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欧阳才想起询问祭祀的细节。
经过真假玉玺一事,十五的祭祀已经不仅仅只是为了给皇子皇女们验明正身,戚云恒打算把那位沈真人好好打理一下,推到人前,通过这场祭祀把自己乃是“真命天子”的传闻进一步深化,推广,坐实。
祭祀的地点因此被定在了皇宫东侧的日坛,观礼的人员也由文武百官变更为文武百官及其家眷。
——论起传播小道消息,男人再专业也比不得女人有天赋。
问清楚祭祀的流程,欧阳由此推断出自己与那位沈真人的距离应该不会近到引起对方注意,放松之余又忍不住吐槽:这位真人还真是好“欺负”!
当然了,换个角度去想便会明白,若不是好欺负,这人也不会被同门排挤到灵气稀薄的京城给普通人的皇帝当看门狗。
吃过晚饭,戚云恒便准备起身离开,待到安寝时再走密道过来。
这时候,欧阳却开口把他叫住,把一份文字和数字混杂交错的考卷递了过去。
“这人很是不错,读写均无问题,又有些算学上的才华,留在皇庄里跟泥腿子们厮混未免有些浪费,不如给他个小官当当,让他去做些正经事情。”欧阳解释道,“当然,人品方面就没法保证了。”
欧阳说的这人就是今日将考卷上所有考题全部答对的那个。这人在学识上是十个人里最突出的,简直如鹤立鸡群一般,但对即将接手的差事却明显没有其他人的热忱,今日在皇庄巡视的时候也总是心不在焉,缺乏干劲。
因内廷司的筹建还停留在构想阶段,戚云恒调派人手给欧阳的时候也只打着整顿皇庄的旗号,对未来的发展提都未提。欧阳估计这人是瞧不起皇庄里的差事,不想和佃农们一起玩泥巴,干脆把人推荐给戚云恒,如其所愿地送他去做他心中的正经事业。
一听欧阳这话,戚云恒就生出了不妙的预感,等到接过卷子,再一看卷首处很是眼熟的名字,戚云恒顿时心情复杂,哭笑不得。
或许是帝王心性在作祟,即便欧阳已经说得很明白,内廷司的人手全由戚云恒这边提供,他只负责挑选,戚云恒还是找了一个符合欧阳“能写会算”这一要求的金刀卫,想要安插在欧阳身边。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送过去的人竟然因为太过“能写会算”而被欧阳剔了出来,还好心好意地交还到了他的手中,美其名曰不要误了人家前程。
戚云恒把这人的卷子仔细看了一遍,不由得叹了口气。
“有什么不妥?”戚云恒的反应让欧阳也不自觉地起了疑心。
“不。”戚云恒赶紧摇头,“只是忽然心生感慨,这世上真的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放心吧,我会找地方安置他的。”
——安置之前,先把他从金刀卫里革职再说!
戚云恒恨得牙根发痒。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
昨日,轰轰烈烈闹了好一阵子的定北侯休妻一事终是在皇后的主持下以夫妻二人签下和离书而告终。
虽然之后还有分割家产等后续,但这些余波已经不足以成为谈资,倒是皇后得皇帝陛下认可,借此事而崭露头角的举动,很是引发了朝臣和命妇们的热议。
今日,皇帝陛下要在宫中举行一场祭祀,还邀请了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前来观礼,皇后、皇夫乃至后宫仅有的三妃也会出席。
难得有机会一睹皇帝陛下的后宫真容,再加上皇夫阁下的美貌也在大朝会后流传开来,不少女眷都对这场意味不明的祭祀起了好奇,打算借此机会增广见闻,积累谈资。
正因如此,当欧阳乘坐肩舆抵达日坛的时候,还没落地就先被观礼台上的女眷数量吓了一跳。
这一次,观礼台没再分设文武席,只将男宾和女眷分开,男宾在东,女眷在西。
皇后和三妃都在女眷那边,欧阳则被领到了文武百官所在的男宾席,在首位处站定。
欧阳走下肩舆的一瞬间,女眷席上先是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接着就响起了蜜蜂振翅一样的低语,一个个仿佛都被欧阳比传说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仪容相貌惊得忘了礼仪。
不同于欧阳的姗姗来迟,皇后和三妃早已各就各位,比一些官员家的女眷更早到场。
欧阳未出现之前,不少女眷还觉得皇帝陛下的后宫未免太过寡淡无味,人少不说,相貌更是差强人意。三妃的容貌都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皇后也是气质胜过相貌,让人更愿意敬重而不是亲近。而娶了这种皇后,纳了如此宫妃的皇帝陛下便让女眷们无法不心生怜惜——都做皇帝了,身边连个正经美人都没有,简直比我家夫君(老头子、儿子……)还要不如。
然而欧阳一登场,女眷们同情的对象就变成了皇后和三妃——有这么一位珠玉在前,皇帝陛下哪里还能看得上女人啊?!难怪采选的时候对相貌都不在意了,实在是在意不起来了啊!即便是女人,天底下又有几个能像皇夫这般漂亮,这般光彩照人,这般驻颜有术?
