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不由得目瞪口呆。
绿柳其实已经可以算是欧阳府里的家生子了,父母都是在欧阳“年幼”时就跟在他身边的下人。她虽然以奴婢的身份长大,但头顶有欧阳这把大伞撑着,挨饿受冻这种罪那是从来没遭过的,平日里接触到的佃户也都是给欧阳干活干了好多年的,不管地里收益多少,都有欧阳府里一年两季的补贴,再怎么不会过日子,也不会穷到连衣服都舍不得穿。
柳绿下意识地看了眼欧阳,却发现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波澜,显然对这种事一点都不惊讶。
柳绿立刻定了定神,重新找回微笑,“我要进去看看,请你让她们穿好衣服——放心,我可以等。”
刘大眼又被笑得恍惚起来,但还是在残留的那点理智的驱使下看向肖二,对其流露出了求助的表情。
肖二也很无奈,但他看得出来,柳绿的要求是得到了最贵的那位贵人的认可,刘大眼要是不答应,这些人没准会强闯进去。
想了想,肖二向欧阳这边哈了下腰,告了声罪,然后抓住刘大眼的胳膊,把他扯到一边,小声问道:“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刘大眼把嘴一咧,苦笑道:“昨晚上,俺娘和俺媳妇打了一架,把衣服给扯破了。今天天太冷,俺不想动弹,也想再晾一晾她们,省得再没事瞎闹腾,就没出去借针线,所以……嘿嘿……”
肖二顿时无语,压下骂人的冲动,只重重赏了刘大眼一记白眼。
“在这儿等着,我去跟贵人解释!”
说完,肖二转身回到欧阳这边,一脸忐忑地行了个礼,把刘大眼家的窘状毫无保留地讲了一遍,然后请欧阳宽限他一点时间,让他能去别人家借几件衣服。
“快去快回。”欧阳面无表情地答复。
“诺!”肖二马上转过身来,撒丫子朝别家跑去。
听到欧阳和肖二的对话,柳绿忍住嘴角的抽动,抬手向已经和他们有段距离的刘大眼招了招手,笑道:“别在那儿傻站着,过来,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呢!”
“问……问啥?”刘大眼没能扛住女色的诱惑,不自觉地走了过来。
“你家几口人,都有谁啊?”柳绿问。
“俺娘,俺,俺媳妇,俺大娃二娃,还有大闺女,这是……”刘大眼掰着手指数了数,“六口人!”
“你们家一直在皇庄种地,没干过别的?”柳绿继续问道。
“俺就会种地。”刘大眼摇头,但马上又抱怨道,“俺种地种得可好了,就是以前的庄头嫌俺家穷,俺媳妇丑,不肯给俺好地种。”
——人穷和媳妇丑跟有没有好地有什么关系?
柳绿听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但她知道在套人话的时候绝不能露怯,不懂也要装懂,当即挑眉道:“给你好地,你就能比别人种出更多粮食吗?”
