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没人,他支撑起酸软的身体,呆愣了半晌,而后,缓缓站起来,往外走。他走得很慢很慢,几乎没有脚步声。
“……说什么七种武器得之富贵、荣华终身。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兵器虽然厉害,然而旁的便不厉害吗?这般话,传得多了,却也有人信。到底是江湖中人太蠢,还是被那利禄冲昏了脑袋,神智尽失?”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名利二字,本就能让人冲昏头脑的,又有多少人能看得破?”笑了一笑,道:“江教主,便连你我,也未必能完全看破。你我拥有太多,自然不屑,若有朝一日什么都没了,也许,便也入了那迷局之中。只是,你我现下羡慕羡慕‘西江水’,也是不错的,无物可羡,方是悲哀。”
江楚生目光微动,笑道:“说的也是。有物可羡,本也是人生之福。”
荆紫云阖首。
蔺钦澜“啊”了一声,道:“有鱼!”
说罢连忙提杆,水声一哗,将钩上活蹦乱跳的鱼抓了下来。
不过一指来长的小鱼,并不很大。
蔺钦澜量了又量,还是嫌小,想了想,把那鱼又扔回水里。
扑通一声水响,碎出大片银鳞。不知不觉,竟已是夜暮。
“荆兄这徒儿倒是心善。”
“只怕他是嫌鱼小罢了……”
蔺钦澜咳嗽一声,又摆好钓鱼的姿势。
殷灼枝站在画舫的小门处,靠着那门板站立,月色撒下甲板,满船银色,他怔怔地站着,半晌也不说话。
“灼枝?”敏锐地察觉到船内之人气息变了,荆紫云回过头去,站起身来,走到殷灼枝的身边。“怎么起来了?”
殷灼枝看他,道:“有人?”
“我的旧识,一个朋友。”
江楚生站起来,拱手道:“久闻桃花公子盛名,久仰!”
殷灼枝阖首,道:“粗浅人物罢了,实不敢当,不知阁下……?”
“我的名字,也许殷公子不知道为好……”笑了笑,向荆紫云拱手,“荆兄,今日已晚,便不叨扰了。聚散有时,咱们后会有期。”
“江教主,不送。”
江楚生一个点头,纵跃而起,踏水而去。
夜色下,他不一会便消失了,快得好似只是游人的一场梦。
殷灼枝怔怔地看他背影半晌,荆紫云便把他搂入怀里:“外头风大,咱们还是进里面吧。”
殷灼枝沉默地随着他进去。甲板上的蔺钦澜仍然在钓鱼,回头看了一眼,额上冷汗直冒。
荆紫云把人搂着坐到床榻上,为他倒了一杯水来。
殷灼枝接过杯子,将里头的白水喝完,道:“他的徒弟为什么跟在你身边。”
“……谁?”
“蔺钦澜。”
殷灼枝看着他,嘴唇抿着,目中凝然。
他显然怀疑了什么,而且,他本也该怀疑什么的。
荆紫云将他抱住,令他靠在自己怀里:“钦澜也是我徒弟,五哥没空时,钦澜便跟着我。”
殷灼枝沉默了半晌,道:“我不信。”
“嗯?”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欲言又止。好似有许多东西要问。
荆紫云长眉一挑,只道殷灼枝要戳破那层窗户纸,直接质问。
然而殷灼枝却是垂下眼,把杯子放到一边:“算了,应该不会……这世上哪有那样的事情。”
顿了顿,又道:“荆紫云,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吗?”
