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涣又道,“原是想买,可没见着顾白小公子去摆摊,于是就寻着上次帮他送书的路找去了他家里。这才知道他这些日子都没出过门呢,公子送了那么多书去,他说他看不完,因着这些时日也未有心思出去干别的。”沈慕渊一边吃着豆腐脑一边支着耳朵听阿涣说那人的近况。
“所以我去的时候,顾公子也没做什么豆腐脑,听着公子想吃,便急忙赶去做了,也不肯收小的钱。这可是顾公子特意为公子做的,厨房里还有呢,我拿回来便让他们小心热着,公子今日可要多吃一点。”
沈慕渊听着这是特意为他做的,心里又明亮了几分。阿涣看着公子变幻无穷的脸,心里想着,公子还真是重情重义。想这顾白家里一穷二白的,公子虽只是口头上认了这个兄弟,却是真真得将这无亲无故的小兄弟放心上了。刚到嘴边的话,也没说出来,贼贼偷笑了一下,权当明日给公子一个惊喜罢。
顾白的豆腐脑恐怕是比回春堂的大夫都管用,一剂下去,吃饭也香了,声音也足了。午饭过后,阿涣千拦万阻才将想着出门去找顾白的自家公子拦住。且不说外头下着大雨,公子的身体还没好透。人顾公子都说了明日就会来看望,今天就这么巴巴地赶去,多不矜贵。只是,后头的话阿涣不好说透。
沈慕渊冷着个二万五八的脸,坐在门口等雨停。等到爹和旧友饭局回来还没停,等到大哥从铺子里关门回家还没有停。便也只能作罢,灌了最后一碗药,恹恹地去睡了。
第二日一早醒了,晨光透着窗户纸进来,偶能看到飞鸟的身影从窗外一掠而过。沈慕渊窝在被窝里发呆,听着夜雨骤停,檐上残雨滴答滴答落到院子里的声音。脑子里空空的,又乱乱的。
听见阿涣推门进来的声音,他便也起了身,淡淡问道,“爹和大哥可都出门了?”
阿涣服侍着公子吃药,应道,“今日一早老爷和大公子都去铺子里了,约是有一批新货上了,有点忙罢。”
沈慕渊放下药碗,苦得皱了皱眉,见没有早点,便略有些玩笑道,“今日怎么没有豆腐脑。”
阿涣笑了笑,“顾白公子亲自带了豆腐脑来,正在外头等着呢。”
沈慕渊蹭地下了床,难掩惊喜,“顾白他来了?快点叫他进来!”
阿涣被公子火急火燎地催着,想提醒他先洗漱更衣的话都来不及说。顾白本就在屋外站着,隐隐约约听见沈慕渊响起的声音,进来时目光闪闪地笑着,“慕渊哥,我也不知道你病了,本来真该早些过来看你的。”
阿涣识趣地退了出去。沈慕渊忙请了顾白坐,自己也坐在他旁边的凳上,殷勤地倒茶。“叫你等久了吧?”看了眼桌上的水果吃食,嗔怪道,“来就来了,干什么带这些东西,平白叫你破费了。”
顾白端了豆腐脑给沈慕渊吃,只回应道,“我刚到,并没有等。”
沈慕渊也不客气,呼呼就吃起来。顾白这热情体贴的模样真叫人受用。沈慕渊想起前几日惹他不快,忍不住放下碗。敛了眼,装出一副可怜相,“前几日是我不对,说些胡话惹你不舒心。”
顾白失笑,“慕渊哥你这样说岂不是更显得我小肚鸡肠了?其实你送书来给我,我就已经很欢喜了。却不知感激,反闹些小孩子脾气。慕渊哥你不笑话我就好。”
沈慕渊眼中兴奋,一把握了顾白的手,“这么说,你不恼我了?”