不约而同地,一众女眷的好奇心就从皇后能否坐稳后位转向了皇夫如何青春永驻。
女眷们的心声是欧阳这边听不到的,但光是对面观礼台上射过来的一道道火热目光就足够引起男宾席的注意。
欧阳本人还未觉得怎样,身后一群老头子便受不住了。只是有初五大朝会的先例在前,他们也只能隐晦地嘀咕两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对于这样的事,欧阳十多年前就已习以为常,悠然自得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相比前方的目光和身后的嘀咕,欧阳更想抱怨脚下的“观礼台”。
所谓的“台”其实就铺了红毯的木板,下面铺了烧灼过的石块,使观礼者的脚不会被冰冷的地面冻僵。台子的高度几乎是不存在的——如今的规矩是皇帝才能居于最高位,戏台都得建在皇帝的视线下方,让皇帝观赏戏子们的脑瓜顶而不是下巴颏。再加上今日没有跪拜礼——现如今,跪拜还是大礼中的大礼,除了登基、大朝会等等极其庄严肃穆的场合,平日里,大臣见了皇帝都是只弯腰而不下跪的,台子上也没有摆放椅子或者坐垫,摆明了是要人从开始站到最后。
当然了,祭祀嘛,皇帝都要从头站到尾,你们一个个做大臣、当命妇的又有什么资格坐在旁边看热闹?再说,今日的祭祀原本也没有强逼着大家过来,没看皇帝送出去的都是请柬而不是圣旨吗?不想过来遭罪的人大可以不来嘛!
至于受邀者会不会有拒绝皇帝的胆量,那可从来不是皇帝陛下需要考虑的问题。
第47章 精彩表演
正午时分,戚云恒的仪仗准时出现在日坛入口处的长道上。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四个皇子皇女,四个小孩按年龄排序,正好是两个皇子在前,两个皇女在后。
四人跟着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的父亲一起下了各自车舆,一路步行到了日坛之上。
日坛乃是宫中三大祭祀之地中的一个,地点位于皇宫东侧的山坡顶端,与西侧谷地处的月坛相对应。顾名思义,日坛乃是用于白日祭祀的场所,而月坛只在夜晚时使用,二者有着不同的名字,更有着截然不同的的意义和用途。余下的一处祭祀之地便是皇室宗庙,相当于皇家祠堂,只有皇帝陛下的直系血脉方可进入使用。
等到戚云恒领着皇子皇女在日坛上站定,早已分布在日坛四周的宫廷乐师立刻奏响了编钟鼓乐,主持祭祀的礼部官员也扬声唱喝,“祭——始——”
这一阶段完全由礼部主持,流程有些不伦不类,乍一看有些像是封禅,仔细一品又会觉得更似祈雨。
不知内情的观礼者愈发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小部分本就不愿意出来吃苦挨冻的更是在心里骂起了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的!
