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灼枝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忐忑,虽然有点忐忑,不过看起来,应该是不怕的,荆紫云不由笑了:“只要不怕,便好,我在你的身边,不用怕。”
殷灼枝不由低头,看向别处。
这次殷灼枝和荆紫云下了楼,掌柜的却是在门口备好了马车,又宽敞又大。
荆紫云与殷灼枝一同进了马车后,便发现这车内竟还存着美酒,放在一侧。马车最里放了个小几,正在座位之前,而位置上,还放着软垫。普通马车当然不会放着这些,而这些显然是刚准备不久的,周到得要命。
殷灼枝道:“这是,他们特意备好的吗?”
荆紫云坐到小几边,倒了杯酒闻了闻,道:“这是御庭春。看起来,的确是备好的。”
他给殷灼枝也倒了一杯,“御庭春不容易醉,离唐门还有段距离,灼枝,你可以试试看。”
殷灼枝便小小的抿了一口,一股甜味自口中泛开,细细深究,却又不像甜味,而是香味。这味道仿若单单咀嚼饭粒时的甘甜,却又比那种甘甜多了几分不同。
“这酒……很好。”殷灼枝挖空肚肠,都没找到赞美这酒的语言,想来想去,只说了这两个字。
“御庭春只是米酒。”荆紫云又给殷灼枝倒了一杯,道,“但是酿法,却很随性。只不过,这酒弄得简单,却要埋在雪里镇上个五十多年,否则,味道就不同……”
“女儿红一十八载,御庭春却要五十年。”殷灼枝咋舌道,“看起来,此酒很是名贵。”
“唐门藏了三百多坛。”荆紫云笑道:“说不定往后,还能存下更多。到时候,灼枝天天喝,也可以。”
殷灼枝愣了一愣,道:“你希望我留在唐门吗?”
荆紫云摇头:“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带着你隐居,自然不希望你留在唐门。”
殷灼枝的心跳得有些快,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为什么想要隐居?”
他知道荆紫云年岁已过而立了,但是,荆紫云的性子——哪怕他对他温柔,却自有些许孤标傲世之意。他与蔺钦澜住在那样的深山里,当然不喜世间繁华。只不过,隐居,终究和单纯地住在深山并不一样。金盆洗手,退出江湖。那意思,便是要与从前的一切告别。荆紫云这年岁,正是男人最有热血的时候,他难道会甘心吗?
“灼枝,我收了钦澜当徒弟,当初,便有那个意思。”
殷灼枝闻言,不由沉默了。
荆紫云若是想培养出另一个神医,便是意味着,他希望往后江湖人士找人,不去找他,却去找蔺钦澜。
如果他想要隐居,那么多人冲着他的名头一直找他,怎么能行?若是有个人,当了他的挡箭牌,那么那些人便去找蔺钦澜,而不是找他了。
“你……”殷灼枝不由顿了顿,但是,还是没有说话。
荆紫云此时几乎是开诚布公了,告诉他他就是荆不镀。
荆紫云的名号在江湖上可没有什么。而人人知道的,蔺钦澜是荆不镀的徒弟。
荆紫云想要隐居,培养出个蔺钦澜有什么用?
只有荆不镀想要隐居,培养出蔺钦澜才有用。
殷灼枝硬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反而道:“隐居也好,有徒弟,本也不错的。”
荆紫云笑了笑,不说话。
殷灼枝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御庭春,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慌。
很奇怪……
这事太奇怪了。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难道他觉得,到了唐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问题了吗?已经到了可以把话说开的地步了吗?
殷灼枝并不觉得到了那个时机。其实,他心中还是有些在意的。
唐如桦,唐家……
唐门弟子,许他为妻。
荆紫云与唐门纠葛甚深,与唐如桦似乎也有一段。他到了唐门,会否想起往日的情意呢?
在他心中,自己不是只有容貌可入他的眼睛么?