顾白余光扫了眼被抓住的手,有些不自在,却也不好缩回来。笑道,“不敢不敢。还望慕渊哥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沈慕渊开始抓他手确有些贸然鲁莽,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抓住了又有些情不自禁,忍不住多摸了两把,装出一副情真意切兄弟情深的模样。
两人冰释前嫌后,沈慕渊的日子便无比舒心。每日起个大早,到东巷口知敬桥下报到,自个儿蹭完早饭便帮着顾白做生意,偶被人认出了江南才子的身份,便顺带着套套近乎,再帮着顾白的小摊打打招牌,故而豆腐脑的生意日益红火。不乏同窗好友前来捧场,更不乏佳人小姐遣了丫鬟或直接带着丫鬟起个大早来求偶遇的。收了早市,两人一道推了小车回去,在顾白家里再蹭一顿午饭。沈慕渊第一日随他回去时,看到门上的两个福字早已换成他的大作。高兴地狠狠搂了把顾白的肩膀,惹得顾白一顿困窘。
午后顾白要安心读书,沈慕渊便去自家的各个铺子里走一走,对对账簿,点点货品。偶遇见两批不错的布料便遣了裁缝按顾白的尺寸做两套。
沈老爷和大公子自然也时常能在某个铺子里碰到专心看账本的沈慕渊,皆是心下欢喜。特别是沈老爷,感慨颇深。常语说得好啊,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这小子平日里混些纨绔子弟,花花公子时,从不上进进取。如今和那个叫什么顾白的穷家小子处了几日便多少培养出点责任心来,人也着实勤快稳重了不少。
第6章 六
沈慕渊虽每天过得滋润,却也稍稍有那么一点小操心的事情。自有一日突访顾白住处,发现他晚上一人只熬点稀饭凑合时,才突然意识到,是了,这豆腐脑的利润才多少一点,自己还天天蹭吃蹭喝,哪一顿没有鱼肉米饭?
如此,便多少开始动心思怎么让顾白过得宽裕些 。于是乎,米面蔬果吃穿用度一袋袋往顾白家里搬,次次寻着些不同的借口。有时给顾白做了两件衬他肤色的衣袍还要掺在自己以往的旧衣裳里,生怕不小心就伤了他自尊。
“顾白,阿涣又给我理了些十六七岁时的棉衣夏袍出来,家里实在是没地方腾了,我又没有亲弟可以传着穿,扔了着实可惜,你若不介意,就留着穿罢。对了,阿涣家里还有个十四岁的弟弟,叫我和你讨些衣服穿,小孩子穿百家衣长得快些。”说着便也不管顾白愿不愿意,将他仅有的五六套换洗衣服一股脑的打包带回了家,连贴身衣物都不放过。
心里想得体贴,怕顾白舍不得穿好衣裳,还就着这几件粗布麻衣不肯换。反正自个儿将各个季节的衣物鞋子,里里外外都给他准备妥帖了。拿了他的东西也不怕他缺东少西。
不得不说,沈二公子原不拘小节的性子确实变得细致不少。这挑的衣裳都非富丽华贵,反而是低调内敛,看不出名贵却着实是贴服舒适的好料子。
顾白又怎么会是什么都瞧不出的没心眼。心下自然是知道沈慕渊都在为自己着想,给自己照顾。何况推脱也推脱不掉,反倒还要劳烦沈慕渊摆出架子地劝慰自己,每次看他绞尽脑汁地模样,心下更加过意不去。于是次数多了也便欣然接受了,每次都是恭恭敬敬诚诚心心地道谢再道谢。唯阿涣十分不解,原穿衣佩戴都由着旁人服侍的公子,现怎得回了家就往衣柜翻,更不解的是,怎么像是将顾白公子的衣物都仔仔细细地叠进了自个儿的箱底?
转眼清明将近。沈慕渊一帮昔日的好友早已对他心存不满。赏春踏马,他不去;饮酒叹月,他缺席;连去醉香楼一吻头牌花娘的兴致,他都能给找借口推脱了。于是便派遣了林叔浩做说客。清明各家祭祖扫墓完了便要一起聚一聚,趁着春意正浓,踏青赏玩一番。
林叔浩推脱不得只能忍辱负重,前来死乞白赖。
“阿清,你若这次再不去,大家可都要与你断绝往来了。”
沈慕渊并不受威胁,浅浅道,“听着似乎也清净,不错不错。”
林叔浩扶额,“说真的,自你缺席咱们杭州才子群的活动多回,现下咱们公子哥儿受到的关注少了多少。平日里吹捧追随的那群还不都去看你卖豆腐脑去了。你也体谅体谅哥儿几个,沐浴焚香搔首弄姿地准备个聚会茶会酒会,不就为了多获得点窈窕淑女的青睐么,你这大大降低了哥几个的存在感,打击了大伙儿的自尊心。如今咱聚个会还都是在你那一张小矮桌边,看在翩翩公子都站着边吃豆腐脑边吟诗作对的份上,看在大家给你家小弟贡献了这么多生意也没得个折扣的份儿上,你赏个脸呗!”