“那当然,俺可会种地了!”刘大眼马上吹嘘起来。
欧阳一边听着刘大眼吹牛皮,一边关注着十一名“考生”的反应。
黄朋已经拿着笔唰唰唰地记录起来,余下的十个人里,有的有样学样,有的还在发呆。
发呆的人和之前无精打采的人有重叠,但并不完全一致。
然而欧阳既没有提醒,更没有催促。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肖二抱着衣服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矮矮的老太太。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太多,遮掩了相貌,欧阳等人很难一眼判定她和肖二的关系,但肖二的斗篷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就算不是亲娘也起码是位至亲的长辈。
来到近前,欧阳等人才明白为什么肖二会带回一个老太太——肖二抱着的是男孩穿的小衣服,女装都在老太太的手里,显是为了避嫌。
“大人,这是俺娘。”肖二没有忘了介绍,然后又拉了下自家老娘,示意她赶紧行礼。
老太太赶忙弯下腰,却紧张地忘了问好。
欧阳在外面一向不玩亲民那一套——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前朝还是现在,欧阳的身份地位都不适合这种平易近人的人物设定,非要玩的话,很容易把自己玩死。
于是,欧阳只冷冷地看了这母子二人一眼,然后便由身侧的桃红上前将人扶起。
肖二也知道现在不是套近乎的时候,如今的天气可说是滴水成冰,贵人们即便穿着满身的裘皮也暖和不到哪儿去,自然也不会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挨冻上。
该行的礼行完,肖二就赶紧把自己手里的衣服塞给刘大眼,让他和自家老娘一起进屋给刘大眼的娘亲、媳妇、孩子送去。
又折腾了一炷香,刘大眼才重新打开门,恭恭敬敬地请欧阳一行进去。
欧阳动也没动。
以他的本事,神识一扫就已经把屋子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进去浪费时间。
柳绿原本已经抬了脚,正要行动却发现欧阳竟没有进屋的意思,不由愣了一下,刚抬起的脚也下意识地缩回了原地。
但柳绿她娘就是给欧阳管过佃户的女管事,早早就教导过柳绿:视察农庄的时候,进屋看人是很重要的一步,也是主子启用女管事的原因所在——男人经常要考虑避嫌的问题,女人却没有这个麻烦——绝对不能只走个过场,不当回事。
想起娘亲的教导,绿柳果断迈开脚步,朝着土屋的门口走去。
黄朋仗着自己年纪小又是太监,毫不犹豫地跟在了柳绿身后。
余下的十个大老爷们却犯了难。
从刘大眼的话里就能判断,屋子里除了孩子就是女眷,如今的风气虽没讲究到男女不得相见的地步,可冒然跑进人家内宅,看人家衣衫不整的媳妇老娘,也未免太不讲究。
最终,十个人里有八个没动,只有断臂的男子和一个年纪最长的老汉选择了进屋。
进去的四个人也没在屋子里耽搁太久,很快便又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而出。
回到欧阳身边的时候,柳绿做了个行礼的动作,顺势朝欧阳点了下头,暗示屋中的人和物全都没有异常之处。
欧阳对自家农庄的管理一向很严,打着走亲戚的幌子收留陌生人是决不允许的,谁要是敢利用庄子里的福利和便利去倒买倒卖,为自家谋求私利,更是一家子都会被送去肥田的。
此地虽是皇庄,但就其特殊性来说,比欧阳的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已经接管此地的欧阳既然很明显地安排了这么一出,肯定也是打算按自家的规矩把此地严格地管控起来。
正因如此,进屋的时候,柳绿便按照欧阳庄子里的规矩对刘大眼一家做了审视。
收到柳绿的暗示,欧阳微微颔首,给出了可以被理解为满意的回应。
柳绿不由心中一喜,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
主仆俩的小动作瞒不过有心人的注意,几个耳聪目明心眼敞亮但之前却选择不进屋的“考生”便因此生出了悔意。
欧阳也注意到了这几个人的情绪变化,但他依旧视而不见,没去理会,只扬起下巴,向肖二道:“去下一家。”
肖二正要应声,刘大眼家的土屋里却突然传出一声爆喝——
“刘婆子,你他娘的赶紧把衣服给俺脱下来!这是借你的,不是送你的!”