殷灼枝这般想着,心中有些郁郁。
不多时,一壶酒就喝光了。
殷灼枝还要再拿放在一边的酒坛子。
荆紫云握住了他的手,道:“御庭春并不容易醉人,但是,毕竟是五十年份的酒,灼枝,你不能再喝了。”
殷灼枝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水光潋滟,带着几分醉意,“御庭春,收尽春色,冻尽春色……好酒。”
荆紫云一拉他的手腕,殷灼枝便倒向了他的怀里。
“春色已泄,还是莫要再泄得多了……”
殷灼枝闻言不由笑了,道:“看起来,在你心中,我还是很美的……”
荆紫云沉默了一下,道:“灼枝,容颜于你,就这么重要么?”
殷灼枝看他一眼,闭上眼睛。
荆紫云以为他准备睡了,安静了许久,殷灼枝也的确没说话。
另一手也揽上殷灼枝的腰。
殷灼枝却低声道:“于你如此,于我,便如此……”
荆紫云闻言,目光动了动。
“两位,请下车。”
到了地方,车夫敲了敲车门,端得十分恭敬。
荆紫云把殷灼枝扶下马车,看见唐家堡的大门,拉住了他的手。
殷灼枝另一手也抚上荆紫云的衣袖。
荆紫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往里走。
走不到几步,殷灼枝便已放松下来,为全礼数,放开了手。
“你带着他来了。”门童带路,领着人往里走。不多时,唐如桦便出现,眼尖地看见了他们,立刻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跟得十分紧密,丝毫不准备走开。
荆紫云道:“拜见唐门家主,本也该带着亲眷的。”
唐如桦道:“我知道你什么想法,可是,那不过是你一时的想法,你就不怕以后后悔么?”
荆紫云看他一眼,道:“你若跟着我,以后才会后悔。”
唐如桦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但是仍旧跟着他们走,亦步亦趋,不准备走人。
不多时,便走到了一个客厅。
唐天鹤坐在首位,见他们来了,便直接下去迎接。
荆紫云道:“经年一别,唐老爷子安好?”
唐天鹤笑道:“安好自然是安好的,老夫退出江湖,安享晚年,这般,心情倒也不错,每日只要赏赏风景便是……”
他的目光一直忍不住投在殷灼枝的身上。
殷灼枝敛衽而礼,弯腰道:“灼枝,拜见唐老爷子。”
唐天鹤不住看他,和蔼了语气,道:“你可是……你可是姓殷?”
殷灼枝嘴唇动了动,点了点头,道:“是。”
“哈哈,哈哈……好,好。”唐天鹤一连道了两个“好”字,道,“既然来了,便多住几日吧,如谦。”
“在!”
“你去差人,收拾两间客房,两位贵客要在我们府上多住几日。”
“是!”
荆紫云笑道:“慢着,老爷子,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商。”
唐天鹤和气地道:“我已经知道你们所来为何,至于这要事么……你们先住下,慢慢说吧……”
“唐老爷子,此事,也许有些着急。”
唐天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并不轻易上门,因此,你们说什么,我都会想想的,只要能答应,我便都答应。”
殷灼枝原本有些不自在,但是听到这句话后,心中不由一动,他忍不住看向唐天鹤,发现唐天鹤的鬓发都已白了,头发上虽有大片黑色,但丝丝白发,却已遍布头顶。
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迟暮的警钟。
唐天鹤已经老了。
这样一个老人,剩下的时间,也许并不多。
殷灼枝不由道:“我们会在这里住的……只要……只要唐老爷子不嫌弃,我们会住很久。”
荆紫云目光一动。
唐天鹤却立刻道:“好,好!好孩子!”