沈慕渊脸黑,“一碗两个铜子儿你还想打折?打折你的腿哦······”
林叔浩赔笑,“嘿嘿,我这不是开个玩笑么。你看,顾白这小子吧,平日里也挺忙的,趁这个机会也好带他四处玩玩散散心不是?而且跟着你卖了这么多天豆腐脑,你看哥几个谁瞧不起他过,或是说他一句不好听的?谁不被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品性所折服。”
林叔浩一边拍着马屁一边揣摩着沈慕渊变幻莫测的神情,心想自己果然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也不催促,只酸溜溜道,“也不想想咱们是多少年的兄弟了,一起穿开裆裤的交情,我现下还比不过一个才认识几天的毛头小子了。哎,真是失宠了失宠了啊。”
沈慕渊浅浅笑了笑,试了试茶温,遣了阿涣去换壶新的。
“你若是闲得慌,不如自去醉香楼找你的小相公宠幸一番。踏青的事,且待我同顾白商量一下罢。”
寒食节那日,顾白便没再出去摆摊了。清明时节阴雨连绵,沈慕渊最近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天蒙蒙亮就提了一荷叶包的清明团子冒着毛毛细雨去顾白家里敲门。
顾白随手披了件外衣匆匆跑来开门,看见沈慕渊愣了愣。
“不是说了今日不出门吗?”
沈慕渊皱眉催促打着寒颤的顾白赶紧进屋,转身关了院门解释道,“怕你早上起来没东西吃,拿了些青团来。”进了客堂又合上了屋门防风,将东西放在八仙桌上,便撩帘跟着进卧房了。
顾白身上的白色里衣是平织绢的面料,并没有绣什么花纹。沈慕渊目光深邃,像是突然记起了这套寝衣穿在身上的触感。
点了桌上的蜡烛,顾白立即钻进了被窝,有些羞愧道,“昨日看书看太晚了,想着今早没什么要紧事就贪觉了。我热一热就立即起床。”
“接着睡吧。”沈慕渊脱了外袍,搭在椅背上,倾身便吹了蜡烛,房里恢复了之前的昏暗。长腿一迈摸到床边,“我起得早,见了床困意又起了,一道睡一会儿吧。”不由分说得也钻进了被窝里。
顾白被沈慕渊身上的寒气冻地往后缩了缩,沈慕渊便又往里挪了挪。被窝里不一会儿便火热起来。顾白本还感觉有些怪异,可精神才上来一下就被暖烘烘的被窝招了神,睡起了回笼觉。沈慕渊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只听着耳边不息的呼吸声均匀平稳。耳朵觉着有些烫,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亮进屋里。顾白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沈慕渊就醒了。他转过身,将手枕在头下,肆无忌惮地窥视起面朝自己的少年。顾白半张脸盖在被子下,紧闭的双目下有青色的眼圈。沈慕渊伸手帮他将被子往下掖了掖,让他露出口鼻。手指触碰到温热的肌肤时轻颤了下,忍不住用食指指背在他眼底轻轻扫过。独自失笑,不知他昨夜究竟熬到几时才睡。
顾白浓密细长的睫毛轻颤了颤,却并没有醒。十六岁的少年,清冽而魅惑,稚气又成熟,如山间将熟未熟的果,酸而不涩,清甜爽口。
沈慕渊望着顾白紧闭的红口,带着浅浅的粉色,有分明的唇线细致勾勒,心里有些羡慕。他的眉眼鼻口,在他看来,长得都十分出色。
黑白分明的眼仁悠悠转醒,沈慕渊惊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竟撵上了顾白的薄唇,还细细描绘了一番。心中大骇,忙缩了手。正不知解释些什么,顾白茫然地愣了会儿神才逐渐清明起来,带着睡气问,“慕渊哥你醒了。”
沈慕渊长舒一口气,他是睡迷糊了。
详装淡定的起身穿了外袍,“醒来了便洗漱一下罢,我去给你拿青团。”
趁着顾白吃团子的空档,沈慕渊向他提了提一道出游的事。原本打了一肚子的腹稿都没派上用场,顾白只听了沈慕渊邀他作陪,便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清明祭祖是大事。沈家上上下下都忙活了好一阵子,总算在当天,妥妥帖帖得在祖宗的坟前清扫跪拜,上贡品烧纸钱。忙活完回家已接近傍晚了。夕阳西沉,有归鸟划过飞檐旁,掠过柳梢畔,在空中呼朋引伴,逐渐远成几个点。沈慕渊擦擦额上半干的汗,昨日雨中还带着微寒,今日天竟是这样暖了。