荆紫云抱着他,抚着他背后鸦羽长发,“嗯”了一声。
殷灼枝目光迷蒙,半晌后,道:“那我们试试吧……”
荆紫云的手指微弯,掬了他的发,“灼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殷灼枝双手微微颤抖,然而,却张开了双手,抱住了荆紫云的腰,“我们……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若不成,便是往后的事……”
他的身体抖得太厉害,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惶恐。但是他的手却很稳,抱得很牢。好似溺水之人抱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荆紫云目光一动,心中划过什么又好似没有,一声“好!”出了口,回抱了人,在他脖颈处亲吻亲昵。
殷灼枝仰起头,好像天鹅奉献出它的颈项一般。
荆紫云将殷灼枝狠狠抱住,又揉又亲,耐不住把人按到床上时,殷灼枝道:“今天……今天受不住了……下次再……”
荆紫云贴上他的唇,咬他一下,与他额头抵着额头:“灼枝,你身体着实弱了一些,我教你练武,好不好?”
殷灼枝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怔怔道:“我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现在炼——”
荆紫云低声道:“没关系,我会教你的。而且,我保管江湖宵小,此后都无法欺负你……”顿了顿,笑道,“有我在,便是高手,也欺负不了你……”
殷灼枝垂下眼,在他肩膀上蹭了一蹭。
荆紫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心漏跳一拍,抱着人好一会也没想到出声。
殷灼枝抱着身上的人,十分安静,仿佛已经认命一样。
小门外的蔺钦澜贴着脑袋仔细聆听,半点动静也没听到——
应该没出什么事?
胆战心惊,心若擂鼓。蔺钦澜心中却想,殷灼枝虽非武林中人,但桃花公子文采斐然,资质定是聪颖。早先他叫他师父,殷灼枝难道半点也不误会?他应该是问过他师父的……那他师父呢?荆紫云怎么解释的?难道殷灼枝那么容易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吗?
许多问题都浮现在脑海中,然而听着那墙根,蔺钦澜却不得不承认,他师父很可能糊弄过去了。
蹑手蹑脚地往画舫另一头而去,蔺钦澜将钓竿草草一放,便回自己房间了。
秦淮河的水悠悠地荡。
这只画舫也在悠悠地晃。
连天的碧水中,荆紫云咬了颗葡萄送到殷灼枝嘴边,殷灼枝面色微红,但竟然凑上去咬了一半。
这些日子以来这情景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当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蔺钦澜宁愿荆紫云和殷灼枝整日整日待在画舫的小隔间里练功。虽然那时候他担心荆紫云耗费自己功力替殷灼枝打通经脉,但现在他却觉得有些牙疼。
拿起自己的小钓竿,跑到画舫的另一面钓鱼。
蔺钦澜一连钓起了三四条小鱼,心中凄清而又惆怅……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早先他跟着自己师父,自然就好像离异的小白菜跟着自己的爹一样,现在荆紫云找了个老婆,两人蜜里调油。他便不是小白菜,而是拖油瓶了……
想到早先令殷灼枝与荆紫云起嫌隙的人便是他,蔺钦澜心中那一点惆怅很快变成了讪讪。
其实,多个师母也挺好的,从前他被荆紫云教导,没少挨训,有了殷灼枝,荆紫云却温柔了许多……
虽然,只是这段时间而已。
钓竿忽地沉重起来。蔺钦澜眼前一亮,稳住手将钓线提起。哗啦一声,一只大肥鱼便上了来,足足有两斤多重。
蔺钦澜喜滋滋地把鱼放入了一边的鱼篓里,照旧,鱼篓里的小鱼都被放回河里,只有大肥鱼没有……
蔺钦澜再下钓竿,又是大肥鱼,再下、再下……
一只靴子被钓了上来。
蔺钦澜呆了一呆,把靴子扔了回去。
异变突起!
水中哗然声响,几个人从水面破开,闪着寒光的箭头往蔺钦澜刺来。那箭头很利,一看便是能要人命的利器。
蔺钦澜一惊,一甩钓竿,长线一绕将一人绕住,往船顶上一跳,“师父!有人!”
几步往荆紫云的方向逃去。荆紫云身边一件兵刃也没带,只带了一管横箫。他抱着殷灼枝站起,而后松开他把他拉至身后。
那几人跃上船头,每人身上都带着箭。
蔺钦澜跑到荆紫云的身后,清楚地看明白之前射向他的是什么。
那是鱼箭!
