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升灯的时候,宫城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琉璃灯盏,布好了各种玩乐的场地,望天台下更是宫人穿梭筵席流水,来客纷纷如期而至。
这会儿顾怀裕已经带着人坐下了,乘着没人关注悄悄从面前的案几上摘下一颗洗好的葡萄,剥了皮塞到了薛嘉的嘴里,笑盈盈地看着薛嘉,直把薛嘉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才揉了揉薛嘉的脸颊,微微笑起来。
满庭里人已经坐满,正当这时,就听宫人放大的声音传进来:“陛下驾到,皇后殿下驾到。”
顾怀裕转头看过去,只瞥了一眼就和其他人一样匆匆地出列跪地迎接。
这是顾怀裕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见到这位大虞之主。
虞承帝属于偏于英武的长相,眉毛浓密,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紧抿,脸型也比较削瘦,只一眼看过去也会觉得这绝对是一副好长相,光看长相也能看出这人内里的不凡。而且他已为帝多年,仅是随意走来,哪怕已经有所收敛也能看出一身的威势。
这是天生的帝王之相。
顾怀裕只瞥了一眼就不由有所心折。不愧是肖容敛效忠的帝王。
顾怀裕坐的地方排地比较靠后,虞承帝很快就从顾怀裕面前匆匆走过,走到前面,携手皇后坐在高位之上,沉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诸位平身。”
虞承帝身边的那位宫人应声传道:“陛下赐诸位平身。”
席上的人都纷纷起身回到座位上,虽然已经坐回去了,可是眼睛却都或多或少地朝着上面瞥去,试图再看一看坐在上位的皇帝皇后二人。
下面的人听不到,坐在上面的虞承帝看着下面密压压的一片人,转头对着方皇后缓缓道:“皇后,你看,这下面坐着的,都是我们大虞未来一代的青年才俊。大虞的朝堂民间都少不了这些人,以后的大虞,就要由他们来撑着了。”
方皇后由于保养得宜皮肤白皙,看着都不到三十岁,年轻得很。不过她出身于贵胄世家,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养,多年的皇后做下来,看着极为端庄得体,十分压得住场面。
此时她听到虞承帝的话,回首望向虞承帝,唇角微微抿起,带着淡淡祥和的笑意:“大虞以后是要靠他们不错,可大虞同样也少不了陛下。陛下如今正值壮年,正该提携提携这些青年才俊,撑起大虞这一片天。”
虞承帝淡淡地看了方皇后一眼,才道:“皇后说的不错。”
顿了一顿,虞承帝换了个话题:“这一路过来,皇后有没有觉得哪个格外出挑些?”
方皇后看了一眼下面离他们最近的两个人,身姿挺直一动不动,眼里却终于浮现了少许真心实意的笑意:“格外出挑的自然是有的,臣妾大约是心有偏爱,还是觉得是自家兄长的长子和肖候的孩子最好。”
虞承帝眉梢微挑,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来:“容敛自然是他们中间最出众最好的,别人自然一概比不上。不过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容敛已经和方麒佑成婚,也只能看看别人了。”
说到这里,虞承帝顿了一顿,神情里多少带出些遗憾来:“若是如今他都没有成婚,和宁熹倒也算年纪相当,哪里还用再看别人,只是可惜了。”
方皇后唇角微抿,不动声色地道:“到底还是大了八岁,差得岁数有些大了。陛下也说了,容敛毕竟已经和小佑成婚,他们二人大婚后感情亲密和睦,更甚于一般的男女夫妻,我看着也很欢喜,想来陛下看着也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看着虞承帝顺着她略略点头,方皇后微笑道:“而且现今底下坐着这么多人,满望京的青年才俊尽数汇聚于此,想来总还是有合适的。我们终归也还是要看看宁熹的意思的。”
提到长女,虞承帝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不少:“不错,终归还是要让宁熹看看喜不喜欢。”
帝后二人说会儿话的功夫,场地中间的开场舞已经开始了。
开场领舞的舞姬是昭贵妃手底下管着的云韶府里最为出类拔萃的十二舞姬——云坊十二娘。
随着舞姬次第上场,场中广袖轻舞,笙歌曼曼,舞姬柔软的腰肢垂下,轻盈的脚步轻点,穿插流动衣袖交叠,十二人的舞姿缠绕绕成一团花团锦簇,风流涌动间恍若神仙妃子,看得在场几乎人人都目不转睛。
当在场诸人都凝视着美艳绝伦的舞姬的时候,只有顾怀裕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瞥过了在一旁配乐的乐组里的白衣琴师,嘴角带起了一点微笑。
那个白衣琴师神情清旷装束高洁,比起身周的那些乐师更显得出尘脱俗。
听说这个琴师是从云城来的,现下已经是云韶府的首席琴师,名唤夙琴。
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琴师之前还有个名字,叫做冷音。
顾怀裕离上面隔得尚远,仗着没人关注他们这边,顾怀裕在案几底下拉过来薛嘉的一双手拿捏着,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细细抚摸着,一边摸着薛嘉的小手一边面带微笑地对着薛嘉普及八卦:“你看到上面坐在皇后下首的那个女人了吗?就是那个在帝后二人过来之前、前一步进场的那个女人。”
纵然前面跳舞的那些舞姬的舞技堪称精妙绝伦,可被顾怀裕把手一拉,薛嘉的心神迅速地转回了顾怀裕的身上,只是语气还有些迟缓:“你是说......昭贵妃?”