阿涣回到宅中忙着收拾公子第二天出游踏青要用的物什用度。沈慕渊用过晚膳,不放心顾白,又去看了他一回。顾白扫墓自然没有沈府来的规矩麻烦,因此午时刚过便也就回家了。沈慕渊看顾白神情自然,没有过分伤心的模样,便宽下心来。又叮嘱了一些旁的,顾白都乖乖应了。
此次出游算是王员外独子王钊组的局做的东。一共二十三个人,除了顾白,都是平时经常往来的富贵子弟,脾性趣味互相间多有了解,也都是好相与的。王钊与沈慕渊算是同窗加酒肉之交的情谊了,彼此熟得很。
王钊虽是家中独子,但是在外对人谦虚和气,做事细致周到。所以此番,沈慕渊还是乐得自在。
二十几个公子哥坐轿行至宝石山下便一同弃轿步行。这几日天气骤暖,心思活络的便都迫不及待地去了厚衣,只着了薄衫套外沙,好显出翩翩的身段来。
这春意正浓的时日,出门踏青赏玩的人本就多,虽不至摩肩接踵,却也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二十几个公子哥皆衣着华美,器宇不凡,外加随身跟着伺候的婢女小仆,真是乌泱泱的一大串,哪里能不引人注目。
第7章 七
顾白跟在沈慕渊身边,另一旁林叔浩作伴,阿涣与林叔浩的书童启星一道跟在后头,声音不大地就着美景讲着闲话,时不时轻快地笑出声。
顾白看着前头那串歌古颂今,摇扇叹春的才子,稀奇道,“慕渊哥,他们是说好了要一同拿扇子的吗?这天才刚暖了几分,怎得取得这般及时。”
沈慕渊失笑,“许是觉得风流雅韵罢。”转过头问一旁假装没听到的林叔浩,“叔浩兄,可是如此?”
林叔浩扇尖轻点了点自己额角,没好气道,“不及慕渊兄雅致,自是要寻些外物傍身,卖弄风骚的。”
沈慕渊含笑点头,“昨日阿涣寻了半天也寻不到我那春鸟惊山桃的扇面,余下的也不称这仲春的景象。看来有空的时候还得重新作一幅。”
林叔浩对着沈慕渊欠扁的样子恨得牙痒痒,好话坏话都被他说尽了。
宝石山并不如何陡峭,山路平缓,绿意盎然。因本就是西湖边的名山,所以往来的人十分多,供人歇息乘凉的亭子也不少。
现已巳时,外头太阳有些刺目,山间却正好树荫遮蔽,光亮却不日晒。杭州是以香樟树居多,茂盛挺拔,长势干净利落。偶有山风吹过,拂面微醺,暖意洋洋,山间灌木长树皆沙沙作响。青绿的,翠绿的颜色压着深绿的,墨绿的,拼命往尖儿上长,树叶翻飞,好不惬意。
极目眺望,便能一览山下西湖的美景。西湖本不大,对岸的城隍阁,雷峰塔也能尽收眼底。此时,桃红柳绿,正是烂漫。西湖沿岸,顺着断桥、白堤、苏堤方向,皆有车马行人闲散而过。小姐佳人撑的阳伞,红的黄的青的紫的,迎着周遭五颜六色的花,呼应得很是好看。
顾白认识好些花,什么迎春,梨花,茶花,玉兰,桃花,油菜花,牡丹花。若遇上叫不出名的,问下沈慕渊,他总能老神在在的报出花名。唔,这是含笑,唔,那是郁金。每当这时,顾白总是微仰着脸,望着沈慕渊,一脸崇拜。
沈慕渊受用得很。
林叔浩觉得顾白真是白得像只小兔子,好糊弄得很。于是总爱插嘴搭话,有时抢先报出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儿,自觉得意。如此倒也能引顾白三分钦佩来,只是神色却没有那般神往。微有些受打击,便有自知的寻了前头四五个哥们儿,一同谈论起古今将西湖写得无比生动美妍的诗词歌赋来,徒留了那两人殿后。
顾白心里掂量着,虽说叔浩哥也十分出色,但一路上往来的女子,掩帕偷睨的,还是朝着慕渊哥的最多。
今日顾白出来得十分畅快,于是话也多了不少,叽叽喳喳的颇有麻雀的欢脱。沈慕渊专注地听他讲他最近看的书,看到的典故,讲他小时候跟父母偶尔几次踏青玩耍的情景,讲开始做豆腐脑时经常出错的窘态。两人不时开怀大笑,谈论得津津有味。
沈慕渊突觉心底一隅,如这春日的暖阳,如这午时的和风,熏得他痒痒的,悸悸的,却又畅快淋漓,丰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