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裕冷笑一声:“真是好大的面子。”
薛嘉听他们斗嘴,不禁抿唇笑了笑,这会儿才侧过头道:“徐公子既然肯赏光,我们自然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的。今晚景家必会恭候徐公子的大驾光临。”
顾怀裕本想着晚上他和薛嘉两人无事,自然能在一起边吃饭边腻歪,一想到薛嘉心里都软了下来,偏偏徐成器要跑来他家搅和搅和,他顿时有点不高兴,暗骂徐成器坏人好事活该找不到媳妇儿,却不想如果没有要事的话,他基本上日日都会按时回家和薛嘉一起同食共寝。
徐成器一看顾怀裕没说话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心里暗暗发笑,却还是忍不住嘴贱想要撩拨顾怀裕几句,看着顾怀裕对着他横眉冷对不禁笑得愈发开怀。
三人就这么聊着聊着走下了楼,结果刚一出了酒楼,就看到外面的街面上闹哄哄一片,外面人群乱哄哄地挤成一片,也不知道闹出了什么。
徐成器看着外面的景象啧啧称奇,嘴角抿了一抹笑:“啧,这又是怎么了?”
看着徐成器朝那面走去,薛嘉下意识地跟着走了几步,却被顾怀裕在一定的范围外拉住,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我们先看看再说。”
“叫你多管小爷我的好事!”站在街心当中冰冠玉面、一袭紫色华衣的公子哥刷地甩开折扇,神情肆意张扬,眉梢眼角微微红润,更添几分凌厉妩媚。
在他脚下,一个衣着素色、书生形状的青年被一群护卫围起来推搡到地上,肆意拳打脚踢,打得那书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抱住头护住脸缩成一团,惹得周围百姓指指点点。但即使是这样,听到那公子哥这么说,书生还是抬起脸硬气地大骂:“可谁让你强迫他人做这等不耻之事!你就是个荒唐糜烂、不知羞耻的人渣!”
那公子哥听他这么骂,反倒是挑起眉梢笑了笑,抬手一摆制止了那些护卫的动作,就在围观的那些人以为他要停手了的时候,就见他直接过去,一脚踩在了书生的脸上,显然力道极大,疼得书生脸皮扭曲,双手拼命推他却丝毫无法撼动。
那书生也是硬气,那公子哥明明下脚极重,还把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分明是把他的尊严都一并踩在了脚下,可他却能硬生生地忍住一声不吭,再疼都没叫出来。
那些侍卫见那公子哥自己上脚都退开了几分,露出了原本的包围圈,让徐成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人踩在脚底的人。
那人徐成器是认识的。
是淮城近年来首屈一指的寒门才子,这次上望京来参加秋闱的平民学生,张瑾书。
张瑾书这人在一众学子里口碑极好,才华横溢人品正直,写得一手好骈文,字里行间极有风骨,只是性情有些太过强硬,太讲原则宁折不弯,说得不好听些便是有些顽固不化。
徐成器是个喜欢变通的人,因此不是很喜欢他这一点。
如今见他被人当街殴打,心下已有几分猜测,猜想他必定是因为看一些事情看不过眼,得罪了本不必得罪的人。
果然,听那华服公子对着被他踩在脚下的张瑾书冷笑了一声,眼角的妩媚愈发邪肆:“真不知道哪里来的你这样食古不化的书呆子!想讲道理,好!我就和你讲讲这道理!我出入的本就是青楼酒肆烟花之地,爷我花了该花的钱,想怎么样自然由得我!我一没作奸犯科二没祸害良家,你有什么立场来管我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
大约是他脚下的动作有些松动,张瑾书一把掰开他的脚,从一旁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即使是青楼女子,也不是自愿卖身于此,她们的身世本就凄惨,你又怎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羞辱她们?”
