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会真的让对方送饭,陶郁还是心里一暖,这样的话常征从来不会说,这也不奇怪,常大少爷连饭都不会做,上次受伤那么重,出院后也是他这个伤号做两个人的饭。
“下周我母亲来。”陶郁说,“我可能一出院就跟她回北京。”
陈立点点头:“回去休养一阵也好,正好放寒假了,一月中开学再回来。”
“……恐怕不会那么早回来。”陶郁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之前受伤我没告诉家里伤到什么程度,他们不知道我上次就做了脾摘除和移植手术,所以这次的事让他们很震惊,不放心我自己在外面。家里的意思是休学,只要我回国,其它的他们都能接受……”
父母彻底妥协了,只要他回去,家里不再干涉他和谁一起生活,甚至可以和对方的家人像亲家一样往来。当初逼得自己离家的矛盾,现在终于要解决了,可他心里却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陈立难以置信道:“休学?!你还有一年多毕业,学位不要了?你的项目还没完结呢!”
“项目的实验已经完成了,结题报告我可以在国内写,发给老头修改。”陶郁低着头说,“这两年我的身体状况老头都知道,做完手术他来看我,说如果真的因为身体原因念不下去,他完全能理解。我已经修够了硕士学分,可以选择不写论文以专业硕士毕业。”
“念了这么久就拿一个硕士学位,你甘心吗?”陈立劝道,“辛苦的时候都过去了,你后面只需要再做些实验写篇博士论文,实验我可以帮你……”
“不光是身体的原因……”陶郁没有说下去,转而一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好,这学期已经赶不及申请毕业,所以下学期我还会注册,只不过是在国内远程听课和写结题报告,要不要回来继续念看那时的情况吧。”
陈立还是无法理解他的想法,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回国,那常征呢?”
陶郁转开目光,看着输液管里缓慢下落的液滴,没有开口。几个月前当父亲第一次递出橄榄枝,前提是要求他回国时,他虽然难以抉择,但内心的天平还是倾向于为了常征留下来。可这次入院让他意识到,如果留下来的生活依然是这种状态,只有当自己也是一个病人的时候,对方才能顾及到他,那这段关系对自己来说到底还有多少意义?在等待和失望的循环中他找不到爱情最初的悸动,常征曾经让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可现在他发现有时候难题不在于能不能解决,而是他们眼中的难题是不是有等同的分量。
“如果回国的决定代表你可以放弃他……”陈立停顿了片刻,看着他说,“我希望你留在这把博士念完,我会在学业上和生活上帮助你照顾你,如果毕业以后你还是要回国,那时我和Gruca的项目也完结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师兄……”
“之前我不想介入你们的关系,但如果你放弃他,我就不会再远远看着。你想在北京,我可以联系一个北京的高校……”
“师兄。”陶郁眼眶发酸,轻声打断道,“你在这有更好的发展,别再为别人轻易放弃了,为我更不值得。我不光是身体的问题,精神也不大好,我不想让更多的人为我提心吊胆。”
“精神不好指的是什么?”陈立问。
陶郁没有回答,身后有人咳了一声,穿着医生服的常征站在病房门口。
“陈教授,陶郁的考试结束了吗?”
陈立和他对视了几秒,起身道:“考试结束了,但是常医生,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陶郁这场病事先不能说没有预兆,你作为他最亲近的人,难道就一点都没发觉,非要拖到不可挽回才送来医院?”
“如果您说的预兆是他近期的咳嗽——”常征的语气没什么波动,以一个医生的口吻答道,“我曾经担心他感染了肺炎,但是没有发烧征兆,拍过胸片也没看到阴影,所以排除了这个可能。移植脾出现静脉吻合口血栓确实是我没想到,主刀医生用了几种方法都没能重建血运,只能将移植脾切除,对这个结果我的遗憾不会比您少。失去脾并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是感染疾病的机率会增加,我会定期让他检查身体,出现发烧征兆检查血象,平时注意饮食卫生和锻炼身体,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当然有!”陈立被常征暗含挑衅的态度激起火气,“他的身体已经是这样,精神状况也不好,你这个医生在做什么?平时到底有没有花心思在他身上?!”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陶郁插言,还没说完又被常征打断。
“陈教授,我当您是陶郁的老师,如果您想了解他现在的病情,我可以带您去找他的主治医生。其它涉及我们生活的问题,我没有义务奉告。如果您还有问题,我们就去办公室谈,病人现在需要休息。”
陈立被噎得无话可说,他的立场也的确尴尬。陶郁撑着床沿起身,拿起那个装着他考卷的密封袋送到陈立面前说:“师兄,很多事是我自己想不开,跟其他人没关系。你对我的关心我明白,但是这些事我得自己解决。你不用为我担心,下周回国的话我会告诉你。”
陈立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袋子离开病房。在门口和常征擦肩而过时两人谁都没有偏头,视对方不存在一般,常征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留在病房里的两人互相沉默着,陶郁等着常征发火,可对方一言不发地躺到沙发上,闭上了眼。
“我父母下周来芝加哥。”
陶郁怔了一下,问:“他们来干什么?”
