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诩脑海中渐渐清明,他道:“父亲说的是,儿子陷入迷障了。”
王承点头:“你想通变好。这些事,我说再多都没用,只有你自己想通。”
王诩苦笑道:“不过听了天师一曲琴音,儿子无论想没想通,都不会这么做了。”
王承好奇道:“天师给你弹奏了什么?”
王诩道:“儿子并不知道曲名,天师只说是异界之音……”
“不过儿子一听琴音,脑海中便浮现了尸山血海,民不聊生……”王诩道,“即使那琴音……很不忧伤,不缓慢……半点不像忧伤的曲子。”
王承感叹:“真想听一次啊。”
☆、第101章
王承一直知道自己大儿子心中的困惑和愤怒。
王诩一直受的是家族至上, 家族高贵的教育。汉帝式微, 这些臣子早已经忘记了君臣礼仪, 忘记了对君王应该有的敬畏。
现在突然让王家当一个好臣子,王诩心里自然转不过弯。
王承也想过好好与王诩说一说, 但他转念一想, 孙子都已经成年了, 儿子才是现在王家实际上的族长,他干涉过多并无益处。至少现在王诩虽然心头不满意, 但并未做出多余的事。他希望儿子能自己想明白。
王诩去救助宿谊之事, 王承是有些惊讶的。但他想, 自己都会去求天师解惑, 他儿子也去,也没什么。
上次与天师交谈,让他受益颇多,儿子也会这样吧。
事情果然如王承所料,不过儿子居然能喝到天师泡的茶, 能听到天师弹的琴,这就让他有些羡慕了。
王承心里嘀咕, 若是宿天师再年长一些, 他也了落下面子,光明正大的找宿谊蹭茶喝蹭亲听。
茶,他那逆子和不成器的孙子也喝33 过;但琴,似乎只有慕晏听过。
王承好乐,曾经在年轻的时候为听一曲琴, 在隐士门外伫立两日,吃喝睡都在人家门口,才换得隐士为其单独奏一曲。
年纪逐渐大了,王家的担子也压在他身上了,王承所做所谓也不能只凭自己心意了。
现在担子卸下了,不争权不夺利,只剩下教导太子教导子孙,甚至子孙都不需要他多教导了,王承那早年的性子又渐渐复苏了,压抑的感情和欲|望又渐渐萌生了。
简而言之,有点从老狐狸,往老顽童“进化”的趋势了。
只等什么时候,他完全“放开”自己。
王承暂时将此事压在心中不去想,王诩又跟他提起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
“没有家族永世不败。”王承听后并不悲伤,他道,“即使永世存在,那家族也不一定是原来的家族了。”
王诩对这个也看得很开,他只是想问父亲,那个“谢家”可能是何家。他倒不是想拉拢什么的,只是好奇罢了。
王承道:“这个就说不准了。虽说世家绵延百年甚至千年,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不过是那一两代人,甚至一代人能干了,然后世家就兴起了。其祖宗什么的,连宗还不简单?既然历史不同,皇帝不同,说不定谢家本该脱颖而出的那代人怎么了。”
王诩道:“父亲所言极是。我们只需着眼当下便是。”
父子两又谈了一些其他的话题,然后王承乏了后,王诩才退下。
这时候,他心头一片清明,再无半点阴霾。
王诩想,明日起,也和慕河清一样,按时上班,有事请假吧。哎呀,感觉自己人好像也老了,不适应按时上下班的生活了。
“等儿子再争气些,我也该换个悠闲的位置了。”刚升官没多久,突然萌生了退休之意的王诩叹气道。而他叹气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不能随心所欲的迟到早退。所以王家的血脉啊,骨子里好像都隐藏着些许不靠谱。
王承和王诩聊天的时候,没注意到门口有人一晃而过。
注意到也没什么,因为那人本有事想要禀报王承,走到门口,听守门的家仆说两人正在商议大事之后,便跟那家仆说了自己自己想禀报之事,便离开了。
那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些琐碎的日常,不过碰巧要王承点头而已。
所以王承后来听后,也没在意。
他却不知道,那人耳力非常强,即使隔着门窗,仍旧听到了他们商谈的只言片语。虽然只一会儿,他就离开了,但他听到的消息,足够他心头震荡许久。
这人正是谢淳,宿谊在狩猎场时见到的谢梁的大哥,王家属官。
谢淳听到那只言片语,正好是王诩描绘宿谊口中那“平行世界”的战火纷飞,以及“旧时王谢”这句诗的时候。
谢淳和王甫洮交好,和王博源也有交情,自然是听过宿天师许多事,“平行世界”也有所耳闻。
所说在科学理论上,或许难以理解,但具体事情上,古人也并非无知。古代民间志怪小说中,也有涉及“平行世界”的故事,只是多是辅以看到未来,或回到过去之事。
谢淳听到中原大地这个时候可能生灵涂炭的时候,心中很是低落。虽然并非自己所存在的世界,但都是华夏,怎么能不难受?