顾怀裕笑着捏了捏薛嘉的手:“恩,是她。之前我在徐成器那家伙那里听了些传闻过来,这个昭贵妃,身份很不简单。”顾怀裕顿了一顿,身体朝薛嘉那边倾斜靠去,脑袋和薛嘉依偎在一起,在旁人看来姿态亲昵却也不失礼数,放低了声音几乎贴着薛嘉的耳朵继续道,“她出身于萧家,是萧家嫡系的嫡女,在今上登上帝位后入了后宫,一入宫就被封为三品的贵嫔,之后一直坐到了贵妃之位。一般来说,坐到了一品妃位上的贵贤淑德四妃都是没有封号的,可她偏偏被赐封号为‘昭’,地位直逼皇后。可就是这般盛宠之下,她竟然多年来都没有产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薛嘉脑子一转,转念间就想出了无数原因来,其中种种不外乎就是宫廷斗争的阴谋,里面必定藏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思及此,薛嘉不由得皱起眉毛:“她既然被送进宫里,必定是被萧家给予厚望的,难道萧家也不怀疑?”
顾怀裕微微一笑:“不错,她入宫两年并非没有怀子,可怀了三次均滑胎了,委实奇怪。当时太医院查不出什么来,萧家在得到了今上的准许后,还特意为她遣送进宫一名妇科圣手,可也只查出来,说是她体质阴寒,天生不宜怀孕,但凡怀孕必定流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薛嘉眉梢一动,若是萧家特意把家族里的嫡女送进宫去,在送进去之前不可能对昭贵妃的身体毫不查探,可这症状在进宫起没有查出来,在进了宫以后却有了?一念及此,薛嘉不由得心头发寒,宫城里可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顾怀裕继续道:“萧家女不能怀孕,听说萧太后本有意在家族里再挑一个女儿送进宫的。可就在这个时候,今上在昭贵妃第三次滑胎后以示恩宠,特意陪昭贵妃回家探亲,当时在萧家的花苑里遇上了萧家的一个庶女,并对那个庶女一见钟情,回宫不久后就把她召进了宫里。如今那个庶女也坐到了贵嫔之位,膝下有一子一女傍身。”
薛嘉听着总觉得里面有点不对的地方,别的不说,虞承帝身为帝王,后宫中无数佳丽,何等绝色没有见过,怎么就对一个庶女一见钟情了?怎么看也不太像。沉默片刻,薛嘉对着顾怀裕低声道出自己的疑惑。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有一个至少在知情人眼里很明显的地方,可他们竟然一群人都毫无所觉。”顾怀裕微微笑着,神情却有些奇异的莫名,“我听说,那位萧贵嫔的生身之母是私底下被主母害死的,而萧贵嫔幼时和生母感情很深。可所有的人竟然都以为,她根本就不知道生母被害的真相。”
薛嘉一瞬间悚然。
第72章 探花
“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
“那位萧贵嫔的生身之母是私底下被主母害死的。”
“可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根本就不知道生母被害的真相。”
像是所有的真相在一瞬间以摧枯拉朽的姿态闪电般地划过薛嘉的脑海,薛嘉有些怔怔地看着坐在上位的那些贵人,一时间脑筋都有些无法转动。
看着薛嘉发怔的神情,顾怀裕顿时觉得有些懊恼,立起身后伸手拉了拉薛嘉的手指,对他道:“我就是随便和你说说,看你这模样,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那些复杂混乱的人脉关系,肮脏龌蹉的勾心斗角,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够了,又何必要告诉牵涉不深的薛嘉呢。他的嘉儿没必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薛嘉摇摇头:“知道就知道了,左右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也不要紧。”想了想,薛嘉又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都是徐成器?”