一直到祭祀的第二阶段开始,沈真人信步登场,祭台下的观礼之人才因为这张年轻又陌生的脸孔而打起精神。
沈真人明显被人仔细打扮过,远不像戚云恒平日里形容的那样土里土气,身上穿了套用料讲究的精美道袍,内白而外青,头发也梳成整齐的发髻,插了一根极富简约之美的青玉簪子,再加上一张从各种角度来说都极为方正的脸孔,除了年轻和没胡子,再找不到其他让人诟病之处。
但他一看就不属于礼部,因为礼部的官员是不会在任何场合下穿着道袍的。观礼者之所以精神也是出于正反两个方面——有人单纯地想要知道这人冒出来是为了干嘛,有人却已经联想到了妖道惑主,担心戚云恒如此年纪就迷上求仙问道,痴寻长生。
然而戚云恒并未向观礼者解释这位一脸正气的“妖道”到底是何来历,只自顾自地将此人请上祭坛,然后就搬出长案,在上面摆了一大四小五个玉碟。
沈真人也没像寻常道士那样拿出桃木剑,疯疯癫癫地在台子上上蹿下跳,领着戚云恒一家五口一本正经地朝拜了天地和红日之后,转身回到长案前站定。
皇帝一家也在长案的另一侧站成一排,戚云恒居中,皇子和皇女分立左右。
等到戚云恒那边站好,沈真人取出一根银针,先是高高举过头顶,使银白的针尖与正午的阳光交相辉映,如白日星光般闪烁了须臾,然后就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托起戚云恒的左手,同时收回银针,用还在闪烁的针尖将戚云恒左手食指的指尖刺破。
东西两侧的观礼台上立刻爆发出一片惊呼,但祭台四周和观礼台附近都安排了禁卫把守。观礼者刚一出现异动,这些禁卫立刻横眉冷目,硬是用一身煞气将这些人“压”了下去,使得他们没能涌上祭台,讨伐损伤了陛下龙体的妖道。
祭台上,沈真人已经从戚云恒伤口处挤出一滴血珠,滴落在最中间也是最大的玉碟里,接着便收起银针,掐动法诀,朝着玉碟上方凌空一指。
只听刷地一声轻响,玉碟中的血珠便像着了火一般窜起一道红焰,瞬间就形成了一个形状鲜明的醒目图案。
“戚!”官员中,已有博学之人认出了这个图案。
玉碟上方出现的正是一个古体的“戚”字。这个字鲜艳浓郁地在半空中闪耀了好一会儿才宣告消失,而观礼台上的观礼者们也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自己对“妖道”的观感,暗自咋舌:难道这人还真是个有本事的?
本事,自然是有的。
但这个“真”字,却不纯粹。
欧阳紧抿着嘴唇,费力地克制住了嘴角边的抽搐。
沈真人的这一套动作其实掺杂了法术和技术。滴血显形是一种法术,通常被用来验明正身,确保血液的提供者是鲜活的人类,不是僵尸,不是妖精,不是人造的傀儡。但在滴血显形这个法术生效时出现指定的字体却是一种技术,需要将滴血显形这个法术与另一个近似于幻术的法术进行叠合绑定。
举例来说,就是在两件东西之间捆绑了一根锁链,使二者变得一一对应。套用到此时,就是给戚云恒的血液做了个“戚”字标识,使其在显形的时候直接显现为鲜活醒目的古体“戚”字,而不是普通人根本看不懂的复杂符文。
——这也就是欺负现场都是些不懂法术的外行人,看不懂个中猫腻。
——若是把下面的官员换成修者,光是看到他把法术当戏法耍,那些固执守旧的老派修者就得冲上去揍这家伙个生活不能自理!
欧阳暗暗吐槽。
就在欧阳推演出沈真人手法的同时,祭台上的沈真人也没有就此停手。
“戚”字消失后,沈真人便把皇长子戚雨澈的左手也抓了起来,迅速刺破,然后将之前施放的法术又重新施展了一遍。
于是,戚雨澈的面前也出现了古体的“戚”字。
然而这一次,沈真人没去等字体消失,迅速用银针从戚云恒滴落的血珠里挑出极小的一滴,使其落入到戚雨澈的玉碟之中,跟着就又一次掐动法诀,在玉碟上方又变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戚”字。
随着碟中血液的相互融合,两个“戚”字也合为一体,闪烁了几次后才慢慢消失。
同样的过程又进行了三次,祭台下的观礼者终是恍然大悟——
这根本就是滴血验亲嘛!