他飞快的报告完自己的事之后,正准备离开时,听到“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诗句,差点大惊失色,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表情,假装镇定的离去。
回去后,谢淳辗转难眠。
那异世界的“王谢”中的“谢”,究竟是哪一家?有可能……是他们家吗?还是说,他们家,有可能成为和“王”相提并论的“谢”吗?
谢淳失眠了一晚上,待第二日时看着镜中自己疲惫的脸。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另一个世界的事,与他何干?与他们家何干?
“与其沉溺于幻想……”谢淳沉默了会儿,然后轻笑道,“还说什么呢,我不是已经决定了吗。今日休沐,正好趁着回家,做个了断。”
谢淳这句话,颇有一些“英雄一去不复还”的决绝之意。不知道他说的是回家的,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呢。
谢淳回家之时,听下人道父亲和弟弟都在府中。
谢梁已经辞了司马家属官之位。
本来谢梁其实想跟随司马鹄的。虽然司马鹄是二房,但论为人和学识,都是司马家这代翘楚。而且有司马家这棵大树,司马鹄的未来不会差。但谢梁还在观望的时候,二房却被大房斗垮了,堂堂司马家二房嫡子,居然被赶到了城郊茅草屋居住。
世家崇尚玄学,谢家却是以儒学传家。谢寰难以融入世家之中,便让长子谢淳弃儒学玄,谢淳经王甫洮几次带去聚会清谈之后,已经小有名气。但谢梁却是传统谢家的子弟,对玄学不怎么灵光,更像他父亲,因此在司马家并不受人看重。
跟随世家的人惯爱捧高踩低,谢梁性子又温吞,多次被欺负,那次狩猎场上便是。
不过若他跟随的是司马骁大哥,也不会遭遇这些了。司马骁的为人处世比起他大哥还是差太多了。
因遭遇了这些,又自觉跟随司马家没什么前途,当谢梁向家中直言要辞去司马家属官之位,安心备考科举之事,谢寰便同意了。
不过谢寰道谢梁学问火候还不够,不足以与天下读书人比拼,让他放弃了此次科举,在家安心做学问,待三年后再战考场。
谢寰两个儿子,长子谢淳弃儒学玄,颇受王家欣赏,其仪容谈吐,已在世家年轻一辈圈子中小有名气;次子谢梁专心儒学,走科举晋升。
对一个家族而言,这就是双保险了。
谢淳深呼吸了一下,压抑住心中忐忑,走向父亲书房。
谢寰此刻正在房中看书,看的不是老庄,是《论语》。
谢寰早已将《论语》熟背于心,但每次看《论语》,他都有不同的感悟。圣人之言,如同取之不尽的宝库,究其一生,也不一定能穷尽其中道理。
谢寰一直和世家贵族圈子格格不入。他从来不像大部分“名士”那样,露出胸膛。谢寰的衣服永远都是那么齐整,发冠永远都戴的那么正,他严格按照儒家的礼仪来约束自己,被人戏称为“朽木”。
他不与人清谈,不求神,不拜佛,不见方士,言修行在于持身以正,因从自身入手。
谢淳“叛逆”,旁人曾经像是看好戏似的,想看父子成仇。但谢寰默许了。那些人又笑话,谢寰自己拉不下面子,就让儿子改。
谢寰无论听到什么,都是毫无所动,仍旧过着他的一成不变的生活。
“你回来了。”谢寰放下手中书本,道:“你这样子,是有事要与为父谈?”