“当然是和你母亲见面,为他们的两个混蛋儿子向她道歉,常徊也会来。”
“道什么歉!”陶郁有些惊惶,“我从来没跟家里说过受伤的事和常徊有关,就别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了行吗!”
“上次他们就要联系你父母,你拦着不让,这事不是编个故事就能当没发生过,迟早要说清楚。以后你身体有什么状况,我家里会负责到底,所有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常征翻个身面朝里,背对陶郁继续说,“之前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你要走,就得说清楚,对你和你的家人有个交待。”
陶郁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让我父母知道我受伤是因为常徊,他们恐怕对你也……”
“这是两回事。”常征闷声道,“而且你父母的想法是他们的想法,现在是你自己决定回去了不是吗?”
陶郁没有回答,拿起柜子上的遥控器把床头放平,仰望着天花板,心里一团乱麻。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又开始吃抗抑郁药了?”常征问。
“……心里难受。”陶郁小声说。
“因为什么?陈立?”
“跟外人有什么关系!”陶郁有些激动地坐起身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还和从前一样吗?你有多久没有正经休过假?我每天连跟你说完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这个月就能拿到PhD学位了吧?这事你告诉过我吗?如果不是西北把毕业典礼的票寄到家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时间都给了病人,就因为我现在也是个病人,才能有机会跟Dr. Chung说话吧!”
听了他的质问,常征好半天才开口说:“我这一年确实很忙,除了上班还要做实验完成论文,我不是故意冷落你,有些事因为太忙自己都忘记了……”
“现在你拿到双博士学位了,明年你就会有空闲时间吗?”陶郁冷笑一下,“你空出了做实验写论文的时间,也只不过是再用看病做手术填补上。我之前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忙,可这次住院我发现,他们也会休一天周末,也并不是每个住院医在休假时会随传随到。就因为我不会缠着不让你走,因为家里没有小孩占据你的时间,所以让你觉得真幸运不用受家庭的牵绊?”
“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多积累手术时间……”常征叹口气说,“你知道我父亲希望我在五年内能够接管基金,这让我压力很大,如果到那时我没有他的名气和号召力,我怕会对基金的声誉有影响。”
陶郁难以理解道:“你父亲用了一辈子成就他的名声,你想在五年内达到他那样的积累?你就是这五年一直站在手术台上不下来,恐怕也只能得到一个累死的结果!”
“我知道我太心急,可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
“这不是时间和名声的问题。”陶郁说,“就算你五年内成了你父亲那样的名医,接管了基金,然后呢?几十年后你退休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同样有名的儿子接替你?你和我造不出孩子,就算领养一个,你能保证他将来也会当医生?还是你指望常徊将来有儿子能继承你和你父亲的衣钵?”
常征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还没想那么远……也从没想过在达到目标的路上会没有你……”
病房里响起“哔哔哔”的声音,常征摘下腰间的呼机看了一眼,翻身从沙发上站起来,拉开病房门出去了。
陶郁瞥见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沙发一个角落的布面比别处颜色深了许多。
第五十一章
回国一周陶郁住在父母家,时差倒得浑浑噩噩,自己也搞不清过的是北京时间还是芝加哥时间,有时他白天黑夜都无法入睡,脑子里装满了事情,话却说不了几句。
醒着的时候怕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整理从前读过的文献,给上百篇近年发表的污水处理技术文章写了综述,连同新年邮件一起发给老安德鲁,希望对方提些修改意见。老头很快回了信,说最迟两天会给他返回修改版,争取开学前投出去,同时建议他将这篇文章稍作修改作为项目结题报告的第一章背景介绍。邮件的结尾老头还写了几句话:
“Take your time. Don‘t give yourself too much pressure. By the way, Jason visited me on Christmas and bought me a dozen of puff cakes. Carol still loves the ones you made last year the best.” (译:你不用着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顺便说一下,圣诞节时常征来拜访过我,并且买了一打泡芙蛋糕。我太太Carol还是觉得去年你自己做的泡芙是她的最爱。)
老头喜欢吃甜食,陶郁每年圣诞节去他家做客,总是带一盒泡芙。去年他发现常去的那家店搬走了,就从网上找了食谱自己试着做,成果还不错,去老头家时他挑样子好看的装了一盒作为礼物。Carol不喜欢吃甜,其中几个泡芙陶郁特意将糖分减半并且用淡奶油,令师母十分感动。今年回国没去老师家,没想到常征会替他尽心,陶郁将邮件最后一段反复看了几遍,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打开几天前收到的另一封邮件,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以俯视角度拍摄的芝加哥城,灯火依旧,照片下面有一句话:
I’m waiting for you come back.” (译:我在等你回来。)
陶郁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即使回国也从未将它摘下,他怀念过去相伴的时光,却害怕缺乏交流的生活状态会让两人的隔阂越来越深,最终没有一个好的收场。
关上电脑时已经清晨五点,他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一粒,就着半杯冷水咽下去,轻手轻脚地到厨房煮粥。父母的卧室很快也有了动静,不一会儿母亲来到厨房,看着他的脸色担心地问:“又是一夜没睡?你刚做完手术,这样下去身体会熬垮的。”
陶郁没有回答,合上锅盖转身问:“妈,姥爷那套房子还出租吗?”
