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直驶M大的校园。
今天是星期六,校园里很有几分冷清,学生们大多数都在外面玩。M大是出了名的美女多,爱玩的美女尤其多,泡吧、消夜乃至开房,无所不为。
M大的校园在市郊,位置很是偏僻,只有两班公交会从那里经过。这个点刚好是晚饭时间,学生们正三五成群地往外面跑。
有钱的学生们都有自己的车,其中不乏惹人眼球的跑车。每辆跑车上都清一色地坐着妖艳美丽的女孩子。有时候是两个女孩子自己开车,有时候是跟着男朋友。
有一台跑车和任啸徐买过的其中一台很像。
副驾驶……顾家臣的眼睛盯着跑车的那个位置,心想,他也总是坐在副驾驶。任啸徐开车很稳,在这个稳定的状态下,他又能把速度开到极快。
有一辆车嗖地从车窗外闪过去,顾家臣吓了一跳。看见来来往往的学生人群,心想,这些孩子还真是不要命,万一撞到人怎么办?
他又想到那台车的模样。那是价格很贵很贵的车,买得起的人……就算撞到人,大约也无所谓了吧。反正扔钱就能了事。
原来任啸徐的车竟然开得这样快,顾家臣想,他坐在上面,居然没有觉得害怕……一开始好像是有害怕的。第一次坐跑车,他很不习惯那风就这样直剌剌地灌进来,吹得他的头发都迷了眼睛。
后来慢慢的就习惯了,习惯了就没有感觉了。今天看见那个学生开车,才知道任啸徐的车原来开得那样快。
路灯是昏暗的,无精打采,像刚睡醒的人的眼。可是昏暗的路灯并不能阻止学生们一队队赶去追寻快乐。
顾家臣回想起当初他们念大学的时候,任啸徐也总是一到晚上就特别兴奋,不是拉着他去酒吧,就是拉着他去兜风。兜风到一处僻静之地,还会和他玩一玩车震。
孤零零的路上掩映着树荫,只有保镖的车跟在后面。任啸徐升起跑车的顶篷,关上车门,便起身把他压在座椅里,纵情地翻云覆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学毕业才不过短短的两年,任啸徐如今一日忙过一日,他也在尘世的漩涡中被搅得偏体鳞伤……他们的青春,又去了哪里呢?
汽车缓缓驶进了大学校园。天色阴暗,窗外更是闷闷热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保安们个个神思倦殆,抬眼看见顾家臣坐的车是一辆车牌号的数字很顺的奔驰,懒得过问,就直接放他们进去了。
道路两旁是茂密的小榕树,只长了一人多高,气生根须须而出,挂在树上如同节日过后褪色的彩带。
进入大门之后,是宏伟壮丽如同火炬一般环绕而上的图书馆。M大是R市的重点大学之一,地位仅次于C大,这么多年两校一直暗地较劲儿。C大在占地面积和头衔上都赢过了M大,而M大则致力于校内设施的建设,把图书馆和体育馆都修成了整个R市所有大学中的第一名。
堂兄便是M大毕业的。他曾经带顾家臣逛过这校园,他就是站在这条路上,给顾家臣讲解图书馆,那时候他的脸上是一脸的骄傲和张扬。
如今的堂兄,磨砺得越发成熟了。
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学生时候的青涩。
连同那青涩一起褪去的,还有他满腔的热血和执着的梦想。堂兄如今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待人接物分寸了然,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俨然成为了支撑顾家这个小家族的靠山。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肩膀上就要自然而然地背负上很多东西。堂兄已经带上了那沉重的枷锁,顾家臣却还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还沉浸在任啸徐给他的宠爱里。
大约也是因为他有他那样的宠爱吧,所以他总是学不会再坚强一点,学不会再勇敢一点,学不会再聪明一点。他也总是学不会狠心,学不会绝然,学不会阴险……也总是学不会分辨,学不会反抗,学不会追逐,学不会挣扎……
出事之后,他躺在病床上,心里其实猜到了一点,只是不敢确定。任啸徐鼻子里飘出那一声冷哼的时候,顾家臣的心就已经凉了。
他坐在床上的时候,真是恨不得马上飞到大堂兄家里,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质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的脑海里来回旋转的都是当时在警局里听到的那些话。
有一句他记得很清楚,他记不得是谁说的,也记不得是什么样的声音说的,可是他记得那句话的内容。
“好好招呼这小子,打死了算他的……”
打死了算他的……打死了……算谁的?