谢淳撩起袍子,跪在地下。此时的他,半点没有外面世家常见的那副风流洒脱名士之风的少年郎的模样,他的神情很严肃,与谢寰如出一辙。
“儿子不孝。”谢淳磕头。
谢寰没有回答,示意谢淳继续说。
谢淳磕了头后,道:“儿子已经参加乡试。”
谢寰似乎并不惊讶,他问道:“名次如何?”
谢淳道:“第十一。”
谢寰道:“你想科举?”
谢淳再次磕头,道:“是。”
谢寰道:“你不想当名士?”
谢淳沉默了一会儿,半晌道:“是。”
谢寰拿起《论语》,一边看书一边随意道:“那就去吧。以你学问,未到经魁,应是生疏了。既然决定,就潜心备考吧。”
谢淳道:“儿子想辞去王家属官……”
谢寰视线落在书上,头也不抬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谢淳松了一口气,磕头离开。
待谢淳离开之后,谢寰才深深叹了口气。他放下书,道:“累世大儒吗?天师啊天师……”
谢寰揉了揉眉间,继续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他又想起次子秋猎回来,谈及其所受到的折辱,以及天师对他的友好,以及对谢家的评价。
儒学传家,,累世大儒……
罢了罢了,就一条道走到黑吧……谢寰苦笑。
☆、第102章
谢淳离开书房的时候, 觉得头有点晕。
他知道让他改儒为玄, 父亲下了多大的决心。这是关系家族发展的大事。他打乱了计划, 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他还以为自己会遭到家法惩治。甚至父亲会严令禁止他参加明年会试。
谢淳为了说服父亲, 已经想了无数说辞。
结果这些都白想了。
因科举考试需要回原籍考, 谢淳在王家虽然是属官, 但并没有很多事可做。当他展现出自己的才华之后,王家更是对他十分宽和, 几乎像是在拿钱白养他似的。
属官对于世家而言, 也是门客, 也是培养的人才。
因此谢淳可以借各种事出京“游学”。
谢淳就是利用这种便利, 自己偷偷回乡参加了县试,待县试之后,又参加了乡试。
也就是说,当皇帝陛下刚宣布此事的时候,谢淳就决定了。
他这之前一直是瞒着自己父亲。谢淳这名字常见, 但他那个族中的谢淳,就只有他了。谢寰在京中被贵族圈子排挤, 但在老家, 仍旧是高高在上的重臣。谢淳考试,瞒不过他,很快就会有人向他道喜。
谢淳科举,是王甫洮和慕晏出手帮忙遮掩。
王甫洮自不用说,他是谢淳至交好友。在听谢淳说要走科举之路时, 王甫洮并不意外。他言谢淳高才,虽然以王家人身份,他更愿意谢淳与王家绑在一起。但作为朋友,谢淳如此才华,就该跟天下读书人比一比,在天下读书人中脱颖而出,直接被皇帝选中,名扬天下。
王甫洮并不知道谢淳修习玄学并非自愿,而是家族要求。因此他自然也不知道谢淳顶着多大压力去选择科举。
不过谢淳一直以叛逆形象出现,当谢淳说不想让谢寰发现他科举,以免给他打招呼走后门的时候,王甫洮一边叹息谢淳高傲,一边毫不犹豫的帮了谢淳的忙,让王家的人联系他当地官员,道谢淳会参加科举,希望考官不要将此事传出,更不要告知谢寰。
古代交通闭塞,只有故意通风报信,或者出了什么大事,才会很快传遍全国。一般而言,甚至各地乡试解元,其余地方的人都不会知道姓名。
谢家人口并不多,嫡系都在京城,因未能成为“大家族”,老家的人也未能聚集起来。所以不至于什么事都有人向谢寰写信。就算他们看到谢淳上榜,顶多自己感叹一声,也不会有人特意向谢寰报喜。
因为谢寰乃是国子监博士,大学问人,他儿子能过县试乡试,并不会有人觉得惊讶,也不会特意道喜。
留在老家的谢家人,也没有途径向京中的谢家人道喜。
王甫洮虽说要帮忙,让人打了招呼,但王家毕竟基本集中在京城,地方上人不多。于是王甫洮找到了慕晏,让慕晏帮忙。
慕家在朝廷就他一人鼎力支撑,但在地方上,可谓是遍地开花,手握实权。这也是其余世家不敢小瞧慕家,将慕家仍旧列于最顶尖的世家的原因之一。