陶母诧异地看了看他说:“上一个租户搬走了,现在空着,你问这做什么?”
“我想过去住。”陶郁解释说,“还是自己住方便些,夜里跟导师打电话不怕吵你们休息……”
“我和你爸爸会担心你的身体!”陶母打断他的话道,“你的脸色这么差,身体还没恢复,让你回国就是让你好好休养,你自己住我们怎么能放心?等身体养好了再做事不行吗?!”
“睡不着总得干点什么,躺着发呆身体也不会变好……”陶郁顿了顿安慰母亲说,“一会儿我吃片安眠药睡觉,你别担心了。”
陶母看着儿子既心疼又生气,提高声音道:“你是在怪我们让你回国吗?还在惦记那个常征是不是?想想你这一身伤病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他弟弟!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在外面被人欺负、要靠抑郁药和安眠药才能好好活着!”
陶郁感觉太阳穴跳得厉害,闭了闭眼。母亲的心情他能理解,这件事也怪自己之前没讲实话,导致父母在得知真相后更加气愤,并且把这股气加到了常家人身上。可常父常母并没有袒护自己孩子不管他的意思,这两年一直关心他的身体状况。这次血栓怪不得别人,这种情况一般在移植后短期内会发生,而他已经过了两年。他想过当时发作剧烈可能是因为做那事,常征说跟那没关系,但也不否认如果早知道他腹部不适及早去医院,也许不会糟糕到彻底切除的地步。
陶郁控制住情绪,接了一碗凉水倒进煮沸的粥锅里,对母亲说:“妈,和他父母见面时我说过了,我回国不是因为怨恨谁,是因为我和常征之间的问题,我们的矛盾在于生活节奏难以调和,跟别的没关系。常征和他弟弟不一样,别把对常徊的气转移到他身上,他弟心眼儿不坏,就是没心没肺任性过头了。我像他那么大时,您不也整天跟我怄气吗?”
陶母简直被“不争气”的儿子气到没话讲,冷冰冰道:“你这是还打算回美国去?你就不考虑爸爸妈妈?国内这么多人就没有合适的……”
“妈……”陶郁背对母亲轻声道,“这不是买白菜,不见得菜多的那堆就能挑出棵好的。我不是说这辈子非常征不可,但至少我知道他也是认真的,即便大部分时间他忙得眼里只有病人,但和他在一起不需要偷偷摸摸,也不用担心他会半路跑去和别人结婚……”
陶母沉默下来,想起当年因为某个人,一家人闹得差点要断绝关系,到底是对是错她忽然说不清了,如果当初能平心静气地和儿子谈一谈,不是逼得他远走,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陶母叹口气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拿了把钥匙放到客厅桌上。陶郁盛了两碗粥端上桌,将钥匙收好,换了话题问起新年的安排,母子间的气氛才渐渐缓和。
陶郁本想回他以前上班时住的房子,但离父母家太远,母亲肯定不会同意,便折中提出住到姥爷留下的那套房。陶郁的姥爷以前是石油大学的教授,住在大院西边的旧教工区,十岁前因为父母工作忙他跟着姥姥姥爷住在那里,少年时温暖美好的家庭印象大都来自两位老人,窗台上的君子兰,茶几上散了子的象棋盘,放学回家热气腾腾的饭菜,老人坐在洒满阳光的窗边摇着蒲扇……
过完新年陶郁找了个清洁公司把房子打扫一番搬了过去,老房子的格局狭小,窗户还是几十年前的铁框,油漆斑驳。他从附近的建材城买了桶环保漆,睡不着觉的时候又给自己找了个事做。
搬过去后的第三天,房子里迎来了不速之客。
“孙子你太不地道了!回国快一个月了不告诉我,一人跑这躲着!”
刘京阳带着烤鸡和啤酒杀到陶郁住的地方,一进门把东西丢给他,自己大咧咧往餐桌边一坐。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陶郁从厨房拿了盘子和刀叉,回到餐厅问道。
“我给你们家打电话,你妈说上这找你……别切了,手撕,出去几年讲究上了!”
陶郁不紧不慢地切下两只鸡腿,又把鸡胸肉切成一片一片放进盘子里,才放下刀问:“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回国了?”
“你别管!”刘京阳喝着啤酒忿忿道,“念个博士看把你出息的,脾没了这么大事不告诉我,回国来也不给我打电话,这还是不是兄弟了?”
陶郁没回答,手里握着一杯温开水,看着刘京阳啃鸡翅膀。
“看着我吃,肉也长不到你身上。”刘京阳丢了一个鸡腿到他盘子里说,“你看你现在瘦这德行,腰没脖子粗,有多大事也犯不上拿自己出气啊。不想回去就留家里,找工作有你爹妈,那学位要不要就那么回事。”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陶郁看了一眼号码,抬手按了挂断。
“美国的电话?为什么不接?”刘京阳瞥了一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