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靠近任家大宅的时候,季泽同突然变得很安静了。他本来是闭目养神,不时和顾家臣讲两句话,现在却睁开双眼开始盯着前面的车窗出神。
顾家臣看了他的样子,心中似乎有点明白了,就说:“不然,让车子送你回你家吧。”
季泽同好像没听到一样,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说:“啊?不用了。你也在,没关系。”
夜已深沉,任家大宅子亮着一小半的灯。安执事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亮亮的灯光挤退了黑暗的夜色,任啸徐一边走过大堂一边问安执事:“我哥怎么还不睡?”
安执事回答:“应该是公司的事情。”
任啸徐微微侧头:“哦?公司的事情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好像没什么事情值得他这么熬的吧。”
“是夫人最近带着大公子去了一趟沈氏总部。兴许是那边的事情。”
任啸徐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哼,一个小茶叶公司有什么好忙的。”
顾家臣看了季泽同一眼,后者正面无表情地走着。沈氏几乎控制了整个西南的茶叶市场,在任啸徐嘴里却是“一个小小的茶叶公司”,顾家臣也不知道这里头到底是怎么算的。
等他们三个都到了任啸徐的房间,安执事亲自端了助眠的花茶来,伺候他们三个喝了,才开始问房间的问题。
安执事很妥帖地准备了两间客房,给顾家臣和季泽同住。他回话的时候,任啸徐直接一挥手,说:“你用不着这么小心。他住我房间,这一位,你去问问大公子,看怎么安排比较好。”
安执事并不多言,安安静静地退出去了。
顾家臣喝着茶,薰衣草安神助眠。他们三个都喝了酒,所以茶里特地多放了山楂,茶还没喝到一半,就听见了敲门声。
任啸徐和季泽同头也没抬,只有顾家臣放下杯子跑过去应门。门外的声音有些陌生,不是安执事,也不是赵秘书,那人说:
“二公子,夫人请你们过去一趟。”
顾家臣一愣,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沈氏的助理。
他看了任啸徐一眼,后者一脸的不屑,于是只好对门外的人说:“好的,我们就过去。”
那人又在门口叮嘱了一声:“请尽快。”
顾家臣回到沙发旁边还没坐稳,任啸徐就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手上的小调羹扔进茶杯里叮咚作响。
“呵呵,消息挺灵,连秘书都不用了,叫个助理……这是存了心要给我们难堪呐。”
“所以我说……不要回来就好了。”顾家臣小声说。
任啸徐一拍桌子,拍得那张玻璃的茶几锵锵一震。
“都像你这么躲着!要躲到什么时候?我还不信了,她姓沈,我姓任,这个家还轮不到她说了算!”
顾家臣被任啸徐吼得一缩,他瞥了一眼季泽同,后者还慢悠悠地喝着茶。
“那……那我们去不去?”
任啸徐地说:“不去。她心里不爽是她的事情。”
顾家臣心想这人应该是喝醉了,酒还没醒,所以才这么说。这真是,每次他喝醉了,就会出点这样那样的事情!不知道这回又要出什么事情呢!
沈氏从来就看不起他,也看不起季泽同。这个女人的心里有偏见,不喜欢小三也不喜欢同性恋,而且报复的手段非常奇怪。别的女人通常会选择打击丈夫的情人,饶过犯错的丈夫,可她却喜欢两个一起打击,对儿子也是这样。
任啸徐曾经跟顾家臣说过,那是因为沈氏的心里没有爱,她根本不爱自己的丈夫,她容不下情人这样的存在,只是源于一种心理上的洁癖。可是顾家臣觉得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心里怎么会没有爱呢?要知道自古以来女人就一直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女人会把男人对自己的疼爱当作衡量自己价值的标准……没有爱的女人,心理得是多强大?