算堂兄的么?
夏日的天气变得太快,原本还乌黑厚重的云层倒像突然被吸走了一样,天空变得疏朗,一片月明星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那是他的家族。他曾经引以为荣的家族……如今能够容纳他的,难道真的只有任啸徐的双臂而已了么?
汽车绕过宏伟的图书馆,绕过正门前那壮观华丽的喷泉,绕过连成一片的橘红色篮球场。挂着蓝色窗帘的学生宿舍渐渐远去,长满小榕树的校园大道也渐渐远去,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居民楼映入眼帘。
居民楼的外观很不起眼。淡粉色的墙砖在岁月的洗礼下愈显苍老,森森的小叶榕和翠绿的爬山虎在黑暗清冷的天空下,黑压压的一片盖在人的眼帘里。居民楼从中探出半张疲倦的睡脸来,缓慢地呼吸。
大堂兄的家在一楼,一楼的窗户灯火通明。
不起眼地楼下,却停着几辆很扎眼的车。扎眼不是因为车子的外观,而是因为顾家臣见过那些车。他忘记了在哪里见过了,但是他知道这车的主人来头不小……起码对于堂兄而言是这样。
本以为今天只有顾家臣这个不速之客,却没想到,堂兄家早已是贵客盈门。
顾家臣暗自笑道:“这日子挑得真好……”
第59章
站在堂兄家门口,顾家臣叩响了朱红色的防盗门。
防盗门猫眼儿的地方被一方大红烫金的喜字给遮住了。门框两边还残留着大喜那一天挂上去的红纸拉花,在楼道亮堂的声控灯下,那一串红色的拉花看上去格外鲜艳。
楼房老旧,隔音不佳,门内隐隐能够听到一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顾家臣按下了门铃,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内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说:“来了。”
顾家臣又等了片刻,那女子的声音近了门,在里面问:“是谁?”
“是我,家臣。”
门“呀——”一声开了,嫂子明艳夺目的容颜交映着屋内的一片灯火。
“快进来吧,真是稀客!今儿可算是齐全了!”嫂子说着就把顾家臣往屋内让。
顾家臣走路还是有点不顺畅,他站在门口要换鞋子,嫂子让他不用换,说今天屋里有客人。
“刚才看见外头乌压压的一片,外面下雨了没有?”
顾家臣道:“没有下雨。我也以为要下雨了,走过来的时候云又散开了。这会儿外面还有月亮呢。”
听他这么一说,嫂子还真把头往窗户那边探了探,道:“还真是,外面树梢上都是白色的,我先还以为是路灯,原来是月亮。”
“先别说了,家里有客人,我带你去见一见——你哥哥陪着客呢。”
顾家臣点了点头,跟着他嫂子往餐厅走。
这屋子是三室两厅,餐厅挺大,两张圆桌并排摆开,一桌空着的,上面放着好多酒水,一桌坐了一圈西装革履、肥头大耳的男人。正对着餐厅和客厅中间通道的那个位置,坐着一个面方口阔、中庭饱满的男人,长得高大壮实,一身银灰色的西装裹在他身上紧紧的。
屋子里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有些人吃酒吃过三巡,已经面红耳热。
方才还有谈笑划拳的声音,这会儿大概听到有客人来了,所以都停了下来,只是吃菜。
那面方耳阔的男人,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看着顾家臣。
大堂兄坐在靠着过道的地方,看见老婆带着顾家臣走进来,忙站起来说:“家臣来了?呵呵,来的真巧,快,这是你李叔叔。”
那面方耳阔的男人便朝着顾家臣含笑点了点头,道:“家律啊,这就是你常常跟我提起的,你的那个堂弟?”