这事情起因其实很简单。
张瑾书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自从来了望京之后,虽然一心研读经史,但也常会出门来看看世情。这次出门正好遇到了一群仰慕他学识的学子,那群学子想来望京里最出名的群玉楼来见识见识,强行把他一同拉来。张瑾书只是随人前来坐坐,打算听听曲子,并没想做什么,却没想到在这群玉楼里遇到了两个熟人。
之前张瑾书前来望京,却在临进望京内城的时候病倒了,临时投宿到一户人家里养病。这户人家的父亲是个赌鬼,全靠妻子维持生计,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是一对双生姐妹花。这次容张瑾书住宿也是为了能得些钱财。
张瑾书病得不严重,养了几天就好多了。张瑾书临行前,那个平日里操劳过度的妇人却病倒了,张瑾书于心不忍,虽然自己行囊平平,却还是又拿出了一部分钱财留给了妇人,让她为了女儿好生调养。
却没想到,没过多少时日,那对双生姐妹花就被卖到了青楼里,可她们的岁数还不到十三岁!想也知道是她们的父亲把她们卖到了这种作践人的地方来。这种事情张瑾书本也管不得,他和那对姐妹花不过是路过的情谊,更何况他也没有钱财赎人,更别提养活这两个女孩子。
只是这次他来了群玉楼正好看到她们,知道她们还没有挂牌,偏偏眼前这人想要玩弄小女孩,花重金买下了这对姐妹花,把她们带到了房间里。张瑾书如厕回来的时候恰恰听到了房间里发出惨叫,听着声音熟悉,一时没忍住闯了进去,就看到在那华丽的房间里,这对姐妹花被脱光了衣服,浑身用绳子绑了起来,眼前的这个华服公子拿着鞭子在“调|教”她们!
张瑾书看到这副情景顿时觉得血都涌到了头上,即使马上就被刚刚一时不察没拦住他的侍卫给扔到了门外,也忍不住站在外面破口斥骂起了这个人。许是他骂得过于恶毒,气得里面那人直接带着人把他扔到了楼外面!
而和他一同前来的那些学子里竟然没有一个敢于为他出头。
此时那华服公子伸手正了正自己的发冠,眼角挑起,却是笑了起来:“哈,凄惨可怜?可在我看来,她们不过就是一些入了贱籍的下贱之人,只要我有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哪怕是我当众把她们剥光了鞭打,那也是我心情好!你说这地方肮脏,可你不是照旧也来了,做出这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给谁来看?真是十足十的伪君子!”
听到那公子哥嘲讽意味十足的话语,张瑾书气得脸色发青,当街长身直立起来,伸手一拂宽袖,拍拍身上的灰尘,逼向那公子哥的目光似是能喷出火来,声音破空掷地有声:“尔等纨绔,卑劣小人,羞于与尔同街为伍!”
那华服公子的脸色霍然沉了下来!
他脸色一放,对着那群护卫指着张瑾书,眼神冷厉:“给我往死里打!”
张瑾书到底是誉满望京的才子,在望京学子中备受推崇。到了这个份儿上,徐成器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他登时上前几步,走到围观的圈子附近,对着那个华服公子喊话到:“住手!”
这个人他也是认识的。
不光徐成器认识这人,就连顾怀裕和薛嘉也是熟悉的。
这个身穿华衣、高傲张扬的公子哥,正是萧焱。
薛嘉盯着不远处的那人,从前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脑中瞬间嗡嗡作响,手掌却慢慢攥紧,短短的指甲都掐到了手心里,把手掐得生疼,让他不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顾怀裕第一时间发觉了薛嘉的异样,抬手举起了薛嘉的手,用力地把薛嘉攥紧的手指缓缓摊开,免得他伤了自己。顾怀裕眼睫微垂,目光如水一般沉了下来,对着薛嘉轻声道:“嘉儿,莫慌。迟早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如今他和薛嘉易容换面,即使与萧焱当街见面,也相对不相识。
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却没有一刻忘记。
他必不会放过这人。
徐成器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似是和张瑾书一伙、看着义愤却怕惹祸上身不敢吭声的学子们,绕过那些零零散散地站在四周看热闹的百姓,走到萧焱眼前来。
萧焱这会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根马鞭来,看见徐成器过来,冷喝一声,马鞭往地上啪地一甩,登时在徐成器面前扬起尘土来:“怎么?你也想多管闲事?”