顾怀裕微微失笑:“怎么可能?要是他连这些事情都知道了,那早就该乱了。就算他知道吧,也是不可能把事情全都告诉我的。”
看着薛嘉投过来的疑惑的目光,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顾怀裕简直忍不住想凑过去亲一亲薛嘉的眼睛,他按捺下凑过去的冲动,缓缓道:“这些是公子那边的暗鹰最近传到了群玉楼的司青那里,司青汇总出来的信息。我觉得,公子大概是想向我这里传递一种信息,提前做好一些准备。”
肖容敛手底下的人有明有暗,分门别类各有所长,有些人可能连上面的虞承帝都不知道。就连他这几年下来,最多也只知道肖容敛的手下按照二十八星宿分为二十八部,每个部的领主互相牵制,若非事务联系基本互不相识。其中二十八领主里真正放在明面的人只有十三个,而他就是被放在明面上的人,属于二十八领主里的明字辈,代号“明光”。
那个代号“暗鹰”的家伙和他实属同僚,只是两人至今为止连面都没有见过。他只知道望京这块的情报系统都在这个人手里,可他并不知道这个人背后的身份。这几年来关于信息情报的交接都是由他们手底下的人碰头,而顾怀裕手下一直都是由当年从西海之上带回来的司青来负责这块事情的。
司青本是樊城人,十岁上为父抵债做了小倌,十五岁上自己逃出了樊城,坐船被西海海盗绑架,之后因为薛嘉的缘故被顾怀裕带回了云城。顾怀裕把司青带回来后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他可以看在薛嘉的情面上给司青做好在云城的户籍,让司青在云城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要么司青在他手下为他做事,之后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他自己了。
在回云城的路上,顾怀裕看得出来,这个司青,其实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而且擅长分布整理,是做情报的一把好手。
顾怀裕没有勉强他,最后司青自己选择去替顾怀裕打理情报信息。
顾怀裕为他在群玉楼安插了一个不起眼的身份,表面上看上去司青就是群玉楼里的一个小倌,生得不错能说会道,交际广泛人缘极好,背后有几个常年来往的“客人”,最多也就是群玉楼的老板看在那些“客人”的面子上对他偶尔照顾一二,看上去完全什么出奇的地方。
谁也没看出来这个在群玉楼排行一般的小倌在私底下能拉出一整张铺满望京的情报网。
薛嘉在底下回握住顾怀裕的手,眼中有担忧的神色一闪而过:“你平常总是不让我接触这些事,可你做的事情会不会有危险?”
是的,顾怀裕从来没让薛嘉沾手关于肖容敛交待给他的事情。
顾怀裕私底下把事情都划分得很清楚,他让薛嘉处理的都是他明面上绝不可能查出什么问题的资产,比如酒楼铺子绸缎庄之类的,这些东西也都被归在了薛嘉个人的名下;但作为联通大虞的万汇钱庄却始终都在顾怀裕自己的手里,私底下联络别人的事情也都是顾怀裕自己安排人去做。
万一,他是说万一,将来真的出现了公子肖都不能控制的变故,他会第一时间把薛嘉给脱出去,连后路他都给薛嘉安排妥当了。若是当时候他不能和薛嘉一起扔开这些,他会让人直接把薛嘉带回云城顾家,恢复薛嘉的身份,连借口他都找好了。那时候薛嘉将不会和肖容敛门下的景行挂上任何关系。
这些,他从来都没让薛嘉知道。
于是顾怀裕微微笑了笑,神色很是平淡:“瞎想什么呢?只是提前漏个口风罢了,你心里多少要有个数,至于别的,只要今上还在那个位置上,天下还有谁敢动双陆第一公子、大虞的右相不成?”