家律赶紧说:“是啊,这就是我堂弟顾家臣。”
说着就把顾家臣往前面推了一推。
顾家臣冷冷地看着那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干干地叫了一声:“李叔。”
那男人又点了点头,周家律才拉着顾家臣从李叔右边开始,一个一个地介绍给顾家臣。
顾家臣板着脸一一打了招呼。期间那被叫做李叔的只是默默无言地喝着酒。等介绍事毕,他才放下酒杯来跟顾家臣说话:
“听你哥说,你在检察院上班?哪个区?”
顾家臣面无表情地回答:“青龙区。”
那人顿了顿,道:“哦,是老陈的手下。我听他说起过你,怎么没见他带你出来过?”
顾家臣道:“我不会喝酒。”
这句话说的满桌子的人都笑了。周家律也跟着笑了,道:“可不是嘛,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一点不好——不会喝酒!”
那李叔轻轻抚摸着自己手边雪白的酒杯子,道:“不喝酒可以慢慢教。今天你哥哥准备的可是好酒,你陪李叔喝一杯吧,我也不难为你,就这一杯就好。”
谈话间早有人拿了酒杯倒了一杯过来,递到顾家臣手边。
顾家臣冷眼看了那酒杯中的酒一眼,也没接,只淡淡地说:“我喝不惯酱香的。”
听了这话,旁人皆是一脸笑,毫无反应,只有顾家臣的嫂子暗暗地在后面捏了顾家臣的手臂一把。
李叔一脸笑容地跟周家律说:“你这个弟弟鼻子真灵。”
周家律也只是笑,他老婆对着李叔道:“二叔,家律他弟弟现在不能喝酒,他伤着呢——”
那李叔盯着顾家臣看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说:“哦……你就是那个被警局抓起来枉打了一顿的检察官呀!家律,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你弟弟坐,听说他伤得不轻呢。”
话音刚落,周家律周围的人就赶紧挪动了自己的座椅,让出一个空位置来,又有一个照顾周嫂子的阿姨走过来,在那空位处安放了一张椅子,又添了碗箸杯碟。
顾家臣被拉着坐下了,旁边一个人只盯着顾家臣手腕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对周家律说:“你弟弟真是有眼光,你看这手上带的,和咱们老板一样。”
老板自然是说那李叔,李叔听了,便抬了抬眼睛道:“哦?”
那人便把顾家臣的手轻轻一托,手腕间那一只做工精致的腕表就露了出来。那李叔只瞅了一眼,便道:“你这小子没眼光。哪里和我的一样?他手上带的可比我的好呢!”
听了这话,那人便眯起眼睛来仔细瞅着顾家臣的那只手表,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那李叔只能笑着摇头,道:
“没眼光就是没眼光。家臣啊,要不,你坐我旁边来?瞧你衣衫单薄的,又不喝酒,那儿是空调的冷风口上,别吹凉了你。”
这话说得四座皆惊,愣了片刻,一桌人连忙纷纷站起来要让位置。周嫂子的脸上笑开了花,赶紧要拉顾家臣起来,一边要让他挪到李叔边儿上去,一边道:
“二叔平时就缺个投缘的孩子给他解解闷,周围的年轻人都入不得他的眼,你哥哥勉强让他看上了,他又嫌你哥哥脾气太冲,今天算是遇到投缘的了。”
顾家臣却是横眉冷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道:
“投缘是说这个么?”
李叔只是笑而不语。
周嫂子说:“可不是嘛。我二叔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这个。这儿都是自家人,也不怕说,他手上那只是前不久才出的,费了好大工夫才买到呢!刚巧买到编号是8的,图个吉利。”
那李叔此时才开口道:“呵呵,这哪里是凑巧?我倒是想要编号7的,只是被别人买走了嘛!”
周嫂子道:“二叔,7不好,8才好呢,多吉利啊!”