徐成器笑眯眯地看着萧焱,摇了摇头,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并非是为了此人出头。只是此人从淮城而来,却能誉满望京,在士林中颇有口碑,可见确有让人敬佩的地方。如今你们在花楼前闹得这般不可开交,他不过寒门里出来的一介光棍,倒也没什么,可你要是真的把他打坏了,怕是对萧家的声誉大大有损,想来太后她老人家也不会太开心。我实在是为了你着想啊。”
徐成器的母亲是长公主,虽然与太后不甚亲厚,但到底时常出入宫廷。若是徐成器想,自然能让此事立时传入太后的耳朵里,至于事情从哪个角度来说,自然也是看他的意思。
萧太后按辈分来算是萧焱的姑姑。听到徐成器搬出了太后,萧焱脸色愈发地难看,他盯着徐成器看了半响,眼神就像是一条毒蛇,看得徐成器都不禁皱起眉来,萧焱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纳罕奇怪的时候,萧焱猛不及防地对着徐成器甩出了马鞭,破空朝徐成器摔了过去——
摔在了徐成器旁边的空地上。
马鞭溅起的灰尘落在了徐成器的鞋子上。
这鞭子要是打实了,非得把徐成器打得破相了不可。这回就连徐成器心里也猛地一跳,蹭地一下子落回了胸腔里,这让徐成器这个难得动怒的人都忍不住放下了脸色:“萧焱!我看你就是个疯子!”
萧焱看见徐成器这般脸色笑得更加开心,当街随意地笑起来,随手就把手上的马鞭扔给了底下的侍卫,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把头发拢到了脑后,神情反倒渐渐地缓和下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可是每每看到你这幅模样,我还是会觉得简直妙不可言。看见你不高兴,我就觉得心里痛快多了。”
徐成器冷冷地看着他:“我看你就是个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的牲口!”
萧焱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着手下人牵来的马匹,瞬间踩着马镫上了马,对着徐成器粲然一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薄唇微弯,看着十分的妩媚:“不错不错,骂得不错,左右痛快的是我,让你嘴上出出气也罢。算了,本想来这里找个乐子,却被人生生地败了兴致,今日我就不奉陪了。驾!”
之后萧焱看都没看被扔在一边的张瑾书,直接当街驾马扬长而去,路上行人纷纷避道而开,让他一人一马疾速奔走了。
在萧焱驾马而去之后,顾怀裕牵着薛嘉过来对着徐成器略一点头,就走了几步走到张瑾书面前,对张瑾书拂袖摆向徐成器,温言款款道:“在下和这位徐公子是一同出来的朋友,仰慕瑾书兄盛名已久。在下府邸离这里不远,如今看瑾书兄衣衫狼狈,不若前往在下府邸换洗一番,整理一下仪容。”
他可是听闻,这位张瑾书不禁文采出众,对于地方治政也是很有见地的。
第68章 共食
大虞的科考和朔国有所不同。
大虞科考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试每三年在各城内城举行一次,在虞国是在春季举行,被称为是春闱。只有通过了童试的生员才能参加春闱,通过乡试后被称为是举人,举人中的第一被称为是解元。
会试是在乡试后第二年的秋季,在望京礼部举行,因此既被称为秋闱,也被称为礼闱。参加会试的是通过乡试的举人,通过会试的被称为贡士,贡士中的第一名被称为会元。
殿试是最终直面帝王的考试。参加殿试的是通过会试的贡士,通过后称为进士。殿试分三甲录取,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一甲录取三名,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
朔国科考与虞国类似,其与虞国不同之处就在于,朔国的乡试是在秋季,被称为是秋闱;而会试却是在春季,被称为是春闱。时间恰与虞国相反。
另外一点就是,虞国科考中有一类惯例,下放给各大城池一定的名额,择取城里最为出类拔萃的人才,可以不通过乡试直接前来望京参加会试,从地方上直接荐才到中央。各大城池名额不同,大约五到十名不等。这种制度也被称为“察举制”。朔国却是没有这种惯例的。