他目中几乎克制不住流出慈爱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我有个孙子,那么他……他也和你一般年岁了。”
殷灼枝笑了笑,道:“能当唐老爷子孙子的人,定是有福的。”
唐天鹤愣了一愣,只是回笑,但是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收回自己的衣袖。
唐如谦没有察觉这一点小插曲,带着他们两人往客房里去,唐如谦简单介绍了一下府内布局,这便离开了。
殷灼枝看了一眼四下的布置,凑到荆紫云身边,低声道:“他……好像并不准备直接认我。”
唐天鹤对待他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而且有点试探。
殷灼枝知道他们两个人是爷孙,因而对此,忍不住就有点心酸。
其实,他知道,唐天鹤是因为愧疚,但是,正因为他有愧疚,他现下,才会因为他的愧疚而愧疚。
他爹是在十多年前死的,若看时间,唐老爷子只怕已经被这份愧疚折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孩子,自己当然是爱的,若是自己一手把孩子推向死亡——哪怕只是没有伸出援手,那也会成为一辈子的悔恨。
“你想认回唐门吗?”荆紫云问道。
其实,唐门不管他认不认,都会保护他,反而,殷灼枝认了唐门,却有点麻烦。
唐门虽可算得上门派,不过弟子中,倒也有师从别地的,与其说门派,其实,更像家族。一整个唐门基本上都姓唐,便是侍从,那说不定也和唐门有血亲关系。
“唐老爷子生的孩子不算多,也就七八个,孙子,有十来个,若你认了唐老爷子,这之后,唐老爷子为了补偿你,肯定会让你多管些事情,把唐门的权利交给你。”
虽然这代唐门子弟之间没有多少争权夺利的事情发生,但是,权利这种东西,嫉妒这种东西,总会给人带来麻烦。“其实……倒也不一定会出事,只不过,唐老爷子放权放得很久了,忽然要插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若是白身还好,唐门弟子犯不着招你,但是,你现在身陷梅花刺,涉及梅花刺,那可就难说了。”
唐门之中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例子,多少年了,甚至有因类似的例子差点灭门。
殷灼枝低低叹了一声,摇头道:“我对那些方面,没有天赋,若是老爷子想让我管,只怕我也管不了。至于梅花刺,能躲的事情,我就躲了,其实,我只要让他知道,我爹并不怪他,他可以把我当他的孙子,那么,就足够了。”
荆紫云不由笑了,“正该如此,灼枝。”
殷灼枝心中松了口气。
与荆紫云在房内看了一圈,十分满意。
唐天鹤本要给他们两间房的,荆紫云却只要一间。
唐如谦倒没想那么多,直接把他们安排在了一起。
自然,唐如谦这一举动全无避讳。他前脚这么安排,后脚前去打探消息的唐如桦便发现了这一点。
找了唐如谦,唐如桦皱眉道:“三哥,你为什么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一间房里?”
唐如谦奇怪道:“为什么不能放到一起?他们自己要求的,我看他们并不是为了客气,于是就答应了……”
“你不知道吗?他们……他们有……有那种倾向。”
唐如谦的面色顿时变得古怪,“如桦,我知道你对他荆大哥有意思,可是你,你总不能这样吧……”往日里唐如桦不是没表达过他的心意,因而,唐如谦是知道他想法的。
唐如桦捅了捅他,道:“我不是乱说!他们就是……早先我提前去见了他们俩一面,他……他直接说那人是他的老婆……”
唐如谦沉吟片刻,道:“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荆大哥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唐如桦瞪着他,道:“你为什么不管?”
唐如谦无奈道:“如桦,你都已经这么大了,难道还没有放弃吗?”