“她哪里是强大?她就是单纯的心理变态。”任啸徐翘着腿说。
顾家臣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于他而言,他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小市民家庭比较看重一夫一妻制,也比较在乎所谓贞洁或者忠诚的问题。可是任啸徐和季泽同这样的大少爷完全没有概念。他们想玩就玩,不想玩就扔。喜欢就要拿过来,不管自己已经拥有了多少。全天下都是他们的。
季泽同听到“心理变态”几个字,也咧嘴笑了,说:“小门小户是这样的。当初也是你爸爸年轻,造了那些孽,活该他受罪。”
任啸徐听到这里就来气,一脚踩在茶几边沿上说:“我真是不明白,我要是我爸,我直接把她掐死!干什么饶过她这一回,姑息养奸!”
季泽同道:“你妈也算能耐,抢了你们家15%的股份,啧啧,她手里要是没这一票,随便你怎么着她都没资格管!”
任啸徐气的又踢了茶几一脚,然后他们听见门被敲得震天响。
顾家臣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开了门,只看见沈氏怒鸡一样站在门前,浑身发抖。她背后好像还跟着几个人,是她的助手。顾家臣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沈氏一巴掌打在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他的腿本来受了伤,如今走路的重心都在另一只脚上。这一巴掌破坏了他的平衡,顾家臣往一旁偏了两步,没站稳,一头栽到地上。
任啸徐眼明手快,赶紧一脚踩到茶几上,从上面跳过去,跳到顾家臣身后扶住他。
任啸徐大怒,朝着沈氏吼了一句:“妈!你干什么!”
沈氏气的满脸通红,喘着气道:“我干什么?我才要问问你是要干什么!你为什么把这两个小贱人弄到家里来?存心要脏了我的地是不是!”
两个小贱人,当然就包括了季泽同。小季爷冷笑了一声回嘴道:“夫人此言差矣,这所房子是可是登记在任常华任叔叔的名下,怎么会是你的地呢?”
顾家臣被一巴掌打得牙齿都松动了似的,吐出来一口血水,脸上肿起四根手指印来,他被这一巴掌打得蒙掉了。任啸徐看着那指痕,气的脸都白了。沈氏被季泽同反驳了一句,怒目圆瞪。朝着手底下的人吼道:
“大少爷呢?叫他来给我管一管这个没脸没皮尖嘴嚼舌的东西!”
后面一个人急急忙忙跑开了。
任啸徐选择了无视沈氏。他按着门边的招唤铃,安执事不消片刻就出现在门口。
“顾先生伤了,去给我拿冷敷来。”
安执事点了点头,转身去拿了冷水和毛巾来。他端着东西走到门口,路过沈氏身边的时候,沈氏就伸出手去一推,把毛巾和水盆打翻在地。水花四溅,冷冷的溅在顾家臣和任啸徐的身上。季泽同倒是有先见之明,直接跳到沙发后面去了。
任啸徐冷眼看着沈氏,怀里抱着顾家臣道:“安执事,再去拿。”
沈氏也好像平静了似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和机械,道:“只管去,拿多少,我砸多少。”
任啸徐气得笑了,问:“那你要怎么样才能不砸呢?”
沈氏道:“你把这个东西弄出宅子去,我不就砸不到了么。”
任啸徐还是在笑:“我为什么要出去?这儿是我家——”
“我是你妈妈!”
任啸徐笑得更大声了:“我好怕——妈,我叫你一声妈,不代表你可以蹬鼻子上脸。你能逼得了哥哥,你逼不了我。”
“呵呵,”沈氏也笑了,“好啊,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当初是谁在我面前说,一定会听我的话?啸徐,你听妈妈的话好不好?把这个东西弄出去——我见不得他在我屋子里!”
“那行,反正我外面也买了房子了。我和他出去住。”
“你这样光明正大地跟他同居,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谁敢乱说什么?我真的不懂,我们俩哪儿碍着你了。你要传宗接代,我哥已经给你娶了儿媳妇给你怀了孙子,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变本加厉?”