顾家臣冷冷看了看自己的腕间,他想起来了,这是任啸徐才从瑞士拿回来的,他手上这只的编号是7。
“这就是7的……如果戴7的可以坐您旁边儿的话,就让我哥坐吧。”
顾家臣说着就把手上的腕表摘下来,咔一声扔在周家律的座位上。
这咔的一声把周围一圈儿的笑声都砸没了,餐厅里一点儿人语不闻,一时之间只听得叮叮咚咚放杯箸的声音。
周家律气不打一处来,一边骂顾家臣“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一边就要一巴掌打过去。
顾家臣往外一躲,那一巴掌就刮在酒桌子上,把一个瓷碗扫到地上砸个粉碎。周家律气不过,还要打,被他老婆一把拦住,劝道:“在二叔面前像什么样子!”
李叔也说:“好了,家律,都跟你说了今天我不是你上司,是你二叔,别演这出,看得心烦!”
周家律听了,才收住手,赶紧赔笑道:“不好意思二叔,我这个弟弟不懂事。”
李叔道:“懂事不懂事,你也不该就打他。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子……”说着看了那腕表一眼,“你连我这个带8号的还得罪不起,带7号的,你就得罪得起了?还是说……你二叔我自家没本事……”
李叔这一席话夹枪带棒,周家律听得脸都白了一圈,一边赔笑赔不是,一边拉着顾家臣就往卧室走,,一边叫他老婆好好招呼客人。
顾家臣走路不方便,被他哥哥一拉,拉得一个趔趄,他便大力地推了他哥哥一把,道:“你别在这里跟我卖好心,我不要你扶,我还怕被你吃了呢!”
周家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边说:“你自己走不稳当,不要我扶要谁扶?谁让你受着伤还跑来!”一抬眼又看到客厅外面的大门竟然没关,便冲着他老婆道:“你怎么不关门!”
他老婆面露难色地站在那里,才要开口,就听见顾家臣对着门外说:“韩秘书,你进来扶我一把。”
门外面原来站着一个人,周嫂子看见了本来要请进来,那人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周嫂子只好把门开着。这会儿韩秘书听见顾家臣叫他,便走了进来,扶着顾家臣往卧室走去。
周家律站在那里盯着顾家臣的背影,直到他进了卧室,才神情严肃地走到他老板身边去。两个人商量了几句,他老板就叫着另一个秘书去酒楼订了桌子,带着手下的人先去那儿喝着。
周家律把人送出门,才回到他老板身边来,说:“二叔,真不好意思,这小子八成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叔理解地笑了,道:“明白,你也不好做。我知道你忠心,可你也不该为了替我办事,就把你弟弟给豁出去吧?”
周家律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为您办事不就是为我自己办事么?我那个弟弟没出息,能帮到咱们也算他的运气。”
李叔的脸色却变了,指着桌上的表说:“说你没眼光就是没眼光!那可是尊大佛!你办事之前怎么不先跟我说清楚了?你呀你,急着出头,什么人都敢动!你以为那是你弟弟就能不记恨你?你小心玩火自焚!”
第60章
周家律只是微笑着去搀李叔起来,一边道:
“二叔放心,我那个弟弟我心里清楚,自然是有把握他不会记恨我,才能做这样的安排呀!说到底他都是我的血亲弟弟,虽说不是亲生的,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心肠又软,总不可能胳膊肘儿往外拐!”
李叔只说:“你自己好好处理这件事,冤家宜解不宜结,千万不要为了这个弄得兄弟反目啊。”
周家律爽快地笑了一声道:“这个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能就反目了?叔您放心。跟那边说,多玩一会儿,我这边处理完了就过去陪他们……”
把李叔送上了车,看着黑色的轿车隐去在夜色里,周家律才转身走回家门。他环视着刚刚还热闹非凡的餐厅,只几分钟的功夫,这里就已经空空荡荡,桌面上一片残羹剩炙,杯盘狼藉。
顾家臣那一只编号7的腕表躺在一片狼藉之中,表盘珍珠贝的颜色在灯饰之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周家律走过去,把那只腕表捡起来,拿自己的袖子擦拭了几下。
他吩咐妻子把屋子先收拾了,就抬脚往卧室走去。
这个弟弟……周家律微微皱着眉头想,他毕竟还太年轻啊,年轻得就像刚从大学毕业的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