心思灵动者立刻联想到了孙妃被拘和三皇子变二皇女的事,心里面不由得五味俱全,百感交集。一方面,他们觉得戚云恒未免小题大作,请了这么一位大能人过来就为给几个孩子滴血验亲?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牛刀杀鸡!另一方面,他们也觉得这四个孩子的长相确实没一个像戚云恒的,光看脸的话,谁的心里都免不了犯嘀咕,也只能这么费力一测,才能让人放下心来,松一口气。
到了这会儿,观礼台上已经没人觉得沈真人是妖道,是骗子,是在造假。
原因亦很简单——
做不到!
真真做不到!
谁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骗子能玩出如此复杂绚丽的花招!
能做到的,肯定是神仙,活神仙!
即便是欧阳也不禁在心里给这位沈真人挑了个大拇指,暗暗感叹:不愧是玩弄机关术的修者,这花样就是多!敢想,敢做,而且还做得出来!就是未免太过用心,简直就是在帮戚云恒弄假成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
人类的血脉来自于父母双方,但沈真人在施法时只将皇子和皇女们的父系血统显现出来,母系那边却是全方位地将其压制。至于最吸引眼球的字体重合,更是一个和血脉鉴定八竿子打不着的不相干的法术,完全就是为了增加可信度才硬生生地添加进来。
欧阳甚至恶意地想到,他其实可以在沈真人施法的时候动些手脚,对被显现的父系血脉和被压制的母系血脉进行置换,让显形出来的文字变成母姓!
这样一来,场面一定十分有趣!
欧阳这边尚在意淫,沈真人已经进行到了下一环节,取出一个纯金的小酒壶,将壶中佳酿斟入到五个玉碟之中,然后把手一抬,请皇帝一家将掺杂了自个血液的酒水饮尽。
在欧阳看来,这一步大可以被称之为“毁尸灭迹”。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消除造假可能留下的痕迹,更重要的却是将这五个人的血液彻彻底底地洗净回收。
现如今,诅咒之术仍然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施展起来会有很多限制性的条件,血液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种,而普通人看重的生辰八字反倒是毫无必要。
为了不给皇室埋下隐患,不给自己制造祸患,玉碟里的血必须在祭祀结束前就彻底消失,以免被有心人利用。在此前提下,还有什么法子能比血液的提供者把自己的血吞回到自己肚子更便捷、更安全、更稳妥呢?
沈真人这边的安排毫无问题,但戚云恒那边的应对却出了变故。
因祭祀前不曾彩排过这一步,四个孩子中有三个都在饮用血酒的时候出现了迟疑,只有年纪最小的戚雨浠最为果断干脆,以一种无知者无畏的姿态毫不犹豫地喝下血酒。余下的三人中,二皇子戚雨溟尚好,只是皱了皱眉便一口气灌了下去;大皇女戚雨露却是很明显地苦了脸,浅浅一碟酒,足足喝了半盏茶才算喝完;年纪最长的戚雨澈则是最不堪的那个,眼见着两个妹妹都已经把酒喝完,他才在戚云恒的瞪视下端起玉碟,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血酒喝进了肚子。
沈真人这边依旧是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地耐心等到戚云恒一家五口把血酒喝光,这才施施然地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祈福。
欧阳更想把这个环节的表演命名为光影魔术。
这就是一段纯粹的法术表演。
沈真人事先在台子上铺设了很多类似于碎玻璃、碎镜片的小块晶体。祈福仪式开始前,这些反光体都被细细的雪沫所掩盖,直到现在,一个极其简单的清风术便将细雪扫清,使下面的反光体全部暴露出来,与正午的阳光产生了交汇。
一道道粗细不一的白光立刻从日坛的祭台上“炸”了出来,向着四面八方展延发散,将原本庄严肃穆的祭坛映成了光怪陆离。
第48章 一波三折
到了这一刻,即便是那些事先就知道皇帝陛下在祭祀中有所安排的人也不由得目瞪口呆,观礼台上的观礼者以及周遭的禁卫更是震惊到了心神失控的地步,连本该一直持续的鼓乐声都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以及一瞬的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