沈氏苦笑着道:“我变本加厉?是你们兄弟两个让人不省心!这个东西算什么?还有他——”沈氏指着沙发背后的季泽同。
她突然哽咽住了,有点说不出话来,指着季泽同的指尖瑟瑟发抖。
第80章
小季爷面无惧色,眼睛像一面镜子一样直接的把沈氏的目光返还回去,还附加了三分挑衅。
沈氏面无血色,只有眼珠子珍珍发亮,表明她不是一具苍白的尸体。看见沈氏大发脾气,顾家臣的心跳得厉害,心跳声咚隆咚隆像打雷一样响彻耳际,他的双手十分不安地抓住任啸徐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季泽同的目光挑衅太过,沈氏直起的指尖颤抖着,突然往后一仰,像是晕倒了一样。她的助手赶紧从后面扶住她,沈氏才没有倒在地上。
任啸徐看见沈氏晕倒,也激动地往前一跨。他的手臂勾着顾家臣往前也带出去了一步。顾家臣被这一带,又有点失去重心,于是干脆整个人倒在任啸徐怀里。
怀中突然沉重起来,任啸徐才猛地想起母亲那一巴掌。顾家臣的脸还红肿着,任啸徐气不打一处来,冷冷朝母亲道:
“装什么晕倒。我劝您一句,眼不见心不烦。”
沈氏疲惫地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脸色苍白,额头上都起了汗。一个扶住她的助手赶紧跟任啸徐解释说:
“不是的二少爷,夫人她最近身体真的很不好。沈氏集团……”
沈玉妆突然喝止道:“你闭嘴,跟你说了不要乱讲话!”
任啸徐会意,意味深长地说:“哦……我说哥哥怎么这么晚都还没睡觉,原来您拉着他去解决娘家的事情。沈氏集团怎么了?前阵子我还见着舅舅了,和爸爸有说有笑的,不是好好的么?”
“你闭嘴!”沈氏厉声道。
“哦……对了,我听说舅舅也在外面养了不止一个!怎么,您的娘家人就可以,婆家人就不行么?”
“你舅舅养的那是女人!你要是喜欢女人,随便你养几个,我都不管,可他不行——你打量我不知道同性恋是怎么回事么?仗着不会怀孕,是个男人都可以乱搞!”
季泽同闻言爆出了一声响亮的嘲笑:“哟,啧啧,这还真是会骂人呢,在场的不在场的都骂遍了……”
任啸徐额头上都爆出了青筋,一突一突的,在他怀里的顾家臣看得触目惊心。
“行了,妈,您贞洁。要不怎么和我爸才睡了一晚上就嫁了呢?您不就是仗着自己会怀孕么?”
沈氏像被人戳中痛处一样,双手捏得紧紧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她突然抓起落地钟旁边一个珐琅质的花瓶,直直地朝顾家臣砸过去。
那花瓶有一米高,长身细颈,插着几只香水百合。任啸徐抱着顾家臣往旁边一躲,花瓶砸在顾家臣脚边,立马碎了一地,蓝色和金色的碎片夹杂着水花四下散开,几只素净的香水百合死尸一般躺在水泊中。
任啸徐气得长叹一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顾家臣就有点受不了了,他被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刚才几个趔趄,撑的腿也隐隐地疼起来。砸过来的花瓶碎开之后那一地的水泊,就像水漫金山一样淹没了顾家臣的思绪,那一瞬间他仿佛被漩涡拉住了,不由自主地就推开了任啸徐的手,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季泽同不由得叫了一声:“顾家臣——怎么跑了?”