没有武功的渔夫带了它,哪怕连鲨鱼也敢搏斗。
在这船上,这七个人三人站在船顶另两人站在船上向他们靠拢,唯一可逃的途径,便是从水里跳下去。
但是荆紫云并没有从水上跳下去。
他面色冷漠,站在那里打量着一个人。船顶正中那人。
蔺钦澜明显地看到,正中那人缺了一只靴子。显然,就是他之前钓起来的那只。
“梅老四,许久不见。”荆紫云淡淡地道。船顶那人身着鲨皮水靠,面如冠玉,说得上好看的脸上神色复杂,看了被他护在身后的蔺钦澜一眼,硬声道:“荆公子,我并不想为难你,但你若是想安全离开,还需要把之前偷取的东西交出来!”
“东西,什么东西?”荆紫云淡淡道,“我没拿过梅花庄的任何东西。”
梅重祀冷哼一声,道:“拿没拿过,你自己心里知道!”
荆紫云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嘲讽,他手中的横箫在指尖转了转,流苏随着横箫一同旋转,带出几分潇洒。
“我拿过灼枝的东西,灼枝是我的人,我替他拿回来,又如何?”
殷灼枝没有料到他会忽然这么说,面色一红,但却没有低下头去。
梅重祀的目光忍不住在殷灼枝身上多停留了一会,轻轻咽了一下口水,多日不见,殷灼枝比之前更美了一些,那眉目如画,发如鸦羽,红唇白齿……傅粉般的肌肤一看便是滋润的色泽,显然,这些日子来,荆紫云把他养得很好——也许,上也上了很多次。
情事滋润出来的风情令梅重祀有些心动,不过荆紫云的武功却让他忌惮。他不知道荆紫云的武功深浅,只知道他的武功很深。武功高,需要的人自然也多,他只带了六个好手,其余的人埋伏在别处。
荆紫云随画舫飘荡,令他好找。
但是,他还是找到他了,而且发现他与殷灼枝在画舫里时,梅重祀发觉这是个好机会。
在水上围攻,正是瓮中捉鳖!
“你觉得,这些人打得过我?”
梅重祀笑了笑,冷哼道:“当然打不过!”
荆紫云看了眼四周,某几条若有若无靠近自己的画舫,又道:“你觉得,你埋伏的其他人手,赶得来救你们?”
梅重祀又笑,仿若他此话完全没有猎人猎物倒转,“当然赶不及!”
荆紫云看他半晌,缓缓道,“你觉得,你这些下属身上带着的炸药,还能点燃?”
梅重祀这次没有笑了,他皱起眉头,盯着荆紫云。他带的这些人身上都绑了炸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荆紫云竟然看出来了。
其实,来之前他想过许多计策。
比如说直接把荆紫云的画舫凿沉了,比如说直接放一把火,他们在另一艘船上看。但是他终究没那么干。殷灼枝不通水性,但荆紫云却不一定。而且此事不该闹大。与梅花刺有关的事情若是闹大,会一发不可收拾。梅花刺这事情需要隐秘,原本他甚至打算自己一个人来。不过,荆紫云武功高强,他不带这些人来,根本没有自信能拿下荆紫云。。
荆紫云忽然笑道:“你……好像并不想真的把东西夺回去。”
梅重祀面色一变,沉声道:“你乱说什么!贼人!快点把梅花刺交出来!”
他身边身着水鲨皮衣蒙着面巾的人都忍不住往梅重祀那里瞟去几眼,似是被“梅花刺”这三个字所吸引。
“我没有乱说。”荆紫云淡淡道,目光在梅重祀面上流转,“若是普通人失去了一样宝物,当然火急火燎地要找回来……”低叹一声,续道,“但是若普通人失去了一样赃物,帮他找的人,总会有几分不愿意的。”
殷灼枝浑身一震,梅重祀目光闪烁,沉声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示意了两旁之人。
那两旁的人立刻冲上去三人,另外的人则抽出长刀长剑,聚拢在梅重祀的身边。他们知道此来是要夺回一样东西,也知道那样东西很重要。不过他们没有想到那东西是梅花刺!