声音一出,肖二的脸色便随之一变。
即便不看肖二的脸色,欧阳等人也能从这人的话语里听出她的身份,正是进去送衣服的肖二老娘。
也不知那个刘婆子说了什么,惹得肖二他娘一声怪叫,跟着,屋子里就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明显是有人动了手,起了争执。
“娘,你干嘛呢?!”肖二不好进屋拉架,只能在外面跳脚大叫。
“这个臭不要脸的老娘们想霸占咱家衣服!”屋子里的肖老娘马上给出了答案,但话音未落便又多出了一通鬼哭狼嚎,似乎是屋子里的小孩受了牵连,被吓得哇哇大哭。
已经跟着柳绿等人出了屋的刘大眼也惊慌起来,但在屋子里动手的是两个老太太,门外又有一群贵人盯着,即便屋子里打架的是他亲娘,他也不好进去拉偏架。
欧阳撇了撇嘴,转头向身边的桃红吩咐道:“带两个嬷嬷进去看看,别让肖老太太吃了亏。”
欧阳一句话表明了立场,桃红也目的明确地应声而动,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妇冲进了土屋。
屋内的叫声骤然加大,但跟着就是啪啪两声脆响,整个世界顿时为之一静。
很快,桃红就扶着肖老娘走了出来,两个嬷嬷紧随其后,每人手里都拿着几套衣服。
刘大眼立刻脸色一变。
肖老娘脸色红润,一切安好,那两声明显是耳光的脆响自然不会是落在她的脸上。
不等刘大眼上前质问,土屋里便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跟着就是哭天抢地的哀嚎,中气十足不说,还夹杂着时高时低的唱戏一般的节奏韵律。
刘大眼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接着便讪笑着看向肖二。
但肖二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理他,赶紧堆出和刘大眼一模一样的讪笑,躬身向欧阳赔罪,“让您见笑了。”
“下一家,抓紧时间。”欧阳漠然催促,然后又把脸一转,对桃红道,“去取贯铜钱,别让老太太的衣服白白被人糟蹋。”
两个嬷嬷带出来的衣服都有损坏的痕迹,显然是两个老太太争抢的时候有了撕扯。欧阳没有视而不见,继续用行动表达了自己对肖老娘此前行为的大力支持。
肖老娘却被吓了一跳,赶忙摆手道:“不值那么多,不值那么多,只要……”
肖老娘没能把真实的价格报出来,她这边刚一开口,欧阳就已经转过身去,迈开脚步,把她和刘大眼一家的土屋甩在身后。
见人家根本不搭理自己的谦逊,肖老娘只能悻悻地把手放下,在心里默默吐槽:真他娘的有钱!
第44章 前程远大
这时候,桃红已经从负责背负钱褡子的宫人那里取出了一贯铜钱,笑眯眯地塞进肖老娘的手中。
“主子说给,您就安心拿着,多出来的那部分只当是我家主子赏您的。”
“那俺就谢谢贵人了。”肖老娘嘿嘿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下了铜钱。
桃红转过身,正欲跟上已经开拔的大部队,却被肖老娘一把扯住袖子。
“姑娘,你等等。”肖老娘把铜钱往自己怀里一塞,跟着就飞快地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塞回到桃红的手里,“帮俺个忙,把这好东西给俺儿子带回去,别让他冻着了。”
桃红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不同于父母都在身边的柳绿,桃红是九岁的时候被人牙子卖进欧阳府里的,到如今,她连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被人牙子领走的前一晚,母亲曾抱着她大哭了一场,但第二天一早,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了家门。
桃红并不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当他们把她交给人牙子,又从人牙子手里拿走一袋粮食的时候,她便决定与他们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但看到肖家母子的母慈子孝,桃红还是情不自禁地生了羡慕,当即应下这桩差事,并把自己袖子里的手炉塞给肖老娘,微笑道:“您老也注意着点,别冻着了自己,让您儿子心疼。”
“这……”肖老娘捧着手炉,有些迟疑。
手炉虽是铜的,但重量不轻,做工也很精致,肖老娘接在手里一掂就觉得有些“烫”手。
“您先拿去用,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还给我。”桃红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肯定还会再过来的。”
桃红不敢解下自己的斗篷给肖老娘用。她们这些人外出时的衣装都是有规格有讲究的,不能随意加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的所有权并不在她,就算穿在她的身上,也不能任由她去支配。但手炉是她用自己的月例钱买的,是她的私有物,想要送给谁也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情。
肖老娘接受了桃红的解释,开开心心地道了谢,转身回家。
桃红也转过身来,抱着肖老娘脱下的斗篷,快走几步,追至欧阳身侧。
欧阳一人行已经与刘大眼的土屋拉开了好一段距离。
桃红回到欧阳身边的时候,正听到欧阳吩咐黄朋,“……把这家人记下,回宫之后,提醒我把他们转为自由人,迁到别的地方去。”
“啊?”另一边的肖二没想到刘大眼家只是闹腾了一下就要被赶出皇庄,惊愕中便忘了管好自己的嘴巴。
欧阳的目光立刻转了过来,直盯盯地看着肖二,挑眉问道:“可是有什么不满?”