顾家臣仿佛没听到一样,撞过沈氏身边的助理,拖着那条有些跛的腿,直往电梯跑去。
刚巧此时任啸怀来了。他好像是放下公事过来的样子,本来就心事重重。看到顾家臣撞出去,心里觉得好生奇怪,又看见沈氏站在任啸徐房间里,她和弟弟像两只刚刚经历肉搏的斗鸡一般。地上又是水又是花瓶碎,一片狼藉。抬起头,却发现季泽同看戏似的立在沙发后面,婷婷如莲。
任啸徐看见哥哥来了,冷笑一声道:“得了,您的心肝宝贝也来了,要是您不介意,我得去追我的心肝去。”
说完擦着沈氏和任啸怀中间的那条缝,追着顾家臣的背影跑了出去。
他追出去的时候,顾家臣已经上了电梯,电梯门飞快地合上,安执事站在电梯门口无奈地冲着任啸徐摇头。
好在楼层不高,任啸徐转身就往楼梯跑,脚踩在楼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声快节奏的闷响。
顾家臣像看了一场惨烈的战争片一样。那砸碎的花瓶仿佛不是一只花瓶,而是一个被重狙爆了头的人,肢体四分五裂,脑浆溅了他一脸。顾家臣呆呆地倚着电梯壁,整个人像傻掉了一样。
随着叮咚一声响,电梯门应声开启。大厅里此时空空荡荡,只有头上的水晶吊灯白花花晃人眼。顾家臣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大厅,把那扇粉白色刷金边的大门推开一个缝隙,瘦弱的身体像猫儿一样从缝隙中挤了过去。
灼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像要把顾家臣压碎烫熟了一般。
任啸徐跑下来的时候,正看见大门边人影一闪。他知道顾家臣跑出去了。
安执事已经先他一步跑到大门边,恭敬地替他拉开大门,任啸徐冲出去,门外是一片茫茫夜色,月华惨然落在大地上,那霜白的月光只不过加重了夜的黑。
好在门前守望的两盏灯还算亮堂,任啸徐就着那灯光四处张望,看见右手边闪过一道白色,他便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出去,追着那道白光跑了。
顾家臣在沉重闷热的空气里前行。已经是八月,天气热得怕人,他才出来没两分钟,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头发一缕一缕黏在额头上,就像刚被水泼过一样。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他的心里压得慌,那感觉就好像当初考研落榜的时候一样,觉得全世界都对他失望了。
他想做个好孩子,让父母满意,让祖国人民放心的好孩子。听话、乖巧、机灵、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却又能更上一层楼。他不希望看到爸爸妈妈因为他吵架,因为他成绩不好而吵架,因为他性格懦弱而吵架,因为他不如别的小孩子那般优秀而吵架,因为他照顾不好诗华而吵架……
现在算什么?爸爸妈妈吵架就算了,连啸徐也为了他和沈氏吵架……他又不是石油战略资源,为什么总是能引发战争呢?
顾家臣的胸口一起一伏,他必须大口地呼吸才能缓解脑袋里沉重的压力。他跑得其实并不快,但是周围却呼呼然似有风声。顾家臣埋着头只顾往前冲,像一匹受惊的小马驹,跑得心无旁骛,只想借着擦身而过的风带走回忆里的伤心和阴暗,以至于他连身边跟着两条黑色人影也没有发现。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脚下突然听见哗哗两声。一阵冰凉没过脚背,从凉皮鞋的缝隙中灌入,顾家臣才发现自己两脚已经踩入水中。举目一看,面前一片波光粼粼,洁白的半月倒映在水中,水波一圈圈荡开去,割裂了他黑黝黝的影子。月影摇晃,人影斑驳,如梦如幻,凄艳迷离。
旁边两条人影已经准备要冲过来,看见顾家臣骤然停步,他们才停止了动作。看来他并不是要投湖,只是不小心冲进水里了。
那湖水清浅,刚刚没过脚踝。顾家臣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这双鞋可是真皮的,泡了水就毁了。
突然背后有人箍住他的腰,任啸徐湿润的呼吸声抵在耳边,顾家臣听到他正微微喘息。
“你没事往水里跑做什么!”任啸徐语带嗔怪,“我还以为你要举身赴清池呢,吓我一跳。”
顾家臣有点恍惚,手缓缓抓住任啸徐的手臂,感受到他的温度,好一会儿才喃喃说:“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脆弱么?”
任啸徐听到他的回答,松了一口气,道:“你说呢?”
顾家臣叹了一口气道:“啸徐……你能不能不要和你妈妈吵架?我不想看到你们因为我……吵起来。”
任啸怀紧了紧手臂,似乎有点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顾家臣本来想说因为他希望能够婆媳和睦相处,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任啸徐一定会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及时收住嘴,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任啸怀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捏着他的脸逼他说,顾家臣憋红了脸一个字也不愿意吐,到最后还是任啸徐撑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
“那是个老妖怪,就喜欢拿我出气。我们吵架可不是因为你——你还不知道她么?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她都能跟我吵一架。你担心什么。”
“可是你们老这样见面就吵架,要吵到什么时候?而且,今天明明就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