梅花刺!
七种武器之一!
若是得了……
荆紫云以横箫为武器,拐了那红了眼的三人兵刃,一人赏了一脚。那三人吐出血来,往船下跌去。荆紫云左手银光一闪,微不可见的牛毛针随着他们入了水。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梅重祀一个挥手,他们便又冲了上来。
每人,仍旧只出了一招。
银针入了脑中,荆紫云把尚还在抽搐的人踢入水中,看着梅重祀。
“既然不想,何必找这许多人来送死?梅老四,难道你也是那顽愚不堪的蠢人?”
梅重祀看他半晌,目光有些恨恨,但是,他这般目光恨恨,却忽然低声道:“他们是爹派来的……”
荆紫云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看出来了。”
梅重祀皱眉道:“临来前,我娘说……让我不要听爹的。”
殷灼枝忍不住道:“白素素她……”
梅重祀看他一眼,道:“娘一向很听爹的话,这么多年,从不违拗……这次是第一次。身为人子,我忍不住从她。可是……”他抿了唇,“我也听我爹的话……”
他这般说,其实有些荒谬。
梅家老四武功文采都不错,但是曾经,他是个混世魔王,谁的话都可能听,却不可能听他爹的话。
“荆紫云,我问你,当年梅花刺……梅花庄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第十二章
梅花刺的下落曾经是当年的一个谜团,这么多年来,便是武林百晓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怎么的,殷灼枝却认为荆紫云知道。
他该是知道的,否则不会这么肯定,那梅花刺不属于梅花庄。
但是,荆紫云没有回答梅重祀那个问题,他反问了一句,“如果我告诉了你,你知道了真相,反而希望自己不知道呢?”
梅重祀脸色大变,好像已明白他的意思,面色阵青阵白,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我……我便告辞了!”拱了拱手,转身几步,直接跳入水里。
“扑通”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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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紫云握住他的手腕,道:“他带的人还没撤走,此地不宜久留。”
殷灼枝目光微动,道:“好。”
荆紫云阖首,便去一边,吩咐了一声蔺钦澜,两人各自取出船桨,将画舫往另一侧划去。
荆紫云并不着急,也不惊慌。垂眼划船时,好像弹琴一般自然。
殷灼枝暗暗地想着,他应该并不怕梅花庄的手段。将视线投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
梅花刺……
白素素……
梅花庄……
荆紫云是不是知道些东西?他分明在暗示,暗示梅重祀当年梅花庄得到梅花刺的手段并不光彩。如果不光彩的话……一定是因为白素素。
记忆中白素素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近几年,却仿佛愧疚一般对他好了起来……逢年过节,都会给他送东西邀请他去梅花庄。带他去找笑医,虽然也有梅剑锋的原因,可是……还是让笑医治他了。
她当年是否曾对不起他母亲?
画舫靠了岸,荆紫云令蔺钦澜和他们两人分开。
蔺钦澜微微吃惊,急道:“师父,我……为什么我要和你们分开走?”
如果是因为武功,殷灼枝的武功比他还低。也许他内功已高了,但是修炼易筋经不过半个多月,哪怕有荆紫云帮他打通经脉也时间太短。殷灼枝并没有练武基础,他现下的内功修为不过普通人炼三五年普通心法的功力。至于外功——什么招式啦,架势啦,一窍不通。
荆紫云道:“不是分开走,钦澜,你回竹林里去吧。”
“我不想回去……”
“梅花刺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有大麻烦出现,钦澜,为师不一定护得住你。”
蔺钦澜看了眼殷灼枝,又看了眼荆紫云,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他当然想质问荆紫云为什么带着殷灼枝不带着他,然而他是知道荆紫云为了他好的。
“万一……师父你……你出事……”
荆紫云拍拍他的头,笑道:“能让我出事的人,这世上不会超过八个的。”
蔺钦澜闻言心中一定,低声道:“那……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