一般来说,能不通过乡试而直接被“保送”到望京来参加会试的人,都是各地德才兼备、极有名望之人,往往在同类学子中更为出众。而张瑾书就是淮城这次通过“察举制”推荐到望京的人才之一。
顾怀裕早就听说过这个人,对他的行为处事很有好感,最近一段时间正打算结交一下这人,没想到正好让他在街上赶上了,自然就顺势把人邀到了家中。
室外日头将落,待张瑾书换洗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带了淤青的脸上也敷了一层淡淡的药膏后,顾怀裕早已经在室内摆好了涮锅,与徐成器四人围着桌子席地盘腿坐成一圈,桌上配着清凉的酿酒,四个酒樽都被满上。
张瑾书过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他们几人的身份,如今也没有多加推辞,直接一摆衣尾,在桌前款款坐了下来,方才在街上的气愤之色散了许多,拿起桌上的酒杯对着顾怀裕三人敬举:“没想到几位原来就是长公主的公子以及公子肖门下的景公子和卫公子,方才还要多谢徐公子的解围。只是在下不曾见过各位,如今能结识各位实在是一件幸事,在此先自饮一杯。”
说罢,张瑾书就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方才这人分明被萧焱踩在脚下折辱,而这一幕被他们几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这人却没有妄自菲薄或是恼羞成怒,反倒是坦坦荡荡地提出来道谢,这份心性倒是不错。
顾怀裕笑了笑,目光里透着两分欣赏,也跟着举起酒杯道:“不错,今日我们四人相逢便是缘分,别的不说,当先浮一大白才是。”
徐成器和薛嘉笑了笑,也跟着抬手满杯而饮。
既然见张瑾书并没有避讳此事的意思,顾怀裕也就跟着说道:“不知道瑾书是否认识今日那个穿着紫色衣服的公子哥?”
张瑾书摇摇头:“之前并没见过,我只听说他好像姓萧。”
徐成器毫不客气地把盘子里的菜蔬倒进锅里,一边接话道:“瑾书不认识他也不奇怪,他就是这满望京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头一号的疯子,太后是他姑姑,他就是萧门里的那个萧焱。”
张瑾书脸色霍然一惊:“他就是那个打死了廷尉府少爷的萧焱?”
萧焱的名声基本上是坏到了家了,就连张瑾书这等初上望京的人都听说了萧焱几年前打死了廷尉府公子却没偿命的事情,望京里提起他简直人人恨不得避而远之。
徐成器略一颔首:“不错,就是那个萧焱。”
“萧焱这人仗着有萧老太君撑腰,在满望京里飞扬拨扈无所不为,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只是这人横起来不要命,所以望京里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我看他精神确实也有些问题。这种人虽然一时奈何不了他,但他迟早是要遭祸的,说不定哪日就横死了也未可知。”
张瑾书知道徐成器这是在安慰他,也是向他示好的意思,于是也道:“望京里权贵众多,丞相门前尚且七品官,主街上人来送往,哪知道会得罪什么样的人呢。其实我也知道今日惹到这人怕是有些不妥,只是实在有些看不过眼去。”
徐成器道:“哦?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惹到了瑾书,我们可有能帮扶的地方?”
张瑾书叹了口气,把自己遇上的这桩事缓缓说叙述出来,语气不无帮不到人的惆怅。
顾怀裕听他说出这件事的因果,对着张瑾书的眉目舒展开来:“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看倒是有解决的办法。”
张瑾书顿时看向了顾怀裕:“景行有什么想法?”
顾怀裕略一颔首:“瑾书不知道,其实我认识这群玉楼的主人,这群玉楼是我一个朋友的产业,有些事情,明着不好做,暗地里想些办法还是可以的。”
徐成器睨了顾怀裕一眼,眼角微弯,眼里似笑不笑:“你这说话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什么叫明着不好做,什么又叫暗地里想办法?”
顾怀裕斜斜瞥他一眼,没理会他,直接对着张瑾书道:“这件事据瑾书说,那个萧焱已经把那对姐妹买了下来,我们确实不好再插手,明着得罪这样一个行事无所顾忌的疯子并不划算。不过如果想救人的话,我倒是有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