“不……不是!”肖二赶紧摇头。
依照前朝留下的规矩,皇庄里的佃农其实都是奴籍,只是不像普通人家的奴婢那样可以随意打发买卖。想进皇庄当佃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皇庄里再怎么剥削压榨也有一个“皇”字压着,即便吃不饱也绝不会让人饿死,不然的话,光是“不吉”二字就足以让一大批人的脑袋落地。
正因如此,皇庄里的佃农大多没想过离开,宁可世世代代给皇帝当奴婢也不愿出去做自行谋生的平民。
“不以恶小而为之,亦不应以恶小而纵容之。”截止到目前为止,欧阳对肖二尚无不满,便难得好心肠地提点了他几句,“今日,这家人敢霸占你家的衣服;明日,他们便敢贪图陛下的东西,向陛下的皇庄伸爪子!你要记住,所谓小惩大诫,就是要在他们尚未犯下大错的时候做出处罚,让他们再也不敢也没机会去将罪行扩大。此外,给陛下做事,最要不得的就是一个‘贪’字,于己如此,于人也是一样,绝不存在什么严于律己、宽于律人这一说!”
简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别惯他们毛病!
欧阳的提点,肖二只听懂了一个大概,但欧阳那句“给陛下做事”却让他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这里是皇庄,他是皇帝陛下的庄头!
肖二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地真情实意。
一旁的桃红抓住机会,把肖老娘脱下的斗篷给肖二递了过去,让他重新穿好。
柳绿则趁机问道:“肖庄头家中只有一位老夫人?”
其实肖二和其他庄头的情况都已经被记录在册,送到了欧阳手中。柳绿帮欧阳做过整理,很清楚肖二家中只有他们母子二人。但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不结婚不生子,只守着寡母过日子,若是没有内情,那也太不正常了!
果然,柳绿这么一问,肖二便苦笑起来,一边系着斗篷一边坦白道:“不怕各位笑话,俺家其实比刘大眼他们家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家起码子孙满堂,俺呢,好不容易讨了个媳妇,却一直生不出孩子,跟俺娘处得也不好。前几年天下大乱,皇庄里也不稳当,她……她就跟庄头家的大儿子一起跑了。”
“啊——”
桃红和柳绿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嘴巴,其他听到肖二说话的男人,包括黄朋,也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同情之色。
说起男人之痛,绿帽子就算占不了鳌头,也绝对能跻身三甲。
肖二倒是一派坦然,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我当时真的是快气死了,要不是家中还有老娘需要照料,肯定得追出去把她和奸夫一起掐死。但她跑掉没多久,这天下就安定了,陛下就登基了,我也跟着沾光,当上了新的庄头。日子明显好起来了,有盼头了,我就想,若是她不走,兴许就没这么多好事发生,发生了也未必能轮得到我。这么一想,我也就不生气了,有时候甚至还想谢谢她,谢谢她八辈祖宗!”
“哈哈哈——”肖二的最后一句话引发了男人们的开怀大笑。
笑声中,欧阳却忽地插言,“你若不急着传宗接代,这婚姻之事不妨再缓上一缓,过个两三年再去考虑。”
肖二不由一愣,但周围一群人精或羡或妒的反应却让他很快明白过来:贵人这是说他有大好前程,过两年能娶到更好的?
“不急,不急!”肖二马上道,“十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两三年!”
欧阳却没再接言,仿佛之前的提议也只是随口一说。
这样的后续让肖二有些忐忑,但他也不敢让欧阳许下保媒之类的承诺,只能暗暗咬了咬牙,心道:富贵险中求,赌一赌又能怎样!反正两年后再怎么不好也不会比两年前更糟,顶多就是没儿子呗!
拿定主意,肖二对欧阳一行便愈发地殷勤用心。
之后走访的几户佃农都没再闹出刘大眼家这样的事故,也没再见到哪一家因为没衣服穿而躲在炕头上挤被窝。但总体来说,这里还是脱不了一个“穷”字,所有佃农住的都是土屋,穿的也多是单衣,有皮坎肩的都屈指可数,一个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