那要是原本地位尊崇的帝王不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了呢?
薛嘉最后也没有把那种堪称大逆不道的不安问出口。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云坊十二娘的舞蹈已经到了尾声,就在十二个人最后齐齐拂开广袖折下腰肢的那一瞬间,谁也没想到在望天台下被十二舞姬围住的莲座上会有这样的机关,在一瞬间便有一个女儿从莲台上缓缓站了出来,垂缎为梯娉婷而下,一身宫装端端正正地走到了帝后阶下。
繁复堆叠的宫装在她身上生生穿出了明秀的味道,眉目明亮肤色白皙,唇角挂着清浅的笑容,按照标准的宫廷礼仪一路蜿蜒走来,端的是气质出众天家仪态。
这是宁熹公主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下露面。
就见宁熹公主端端正正地走到帝后二人面前,对着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拜见礼,声音轻轻朗朗地传来:“宁熹拜见父皇母后,望父皇母后万福永安,愿大虞望京岁岁都如今日,群英荟萃天下升平。”
宁熹的声音属于那种清正的声音,这种话由她说出来,非但没有阿谀奉承的意思,反倒让人觉得本就该如此。
虞承帝看见这个平时最疼爱的女儿时,神情早已变得温和,抬手对着下首拜垂的宁熹道:“宁熹起身吧。”
之后那个端庄秀丽的小公主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到方皇后下首坐下,坐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毫无羞涩地垂首朝下面看去,看着坐了一地的青年俊才,一双垂在长睫下的双眼温婉而明亮,好像有火焰在里面燃烧。
那是鸿嘉十四年的时候,宁熹出席上清宴。
也就是在这个宴会上,她第一次见到她命中的驸马。
上清宴举行不到一个时辰,帝后二人就会离席而去,任由来参加上清宴的这些贵族子弟、新科仕子在这一片的园子里自己游逛,亲身去参观帝宫设宴的园子,还可以去各处解谜破题,一旦解出会有不同的彩头。
每次宴会一到了这个环节众人都显得格外积极。
虽说帝后二人已然离席,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离开这一片地方?就算帝后二人真的携手而去,谁又知道会有哪位贵人就在这附近看着他们?一旦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题目,说不定就能获得哪个贵人的青眼。更何况,据说今年这届上清宴上的很多题目都是当朝右相、有第一公子之称的公子肖提出的,那就更值得去看看,就算解不了题,说不定也能凭此在遇到公子肖和方少帅的时候攀扯几句。
于是众人也纷纷离席而去,三三两两地结伴在附近闲逛起来。
顾怀裕看着席上基本没什么人的时候,正好方便他给薛嘉挑吃食,也就不着急出去逛,只是和薛嘉二人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反正今日宫门不会照往日一般全都定时挂锁,还是会给他们留门的,到了一定时候才会让这些人一起出去。
倒是方才在席上的时候,众人心里都各有各的心思,再加上总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吃大喝,谁也没真正地动几筷子。顾怀裕看着这一席吃食色相极佳,尝起来也很不错,都是往日在外面吃不到的,反倒懒得和其他人去凑热闹,倒宁愿和薛嘉两个人在这里坐一会。
给薛嘉亲手处理了一只螃蟹,顾怀裕把肉挑到了薛嘉的盘子里,一边拿起案几上的湿巾擦了擦手,一边对着薛嘉笑了笑:“据说这是淮城特有的梭子蟹,看着吓人,实际上口感鲜嫩,最是好吃不过,你尝尝。”
薛嘉点点头,挑起一筷子吃了一口,随后又挑起一筷子喂给顾怀裕。
远处夜色沉沉,宫灯明落,轻薄的灯影映在薛嘉侧脸,正好让顾怀裕看到薛嘉这副乖巧的神情。虽不是薛嘉本人的五官,可顾怀裕的眼神依旧慢慢变得柔软,张嘴吃掉薛嘉递过来的蟹肉,随后禁不住伸手蹭了蹭薛嘉的脸颊,捏了捏薛嘉腮边的软肉,眉眼里带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