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用材料板临时搭建的充当换衣室和道具间的样板房,隔音效果就是个笑话,廖牧然跟投资代表在哪里谈判不好,偏偏要在更衣间的隔壁谈?而且看眼下的情形,廖牧然根本没想过剧组会停摆的问题,他甚至还在筹划着让安洋来唱主题曲!
饶是俞叶舟教养再好,此刻那张俊逸的脸上也隐隐凝出了几分戾气,可就算拳头里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掌肉里,他也怒不出来。他知道廖牧然在逼他,而苏杭也在逼他,一个强迫他退缩,一个怂恿他放弃,他在这段感情里毫无立足点,却又无可奈何。
俞叶舟忽然觉得背上很疼,是那种爆炸里他以为自己会失去苏杭的疼痛,只是那时候他可以借背后的伤口转嫁痛楚,而现在,他只能面对。他放弃过苏杭一次,结果是后悔莫及,所以这次无论如何,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绝不想再退后一步。
廖牧然从窗台跳下来,卷着剧本与他擦身而过。
“廖老师。”俞叶舟出声唤道,廖牧然对此并无惊疑,只淡淡地回头瞥了一眼,他平稳心绪,缓缓开口,“关于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我同意了。”
廖牧然眼中流出一丝怀疑,似乎在考究此话的真假。
俞叶舟闭了闭眼,不过几秒钟,再睁开眼时的神态已完全没有了听说苏杭要卖房时的无措,他松开紧攥的五指,似松开了一个死死捏在掌心而不甘愿放下的包袱,他将展开的手放进西装裤边的口袋里。
“骏达不可能跟苏杭解约,他现在事业刚起步,需要资源和背景。”
听到这句话,廖牧然嘴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可还未凝固住,就见俞叶舟恢复了往日在谈判桌上的倨傲,抬起的手轻轻拂过耳缘,袖扣上的金属光芒一闪而过:“但是我保证,公司总部或者说我本人绝不会再干涉苏杭的发展,除了用于支付公关团队、相关工作人员以及经纪人的工资以外,公司也不会再从苏杭的酬劳里抽取一分钱。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苏杭只相当于是挂靠在骏达名下,来去自由。”
俞叶舟微微侧身,从道具间的门缝里看到了去而复返的苏杭的衣角,他撤回目光,压低了嗓音:“廖老师,你想要的不过是苏杭能够自主选择未来的权力。”他顿了一顿,继而苦笑道:“不过你这担心委实没有必要,那纸合约并不能束缚住苏杭什么,我也没想过用它来捆绑苏杭,但既然你如此紧咬不放地逼迫我,非要夺走我与他的最后一点维系……那我除了放手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好做。”
“但是廖老师,我可以放手,但绝不可能死心。”如牢笼一般的铁网窗中穿过一缕斜射的阳光来,正好落在俞叶舟缓缓垂下的眼皮上,从门缝间苏杭的方向望去,他脸上那些坚毅冷酷的棱角仿佛都不那么分明了,笼罩上一层温和的柔晕,“所以《零》这部剧,以后由骏达接手,独家投资。你放心,我不会插手剧组的事。”
廖牧然皱了皱眉,总觉得在自己给俞叶舟下套的时候,也把自己给套进去了,但想了想又觉得至少目的达到了,这也是眼下对投资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他虽刻意引来了苏杭,却也没想真的让青年卖房来供剧组的运转,便舒展开笑颜,与俞叶舟握了握手,道“成交”。
俞叶舟松了口气,抽回手以后推门出去,就见墙边斜倚着一道修长身影,对方换了身造型考究的军装,在走廊的阴郁背景里像个发光体,比他想象得还要英俊,他跨过横在脚边的杂物,走过去摸了摸苏杭的领边,赞叹道:“真好看。”
苏杭的眼神冷冷清清的,像是刚刚入冬时的雪,没有冷到彻骨冷到极致,反而会让人想多看几眼。
“我不需要你的投资。”
俞叶舟缓缓一笑:“想多了,不是给你的投资,我又不傻,无缘无故就扔出几千万的钱来给你玩儿?这是个好故事,是个能让我赚钱的故事。”
苏杭:“景悦轩……”
“不许再卖房子了!”俞叶舟将他后话全部堵上,语气里难得爆出了一点愠恼,但那也是急的,他是真的怕苏杭恨屋及乌,连那处最喜欢的海景房都不想要了,“如果你不喜欢了非要卖,那就卖还给我,那是我送给你的,我不喜欢它沾上别人的气味。”
“你是狗吗,靠闻味儿的?”苏杭脱口而出。
“你的味儿我都闻得出来。”俞叶舟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在青年颈侧轻轻嗅了几口,没闻到习惯的香水味道,于是纳闷道,“你换香水了?”
