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星际九
顾楚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疼，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叫嚣着想要破体而出, 而他的身体则彻底成了战场。他感受到自己被沈琛背着从基地宿舍里出来, 趁着还算混乱的时候隐入基地周围的树林中, 之后又在无人的地方放出机甲，将他放到机甲中, 一路往某个方向行去。
“阿楚，你还难受吗？”额头上一只冰凉的手摸过来，顾楚不知道是自己的体温太高，还是对方的体温太低, 他其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意识也浮浮沉沉, 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晕厥过去。但额头的冰凉触感让他的神智稍微拉回了一点，舒服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将自己的额头往那里凑了凑。
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脸颊似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了贴，耳根处传来沈琛温柔关切的声音：“阿楚, 再撑一会儿, 一会儿就到地方……”
顾楚艰难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半晌，耳根处再次被轻轻贴了一下, 顾楚听到沈琛哑着嗓子说：“阿楚, 你别睡，我教你唱歌, 以前我生病的时候我妈妈总是给我唱……”接着耳边传来一个哼唱的调子，低沉又阴郁，歌词也很悲伤。沈琛唱得磕磕绊绊, 总是在唱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轻唤一声“顾楚？”换得他的回应后才会继续唱下去。
沈琛心头一团乱麻。顾楚的痛苦他无法感同身受，却恨不得代替他承受这一切。他不知道顾楚昏过去之后是否会再次醒来，只能无力地用最拙劣的方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歌词都快想不起来，好在顾楚一直配合他，时不时做出反应。
但是在离研究所还有五百米的时候，顾楚再也没有了回应。
沈琛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尽管微弱，却还有气息，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打开扫描仪，远距离扫描那片研究所的废墟。
但呈现在屏幕上的景象却让他双眼一沉。
早已经是一片废墟的研究所内，有将近二十个守卫。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后，顾楚听到自己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个声音，这次是一个清冽好听的青年男声，却依旧让他本能地想要接近，想要依恋。但那声音似乎隔了一层膜，始终不甚清晰，让他听不明白那声音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层厚厚的膜蓦然消失，顾楚终于听到那声音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顾楚——”
顾楚忍不住跳跃了一下，口中自然喜悦地说出：“父亲——”
而这两个字说出口，脑中瞬间一片清明，似乎被强硬地塞进了什么东西，让他根本无法反抗。一帧帧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成一幅画面——那是一个星球，自太空往下看去的星球。星球的表面覆盖着大片的绿色和蓝色，顾楚能够感受到那两种颜色中透出的盎然生机。但是渐渐地，绿色的面积慢慢减少了，一块块灰色的方块占据了原本的绿色，并且不断向内吞噬着。另一边的绿色却慢慢变得枯黄，而那片枯黄的正中间，立着一座黑色的塔形建筑。
整个星球正在衰老、灭亡。
顾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变慢，脑中那层纱也在一瞬间彻底掀开。
那颗星球就是他。
他就是长瑞星。
而赋予他这一切的，则是他的父亲，那个苍老的声音，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本源。
研究所内，沈琛将被自己弄昏迷的守卫捆在一起，堆在角落，这才抬眼看向中间那块巨大的维生舱。这并不像一般的维生舱，反而像是一个方形的……棺材。
舱体的底部由巨大的金属台做成，上方则用透明的玻璃围着，玻璃罩内原本空无一物，但在沈琛将顾楚的身体放入的一瞬间，原本废旧的东西忽然像是被按了什么按钮，绿色的液体自金属台下源源不断流出，将顾楚整个人彻底淹没。
和蒋行舟的通讯依旧没有断开，沈琛面色深沉，沉默地凝望着玻璃容器中的青年，半晌，终于开口说道：“顾楚到底是什么？”
他问的是“什么”，而不是“谁”。
“一个多月前被你们从这里带回科学院，醒过来的时候意识是个孩童，却知道Z式机甲的资料，还知道帝国新型战舰和武器的资料；第一次进入机甲驾驶舱，却能够达到契合度百分之百，并且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第一次执行围剿偷猎者的任务时，能够控制龙卷风将偷猎者吹得尸骨无存；每次长瑞星上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身体也会跟着出现什么问题……蒋老，告诉我，顾楚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些话，蒋行舟的双眼闪了闪，却没有出声。
沈琛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复，顿了顿继续说道：“沈方博士当年被科学院开除前所研究的课题中，我找到了一个关键词——科学院为了掩盖这一课题似乎做了不少工作。”
蒋行舟已然明白过来沈琛为了挖掘顾楚的身份做了不少工作，甚至突破科学院的掩盖查到了当年的真相。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是的，按照宗教的说法来说，是上帝，而用科学一点的说法来说，是本源。”蒋行舟从抽屉中拿出那本黑色笔记本，面色悲戚，“被科学院开除之前，他一直在探究本源，被开除之后，他所心心念念的，则是让自己成为本源。但是他所选择的途径——”