慕晏听闻后,自然欣然答应。
有慕晏帮忙,谢寰自然就被蒙在鼓里了。
而且谢淳在考试时也留了个心眼,并非使出全力。
在他未曾使出全力的前提下,仍旧能名列前茅,可见其学问功底。
只是乡试放榜之后,会试是在京城,谢淳就得跟谢寰坦白了。
谢淳觉得事情太过顺利,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晃了晃脑袋,去看正在埋头苦读的谢梁。现在他也要辞了属官之职,静心读书了。兄弟两一起努力,也能一同进步。他得关系一下弟弟的功课。
谢淳来到谢梁书房的时候,发现谢梁似乎正在休息。只是这休息的方式有点不对。
谢梁正一只手撑着脑袋,貌似在发呆傻笑。
这是思念哪位佳人吗?谢淳顿时无奈。说好的安心做学问呢?这心思还在学问上吗?
谢淳干咳一声,道:“千松,你在想哪位佳人呢?”
谢梁还没反应过来,随口就道:“我在想宿天师……”
“哈?”谢淳惊呆了。小弟,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想法有点危险啊!
谢梁话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谢淳那惊诧的神情,忙解释道:“我在秋猎时见过宿天师一面,宿天师仪容举止超凡脱俗,令人心中向往。不由总是想了几分。”
谢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仰慕啊。不过见过宿天师后,的确很难不仰慕他。
谢淳道:“你见过宿天师?”
谢梁道:“秋猎时……被人刁难,废了我带去的马,幸亏太子路过,只我是父亲之子后,为我解围,让我去皇家马苑挑马,碰巧遇上了正在挑马的宿天师,就聊了几句。”
谢梁说到此事之时,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不过在这个时代,遇上仰慕的名士名人的时候,露出这种类似于少女怀春的神态是常态,甚至互相赠送情诗之类也是……常态,大家都是很纯洁的表达伟大的友谊和仰慕而已。所以谢淳并未觉得弟弟神情怪异。他只是很好奇,宿天师给弟弟说了什么,让弟弟如此心旷神怡,念念不忘。
不过弟弟被欺负的事,谢淳也是要记下的。若不是想着明年会试,需要暂且安分一些,谢淳就要找上门,好好与司马家几位郎君清谈一番了。
谢淳道:“司马家那群蠢货。这笔账暂且记着。天师与你说了什么?”
那时候他应该正找借口去了外地准备乡试,又一直忙到现在,并未听自己弟弟提起见到宿天师之事。
谢梁想着天马之事,心道天师说要保密,那我连大哥也不能说。他想了想,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告诉谢淳,然后道:“天师夸赞了父亲,又道谢家家学渊博,乃是累世大儒之家。我本就迷茫,不知在司马家该如何是好。待听天师之言后,心中不由鼓起勇气。既然谢家本就以儒学传家,除了那么多大儒,我为何不自己闯闯,非得寄希望于别人的垂青。”
谢梁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充满了希望和向往:“学而优则仕,我一身所学,乃是为了江山百姓,而不是为了哪个世家。”
谢淳晃了一下神,他问道:“你是否将此事告诉父亲了?”
谢梁点头:“当然。宿天师赞赏父亲,赞赏谢家,父亲也很高兴。”
谢淳心头恍然。他总算知道这次父亲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了。
父亲本来就不甘心,不然也不会让他去转学玄学。父亲虽与世家格格不入,但其才学举世皆知。若是父亲肯大谈玄学,立刻就能融入其中,成为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