苏杭将他往旁边一推,瞪道:“关你屁事。”
俞叶舟被推得一愣,回过味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患上了某种不治之症——他竟然有点怀念苏杭这句“关你屁事”,还被骂得洋洋得意,感觉这即将投出的七千万没有白花。
回到片场,苏杭又投入了紧锣密鼓的拍摄中。俞叶舟定了晚上七点钟的航班回云城,不到六点,吴睿就开始夺命连环催他去机场,他一直等到苏杭下场休息,从竹钰手中接过他之前带来的纸袋,非要再亲手塞到青年怀里一遍。
竹钰满脸黑人问号地盯着他,深深觉得这大老板要是稚气起来,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也有得一拼。
“天气热,蛋糕不能隔夜放,今天不想吃的话明天就不要再吃了。”俞叶舟伸手从凉棚里的折叠桌上拽了张纸巾,给苏杭擦了擦嘴角的血包染料,有点不舍地说,“我得走了。”
可能是天气太闷了,苏杭看起来有点迟钝,直到嘴角被人揉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俞叶舟朝他笑了笑,便背过身准备走了。
“炸东西的油。”他刚转头,苏杭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俞叶舟没懂什么意思,只好停下了脚步用眼神询问他。
“不能太热。”
俞叶舟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唇畔抿起薄薄一抹笑意,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这之后苏杭没再说什么,俞叶舟也不多做停留,两人脸上都平平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竹钰看着他们像是陌生人似的转身各奔了东西,一个去叫了出租车,一个去跟樊黎对台词。他傻看着苏杭的背影,心里嘀咕着:“这什么情况……”
这边俞叶舟刚走出片场没多远,就发现苏杭那辆保姆车附近藏着个畏头畏尾的人影,正撅着屁|股四处偷拍,他只当是什么狗仔,可走近了才看到对方T恤上印着的logo—— 一个可爱圆体的变形“酥”字,是苏杭后援会的应援衫,某宝上各种复制翻版。
见那人还要去扒保姆车的窗户,俞叶舟抄着一只口袋走过去,一把提起了对方的领子,把那人吓的滋儿哇一通乱叫,听这尖细嗓门,竟还是个小姑娘。
她好容易挣脱出来,被俞叶舟阴森森地盯了半天,才吧唧吧唧嘴,说自己是苏杭的粉丝,跟圈里的好姐妹打听到苏杭的行程,偷偷跑来看偶像的,但是来了影视城才发现这里实在是太大了,没找到《零》剧组,只看见这辆保姆车了。
俞叶舟今日心情好,知道她不是狗仔也就算了,便说“《零》剧组不对外开放”,让她赶紧回去吧。
小粉丝失望之极,长长地“啊”了一声,捂着脸很是不甘心地嘟囔着:“《幻灯》我就扑空了一次,怎么到了《零》又扑空!我大老远从云城赶过来的啊——!”
俞叶舟随口一问:“你去过《幻灯》剧组?”
“哎,你是不是也是来探班苏杭的啊?那咱们岂不是同病相怜?”小粉丝眨巴着眼睛,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追星经验,提起那次半夜偷偷翻墙进影视基地的经历,还颇有滔滔不绝之势,“M城影视基地我去过几百次了,他们那个门,贼好翻!我那天听说苏杭会有夜戏的,专门跑进去看!谁知道是个假消息,我没拍到苏杭,还拍到个鬼影!”
俞叶舟皱眉:“鬼影?”
“是啊,就是鬼影!我拍到鬼影的第二天,《幻灯》剧组就发生了爆炸事件!你说玄不玄乎?”见俞叶舟瞬间睁大了眼睛,好像并不信这种鬼魅之言,她还特意掏出手机来,翻到那天偷拍的视频给他看,“你看嘛,黑乎乎的一条飘过去,不是鬼影是什么?”
俞叶舟伸手抢了手机,只见屏幕上黑漆漆一片,几秒钟后才从镜头里辨认出一点背景,正是《幻灯》发生爆炸案的那座仙宫!