“——将自己的意识和纯粹的逻辑相结合。”沈琛先他一步说出了口。
沈方的资料中所透露出的天马行空的幻想和推理在沈琛看来实在是太过疯狂，但当他深入研究对方的论文后，竟然也开始认可他的命题。重要的是，顾楚身上所有不正常的现象，都已经超越了现有的人类认知，他不得不将方向转到沈方当初所做的研究。
“人与机甲达到百分之百契合度的可能性为零，但是机甲在测试过程中，曾经达到过这个数值……操控机甲的……是电脑。蒋老——”沈琛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抖了抖，他垂下眼睫，嘴唇翕动，“顾楚是不是……不是人……”这几个字说得异常艰难，甚至带了点祈求的味道。玻璃容器中绿色的液体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打在沈琛的脸上，映射出他略显脆弱的轮廓。
蒋行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黑色的笔记本翻开，看着上面记载的文字慢慢说道：“沈方失踪之前，在他的笔记本里记录过长瑞星的状况，他记录了原生矿的信息，并且认为这些东西……打个比方的话……就像血液对于人类一样，是长瑞星上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他用原生矿作为材料，创造了一台机器，称之为‘原初’，并且一直在试图将自己的意识与这台机器融合。”
“纯粹的逻辑？”
蒋行舟点头：“他在笔记本中是这么记录的。将自己的意识和纯粹的逻辑相结合，成为本源。之后他就失踪了……如果他确实已经成功，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将无处不在……沈琛，我有个猜测——”顿了顿，老人抬头看了玻璃容器中的人一眼，“顾楚是沈方，或者说，他是格式化了的沈方。”
这也是让他无比担心的原因。沈方当初在科学院掌握了几乎整个帝国最先进的技术，更是Z式的原型机创造者，科学院不可能将他放走，因此对外声称将他开除，事实却是对他进行了逼迫和囚|禁，军部更是派出了专门的队伍将他控制住，最终却被他逃走了。
这一次科学院发现沈方的研究所，蒋行舟正好在科考队列，第一时间将沈方的笔记本收了起来，并将顾楚带回了科学院。但即便如此，军部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一些动作，将沈方的研究所控制住，也找他做了调查，好在顾楚已经醒过来，军部不会想到，顾楚跟沈方的研究所、跟沈方的研究相关。掣肘之下，他让沈琛带着顾楚前来长瑞星，光明正大地在军部眼皮子底下将人送回来。
听到这话的沈琛睫毛猛地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
半晌，他嗓音干涩，艰难无比地说道：“格式化，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作为沈方的记忆，只有醒过来之后所经历的记忆？”
蒋行舟点头：“可以这么说。”
“既然如此——”沈琛抬眸，眼中迸发出决然和坚定的光芒，“他以前就算是沈方，现在也只是顾楚，一个全新的个体，只有属于他自己记忆的个体而已。”
屏幕中的蒋行舟蓦然皱起了眉头。与此同时，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将两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沈琛脸色一变，猛地打开手上的通讯器：“近距离扫描！”
话音刚落，通讯器的屏幕上呈现出一张平面图，以他所在的地点为中心，研究所上层有近百来人正在往这边快速前进。
“沈琛！军部发现了！”蒋行舟大急，“不能让军部发现顾楚躺在这里！快带他离开！”
蒋老的话没说完，沈琛已经快步回到了玻璃容器旁边，四处找可以打开的机关，但周围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机关的痕迹。沈琛脸色一沉，直接掏出随身携带的能量枪，避开顾楚的身体，在玻璃罩上轰了一枪。
一声沉闷的轰击声后，玻璃罩纹丝不动。
外面已经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沈琛咬牙，再次射出一枪，这次打在了玻璃罩正中。
刺眼的光芒散去，沈琛清楚地看到玻璃罩内，金属台上，被浸在液体中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转动头部向他这边看来，他清楚地见到青年嘴唇翕张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沈、琛。”但是青年的双眼，却与往常不同。以前他能够从青年的眼中看出喜悦不满等情绪，但是现在，青年的双眼似乎一潭死水，所有的情绪都被彻底摒弃，只剩下空洞洞的两颗墨黑色眼珠，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第81章 星际十
大门被外面的人踹开，一队穿着长瑞星驻地军队制服的人冲了进来, 手持能量抢对准房间中的两人。
“别动！你们到底是什么——沈琛少校？！”来人话说到一半, 看到沈琛的脸, 惊叫了一声。
沈琛上前几步，挡在来人和玻璃容器中间, 对为首的那人沉声说道：“我想跟你们队长说话。”
话没说完，队伍从中间分开，空出一条通道，通道尽头, 一个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说吧。”皮靴后跟敲在地面上的声音在空旷废弃的房间中异常刺耳。
听到来人的声音, 沈琛眼皮一跳, 待真正看到来人的脸，他的脸也彻底沉了下去。
来人是个年轻军官，长相硬朗，是沈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那是秦观。
秦观寒着一张脸, 越过沈琛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玻璃容器, 嘴角慢慢往上，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原来如此。”
他跟沈琛不同, 并非靠天才一般的机甲操作技能和杰出的战舰操作能力而被军部重点关照。他所有的成就, 不仅仅是家族长辈对他从小到大地狱般的训练，更是他自己从无到有慢慢摸索和努力而得来的。但无可否认的是, 他的家族在军部中确实有着重要的地位。