“他都能和那男人在一起,为何不能和我在一起……”说着,却又叹道,“若是别人,我便认了,可是,他此来唐门,我总得努力最后一把,若是不行,我才算了,这样以后才不会后悔。”
唐如谦闻言,只得道:“那你不可乱来。”
“放心……”唐如桦看他一眼,慢吞吞地道:“我不会乱来的。”
因着唐如桦年岁较小的缘故,唐如谦有些担忧他想不开。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移到了别处。
唐老爷子还没找殷灼枝聊聊天,梅花庄就找上门来了。这个速度,已经不算慢了。
不过,来的倒不是别人,也不是梅剑锋。
梅重祀带着李子福,还有许多别人,登了唐家堡的大门,要拜见唐天鹤。
唐天鹤知道他们的意图,因此,拒绝得十分干脆。
他只道,要来拜见,总得梅剑锋来,至于别人——他已经闭堡不出这么久了,不会轻易破例,因此,一概不见。唐如谦传达了这个消息之后,便让看门人无视他们。
这话一出,梅重祀心中不实,倒也没办法。在外头住了客栈,直接等着,修书一封,告知梅剑锋。其实,他已经不想继续深究这件事了,可是偏偏,他几个哥哥都不在江南,而他爹又不敢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办。
李子福却不觉得此事棘手,想要去见见殷灼枝。
“你去见他干什么?”梅重祀第一个反应,便是疑惑,带李子福来时,他还真没想过要让李子福干什么。梅剑锋让他带人来,他便把人带来了。他本以为,自己的爹不过是随意一提。
当年的事情,他查了一些,知道他母亲很有可能就是害死白玉兰的凶手后,他便不再往下查了。
那是为人子的羞耻,以及一些无可奈何。
梅重祀自认为从前顽劣捣蛋,做了许多坏事,但是真的害死人,还是害死至亲之人,他也是不敢下手的。
他母亲难道真的那么心狠?而他父亲,现在是否也是为了梅花刺,要把殷灼枝给害死呢?
“我只是想见见公子。”李子福这般回答。
梅重祀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带着那许多人按兵不动地等着。
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正因为无能为力,他也不想助纣为虐……
梅剑锋从梅花庄赶到这里,满打满算也要半个月,而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荆紫云与殷灼枝同吃同住,时不时,唐如桦便来他们跟前转悠一圈。唐天鹤总会找殷灼枝去说说话,说的倒也不是什么深的事情,往往是天气如何、糕点好不好吃,再有,便也会和他聊一些江湖上的趣事。
殷灼枝知道,唐老爷子是在尽力,尽力和他拉近关系。
有些心软,于是便十分配合,并且还主动给唐老爷子做些糕点什么的东西吃。有空了,还会和他下棋。
唐老爷子吃到他做的东西,自然很开心,因而,找他的时刻,就更频繁了。
唐门弟子,基本上出去的,都出去了大半。
唐如谦和唐如桦留在家里,主要是因为唐门不能少了管事的。
许多人投身在别的门派,许多人在分支上管唐门的事情,现在这个时刻,还不到他们聚首在唐家堡的时刻。
唐如谦的年纪也就快到三十,他顶上本有几个哥哥,除去早夭的、逐走的,他才排在第三。有些事情,当年的他不跟在唐老爷子身边,还算年幼,并不知道内幕。
不过纵然留下的是不知道内幕的他,唐如谦也还是有些奇怪,奇怪于唐老爷子对殷灼枝的态度。
说起来,唐门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与毒术,机关,总有点关系。自然,唐家堡在江湖人眼中,也有几分神秘与诡异。
从小到大,唐如谦便生活在唐家堡,正因为生活在唐家堡,所以他才奇怪,奇怪老爷子对殷灼枝的态度。
老爷子对待儿子,奉行的是不打不成才,儿子,总是要经历许多挫折,经历许多坏事,那才能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唐门弟子更是,从小,毒术的训练,机关的训练,甚至生死关头,他们都是要训练许多的。唐如谦虽是庶子,却也受到了一样的磨砺。
正因为如此,他才了解唐老爷子。
唐老爷子对儿子十分狠心,对待孙子的态度却会好上一点,虽然好上一点,但那也只是一点点而已,若说好成这样……和蔼得如同普通的爷爷,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什么唐老爷子对殷灼枝那么好呢?
唐如谦有些疑惑。
对他来说,殷灼枝只是荆紫云带来的客人——当然,唐如桦偷偷告诉他,殷灼枝可能是荆紫云的心上人,这点目前只是有可能,还不一定,但是,他们两个有关系是肯定的,只不过关系不一定十分密切而已。
唐天鹤对荆紫云向来是好的。当年荆紫云还小时,前来学习毒术机关,唐天鹤对待他,便如同对待同辈人一样——虽然有长辈的渊源,但肯定也因为荆紫云自身的天赋极高,这样一来,他看重荆紫云,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