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块大小的屏幕,镜头摇摇晃晃,伴随着其主人奔跑时的喘气声,一直到仙宫侧门外,才慢慢停下来,藏在了几箱道具后头。
“不是说今天有夜戏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死圆圆,又骗我!”视频里小粉丝小声地自言自语,一分钟后,她忽然倒吸了一口气,将手机镜头对准了仙宫内部。
一个大头挤过来,挡住了俞叶舟的视线,大惊小怪地喊道:“哎哎哎!就是这里!那天可吓死我了,腿都吓软了!”
“闭嘴。”俞叶舟喝道。
“……闭、闭就闭。”对方被俞叶舟浑身的戾气惊到,讷讷地窝到了一边。
夜晚的M城影视基地虽不算伸手不见五指,也是黑灯瞎火的,只有从别的夜戏剧组隐约传来的一点点光亮,这手机像素也不是很高,夜拍效果更是烂,正是从这样的镜头远处,忽然飘过了一抹黑影!
那黑影进了仙宫绕转一圈,最后停在了一盏烛台旁。
忽然一刹光点闪瞬即逝,让俞叶舟瞬间屏住了呼吸,他登时按住暂停键,将时间轴拉回光点出现的刹那,将画面放大——
然后他眼中一沉。
那光点来自于鬼影的脚踝,是某件东西的反光。
小粉丝见他脸色唰得垮下来,更是不敢言语,别说去夺回自己的手机了,谁知俞叶舟咬牙切齿地诡异一笑,将手机直接抛还给她,还从钱夹里优雅地抽|出一张名片,递到她的眼前。
“带着这段视频去联系这个人,他会给你一套苏杭私家版签名纪念礼物,还会给你安排一次苏杭粉丝见面会的前排位置。”
“真的?!”粉丝眼睛一亮,忙不迭接过名片,“吴……睿?”
“我的助理。”俞叶舟说完,一辆电召的出租便停在了眼前,他拉开门坐进去,对女粉说,“记住,这段视频不要再让别人知道。”
女粉用力地点点头,送大佛一样卑躬屈膝地把大佬送上了路,然后喜滋滋地就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拨了出去。
晚上八点,飞机落地云城。
吴睿开着那辆宾利候在路边,才打了个盹,就看见俞大总裁只身空手地从机场大厅里走出来,面色阴郁,表情冷硬,活似炒股亏了八个亿。
他赶忙跳下车去,给俞叶舟开了后座的车门。
“视频拿到了没有?”俞叶舟一上车就问。
吴睿点头:“拿到了,已经交给技术人员处理了。”
“尽快。”俞叶舟蹙着眉,“俞原那里有什么动静?我看他最近躲躲藏藏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吴睿从副驾驶座位上抽出一份档案,向后伸给男人:“让您说中了,俞大少最近还真没安分,他跟一个富二代交往过密,那富二代在P省搞了几个空壳公司,上次那个赵科长已经开口了,说安旭医院的账务流水早就出现问题了,是俞原用他女儿的病牵制他,让他做了假账……我觉得,很可能是跟这几个空壳公司有关。”
俞叶舟将文件翻了翻,发现安旭医院这几年,每年都有数不清的资金去向不明,最大的一笔高达三千万,加上俞原往日明目张胆地从慈善机构过手的所谓“慈善金”,总数额足够将安旭连锁医疗机构整座掏空。
“我让你查的安旭医院的合作机构呢,那些药厂和医药公司。”俞叶舟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与吴睿对视。
吴睿又拿出另一份文件,踟蹰了一会儿,仍旧不知道该不该交到俞叶舟的手上,他回过头,从一片昏沉的光线里观察着对方,愁道:“老板,您想整大少,这些资料就足够他在俞老爷子那儿喝一壶的了,若是再往下查,那就是……”
俞叶舟目光凌厉:“是什么?”
“是……刑事案件了。”吴睿嗫嗫地说。
俞叶舟夺过他手中的文件,接着窗外寥寥光芒快速扫视了一遍内容,不禁冷笑一声,瘆得吴睿耸了耸肩膀,只见他微微挑起眉梢:“采买检验未合格重新包装上市的高回扣药品,联合医药公司谎报临床药物实验数据?呵,这种事他也敢做。”
吴睿忧心:“老板,怎么说你们也是亲兄弟……有必要吗?而且俞老爷子那边,怎么交代啊?”