这次前来长瑞星赴任之前，家中担任科学院高层的长辈就向他透露过关于沈方的秘辛。来到长瑞星后，他便在家中长辈的操作下接管了这一工作, 真实目的是为那位长辈查探沈方的研究成果。
这一个月以来，这座废弃的研究所从来没有任何信息，那奇怪的金属台也似乎是一块石头，怎么实验都没有任何反应。秦观都快要怀疑长辈告诉自己的那些信息是涮自己的了。但是今天开采塔出现问题后，他跟着众人一起去查看开采塔维修状况，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放置在金属台上的探测器有了动静，这才立刻带人过来了。
没想到见到的是沈琛，以及一个多月前将他打败，之后又屡次拒绝自己邀战的顾楚。
秦观的视线落到了金属台——那里，细细密密如同泛着金光的花纹自金属台表面凸出，仿佛精美的浮雕褪去最外层用以蒙蔽的脏物，露出其真实的内在。
金属台已经启动，而这也意味着，坐在容器中的那人，跟沈方以及他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极有可能是沈方的那个研究成果。
“秦观——”沈琛沉下双眼，他不知道秦观知道了多少，又为什么会负责沈方的研究所，但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将秦观稳住，因此他上前走到秦观面前，想要与他谈判。但没等他说出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了什么动静，而秦观的双眼蓦然闪了一下。
沈琛往后看去，发现顾楚已经从容器中走了出来，原本被容器中液体浸湿的身体奇异地在走动间变魔术一般瞬间变干。他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双眼却黑如墨色，下一秒就能将人拉入深渊。
“阿楚——”沈琛心下一跳，忍不住唤了一声。
顾楚的情况很不对劲。青年醒过来的一瞬间还叫了他的名字，但现在，青年的眼中已经没有任何人，但此刻的他像是失去了神智与灵魂，只留下一具空壳。
想到蒋行舟所说的话，沈琛嘴唇动了动，迟疑了片刻，想要唤一个名字，却在声音出口的瞬间停住了，但有人却代替他叫出了那个名字。
“沈方？”
秦观双目如炬地盯着眼前慢慢朝他走近的青年，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痕迹来，想起长辈告诉他的话，他心头忽然泛上一股热意。
听到这个名字，青年的表情忽然空白了一瞬，脚步也停了下来，茫然地朝上方看去，口中喃喃道：“父亲——”
众人还没从这声满是依恋的“父亲”中回过神来，就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传过来，带着重重回音，根本找不到发出声音的地方。
而沈琛，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不知怎地心下松了口气。
秦观皱眉：“沈方？”
那少年的声音清脆好听，但说出的话却无端带着沧桑的意味：“秦观，看来你叔父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了。”
秦观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转头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的几人点头，将手中能量枪收起，掏出几个装置对着房间各处开始扫描。秦观转过头，冷笑一声回道：“看来你的实验成功了。呵，成为上帝？沈方，你现在已经是上帝了吗？”
这边的沈琛见顾楚整个人如同木偶一般，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快步走到他的身前，牵起他的手往旁边走去，双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接着又抚上他的面颊，低低唤道：“阿楚……”却没有任何回应。
沈方静默了片刻，接着用少年清亮好听的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我是本源。”
已经成为木偶的顾楚在最后两个字落地后动了动，依旧满是依恋地唤道：“父亲……”
看着青年忽然闪过一丝儒慕的双眼，沈琛握着顾楚手腕的手猛地一紧。
沈方忽然笑了一下，还保留着少年人特色的声音清冽好听，他温柔地对顾楚说道：“孩子，在他们死亡之前，把事实告诉他们好不好？”
顾楚茫然地点点头。
秦观看了一眼仿佛一个孩子一般的顾楚，眉头皱得死紧，冷声喝道：“沈方，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的声音似乎带了点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得意：“你们让这孩子这么痛苦，这孩子已经快撑不下去了，除非——把你们都杀了啊……”
这似是而非的话简直是胡说八道，秦观眉头一扬，差点骂出口，却听少年的声音温柔而耐心地对顾楚说道：“孩子，告诉他们，你痛苦吗？”
顾楚有了反应。他缓缓拧眉，脸色也开始变得痛苦而委屈，清晰无比地回道：“父亲……我很痛苦……”
“你为什么痛苦？”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楚眨眨眼，仿佛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半晌，他再次慢吞吞地回道：“因为人类切割我的身体，抽干我的血液，伤害我的孩子……”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顾楚闭眼，声音带了一丝疲累：“三年前，人类找到我的时候……”
沈方再次温柔地轻声问道：“孩子，告诉他们，人类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顾楚的双眼空白了一瞬，接着用平板无波的声音一字一句回道：“是侵略者，破坏者……”
“面对侵略者和破坏者，你应该怎么做？”
顾楚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说道：“清除侵略者。”
少年的声音轻笑了一声，带着明显的恶意说道：“孩子，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