事就挪到了他的手上。不过因着身份摆在那,说起话办起事来要容易许多,倒不像之前李牧自己去联络时跑得那般焦头烂额。
大将军亲自过手做这些事,这叫刘家人上上下下,除了刘衡,都有些惶恐。刘衡一介小儿,终日里被段寻逗来逗去的,高兴了就咯咯咯地笑,不高兴咧嘴哭。很是自在。
已是建安十六年,仲春气候温和湿润。李牧着春衣,靠在檐下看段寻牵着刘衡在院子里追猫。若是辰光能够静止,李牧希冀着它就停在这一刻,这一刻已足够好。好到使人眷恋不舍,很多很多年后仍记得牢靠。
十六年的秋天段寻随军来到西北一座小城。这是今春才从金军手上夺回来的城郭,虽不大,却是战线上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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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役结束得很快。大梁只用了七日,便拿下了从布户至落枢的诸多小城郭,及至最终攻下落枢,也仅仅只用了十六日。但此一战梁军亦伤亡巨大,其中最使人担忧的,便是这场战役的披旗将军,也是北征军第二及第七分部的总将领段寻受了重伤。
他在大军攻打落枢主城门时中了火箭落马,那时他还未失去意识,只招呼随军大夫草草拔了箭,以创药敷住伤口,便又硬撑着回到前线坐阵指挥。不久金军颓势难挽,最终弃城北退,梁军入城,本是大役全胜的当口,他们的主将却重伤昏迷过去。
几个副将急坏了,立刻拟了军报一封封地往南都递。今日哪位大夫又为段寻看了诊,明日又喂段寻喝了甚么药。他们未敢大意,琐碎巨细半点不曾遗漏地都报给皇上——这毕竟是皇上的血缘亲族,又是对当下战局至关重要之人,谁敢大意呢?
只是不论他们怎么急,段寻始终不曾苏醒过来。前线的军医一个个都皱了眉,至他昏迷的第八日,对众将摇头道:“照理说段将军该醒过来了,如今却不见苏醒的迹象,我们已用尽全力,着实找不出根由。”
终将便商议着要把段寻送回南都医治,然而回程山高路远,此时西北的气候已渐近寒冬,只怕一路的颠簸对段寻的伤势带来更甚的影响。
他们正愁着,自南都城领皇命而来的御医却到了。见过段寻的伤势,先给众人喂了粒定心丸,说将军无性命之忧,接着才说苏醒过来须得一个契机,问段寻身边亲近的人他有没有甚么在意的人或事。
众将士东拉西扯,最后是谁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平日里总聒噪得很的林辉听完话低下头沉思,从营帐里头出来后,立刻拟好一封书信叫人快马加鞭的送了出去。
他正是送信给李牧。
这头李牧收到信已是十日后。他倒是出奇地镇定,不慌不忙指使着刘会替自己备车马和衣物,于收到信的当日便启程北上。
刘会与他一道,先前将将收到段将军重伤不醒的信时,他只觉不妙,生怕自家先生一个想不通也跟着倒下不醒。不料李牧读完信后连个眉都未皱,言语也还是同平日里那般温和无二:“刘会,你去牵马车,我收拾两件衣服,即刻出门,先去泗水找沈暮山。”
刘会正要动,又听见他说:“你不必带衣物,等见到沈暮山,你就自己回来。”
说完便转身回屋去了。刘会站在原地怔愣了一会,他没瞧错,他家先生捏着信的手在发抖,青筋冒起来,骨节处泛着白,看上去瘦而狰狞。
李牧拿到信时确是不曾慌乱。林辉在心中用语巧妙,反复说着段寻伤势无关性命,只是一时醒不过来,问他可愿意前去看望。可等他回过神来,想到那人不知是如何受的伤,现下又是个甚么情形,再联想到若是战场上刀剑再偏一分半毫,他便觉着一阵后怕。反而愈发不安起来。这一种不安已与他暌违多年,可只要一冒头,往昔今日一并而发的恐惧就紧紧锢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