俞叶舟猛地发作,将手中档案往车门上狠狠一摔,上百页纸张哗啦啦散落下来,他攥起的指关节被捏得咔咔作响,冷声暴怒道:“有没有必要我说了算!苏杭的命是命,医院里那些患者的命也是命,他俞原既然敢做出这种买|凶|杀|人、谋财害命的勾当,就只想在俞坤那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不必想该如何在俞坤那儿交代——因为,我要让他去牢里交代!”
第四十六章 豆花儿
《幻灯》很快就要完结了,此时剧情正发展到高|潮阶段,收视率更是直线攀升,紧紧咬着另一部大热的宫斗剧。骏达接手《零》剧组后,火速进行新剧的宣传工作,并跟OV台谈好,准备将《幻灯》大结局拆成两天来播,中间插入新剧。
《零》虽与《幻灯》是两个题材截然不同的故事,但《零》胜在制作班底强大,单那三支悬疑大片风格的预告片就吊足了观众的胃口,而且廖牧然又喜好用拍电影的手法来拍电视剧,画面的色调微微发沉,道具和服装也都是精益求精,虽然三支预告都只有短短的三五分钟,但在廖牧然那艺术品般的镜头底下,每一帧画面都充满了浓厚的质感。
苏杭在幻灯里的卓越表现使他人气迅速飙升,从《酿》中的脱衣舞郎到《幻灯》里的红衣魔君,他在观众心中刚树立起一个“妖冶”的美少年形象,《零》接连三支新片预告播出,令人大跌眼镜——枪战、鲜血、审讯室,镜头一瞬瞬转换,将那个邪艳的美人重新抽了皮、塑了骨,焕然一新。
自云城起飞的飞机上。
飞行平稳以后,空姐前后查看一遍,注意到头等舱那位长相俊美的男人,因为登机时那人神色冷得可怕,所以印象要格外深刻一些,而此刻,那男人竟正捧着手机深沉发笑,眉眼比刚才不知温柔了多少倍。
而此时的俞叶舟带着耳机,完全不知有人在好奇地打量他,他嘴角含笑,将手中视频看完一遍仍然意犹未尽,又将时间条拉回开头,重新再看。
只听耳机中传出一段苏州评弹,吴侬软语,琵琶轻弹,一位西装革履的华衣公子昂首阔步迈上茶楼的木质台阶,他意气风发,就连衣角也似乎飞扬起来,背景里有人笑喊了句“温公子”,他便应声回过头来,瞳中清澈如许,见到来人,还俏皮地挑了挑眉梢。
不过转瞬,那眉目如画的俊朗青年已一身笔挺军装,坐在阴冷囚室里一张审讯桌后面,惨白的光线从他背后投射|进来,将青年的面容映衬得格外冷冽而晦暗不明。他把|玩着手中的枪,勾着嘴角一丝笑容,闲散慵懒地望着跪在面前的囚犯。那囚犯拖着手脚上的铁锁,死死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惊悚出声:“你是——”
青年低笑着,将手中枪支缓慢上膛,他轻抬下颌,半张脸被光束照亮。
“我是……”
突然地,画面一暗,从全黑的屏幕中央慢慢渗出一团血色来,而随着这抹血色一同浮起的是电视剧的名字——zero《零》。
俞叶舟被剧中青年那个居高临下的危险笑容所俘虏,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尽管这支超长版预告他已经看了好几遍,可每次打开看都会觉得心满意足。他看到苏杭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少爷成长为城府深沉的优秀间谍,看他独自游|走在水深火|热的党|派斗争之间,沉着有余,运筹帷幄,他是乱世中最傲的霜雪,也是一把最快的刀。
“温攸海——!”预告中加入了那段苏杭挺身相救X党军官好友的戏,俞叶舟看着屏幕里两人抱在一起,一直到被送往医院救治,两人的手也没松开过,脸色瞬间阴郁下来,往后跳过了这段,然后专挑有苏杭的片段看。
20分钟的超长片花很快就被他拉到了头,最后一个场景,苏杭仅着白色衬衣,伤痕累累、皮开肉绽地被吊缚在铁链上,头颅重重地低着,一缕湿黏的额发垂在他眼前,有猩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任务完成了,而他却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