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高穹低声说,“现在我们周围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层,子弹之类的东西进入圈层表面就会立刻减速, 你不用怕。可以说话了, 声音传出去也会减弱, 这个圈层是……”
他说着,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揽着章晓,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推开了。
章晓对他的狼很感兴趣,没在意他的这个动作。
“你这头是什么狼?”章晓小声问他。
周围的枪炮声已经渐渐远了,似是有人在互相追逐, 而被追逐的人和追逐者已经跑走了。
“就是狼。”高穹随着他的目光,盯着自己那头狼的屁股说,“它胖了很多。”
“太笼统了啊,这是什么品种的狼?”章晓解释自己的问题,“比如师姐的精神体是蛇,具体到种类上,那是一条树蝰。秦夜时的精神体是熊,具体到种类上,那是一头狼獾。你这个是啥?”
高穹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他想了半天之后说,“在我看来它就是狼。”
章晓心想,真的没见过这样的狼。
“为什么每个哨兵的精神体都会不一样?”高穹突然问,“就算是同一种动物,比如都是狼,我的狼和别人的狼就非常不同。”
章晓心里又冒出了一个新的问题:难道在他初次看到自己精神体的时候,没有人教过他这种基础的概念?
“精神体和哨兵或者向导的个人经历有很大关系。”章晓跟他小声解释。
精神体实际上是哨兵或者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量实体化之后的结果。但为什么有人是蛇,有人是狼,有人是熊——这和哨兵或向导自小接收到的信息有关。
每个哨兵向导一般都是在六到七岁的时候才有能力凝出一个完整的精神体。而这个时间段也是每个人的心理和生理发展进入童年期的初始。幼童开始掌握和理解一定的抽象概念,并且拥有较为强烈的同伴意识,“学习”成为童年期极为重要的关键词——精神体实际上就是一个幼童在学习和理解了何谓“精神”“力量”这些抽象词语,结合自己对某种动物的偏好或者强烈印象之后形成的一个实体化形象(*)。
“换句话说,师姐的精神体之所以是树蝰而不是眼镜蛇,不是蟒蛇,可能是因为在形成这个精神体的关键时间段里,师姐最喜欢的动物是树蝰。”章晓尽量把这些概念拆得比较容易理解,“但是也有另一种情况,我记得研究资料里也提到过。有个哨兵小时候在山里被巨熊袭击,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最后凝成的精神体就是一头熊。”
高穹点点头:“秦夜时?”
“……不是他。”章晓挠挠头,“总之,精神体和哨兵向导的记忆啊情绪啊,关系都很大的。有的精神体还会变异,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哨兵或者向导的精神体就比较……难以理解。有的是直接变换了一个物种,有的是呈现出一种类似杂交的状态。”
他回忆了一下课堂上看到的幻灯片,顿时感觉相当不适。
“不说这个了。”章老师循循善诱,“你明白了么?”
“会有谁的精神体是恐龙之类的东西吗?”高穹问,“比如小时候经常见到恐龙的画像之类的。”
“不会的,精神体在实体化成一个特定形象之前,哨兵或者向导都必须接触到真实的生物。”章晓指着他的狼,“比如,你肯定是触摸过这样的狼,知道了它皮毛的触感,知道它摆尾巴的样子,你才能让精神体实体化。一个完整的精神体,明白吗?完整的。它必须要有一个接触的过程。”
高穹点了点头。他问章晓:“所以精神体的状态和它主人的状态关系很密切?”
“非常密切。”章晓心道这可是通识课的必考题,我拿了满分,“主人的兴奋、忧愁,甚至饥饿、饱腹这种细微的感受,都可以在精神体身上看出来的。一头活泼的狼……就比如现在你这头,至少说明,呃,你现在心情不错。”
“我心情现在很糟。”高穹说,“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们的三小时工作时间其实不多。”
天快要黑了,两人的落点在山腰,徐西林的宅邸在山脚,而现在正隐隐闪现着炮火光亮的地方是另一处山腰。两人不敢冒险,只好继续蹲等。
章晓心中跃跃欲试:“我给你看看我的精神体。”
高穹眉毛一跳:“能看到了?”
“可以了。”章晓点点头,“上次在医院里我已经能看到了。特别可爱,是一只小麂子。”
高穹来了兴趣,示意他释放。
章晓闭了眼睛。他当天是满心渴望着救杜奇伟,现在是满心渴望着让高穹看到自己的精神体,虽然事情不一样,但似乎这种强烈的、希望得到认可的心态是相似的。
有温热的小躯体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章晓睁眼,看到一只小小的麂子站在自己面前。
它个头很小,耳朵像贝壳一样轻轻动了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我……我认识它。”章晓小声地说,“我摸过它的。这是一只叶麂,最小的麂子。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带我到云南玩儿,我们在山里头见过它。”
小叶麂依着它的手心,亲昵地蹭了蹭。
章晓温柔地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漂亮的耳朵,和线条柔软的背脊。
“你一直陪着我……对不起,我没法看见你。”章晓揉了揉叶麂的小耳朵,“你真漂亮。”
高穹也想这样说。虽然这麂子没什么鲜艳色彩,但四蹄瘦瘦的很灵活,眼珠子圆圆的很明亮,小尾巴一动一动的很有趣。
“你很棒。”他说。
一句“我也觉得挺好看”还没说出来,他看到自己那只狼站起了身,摇着尾巴,轻快地走近叶麂。
两人都是一惊。
那头狼看了叶麂两眼,张开口,亮出大獠牙和长舌头。
“混……”高穹的斥骂声释放到一半,尴尬地变了调,吱呀一下没音了。
那狼伸出舌头,热烈而活泼地,亲热却又十分猥琐地,不停舔着叶麂的背脊和屁股。
章晓呆了片刻,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内容,犹豫片刻,问了高穹一个比较难为情的问题。
“你……饿了?”他挥手赶走长舌头甩来甩去的狼,把叶麂抱到自己身边,“你想吃麂子肉?”
高穹没回答,捂着脸,深深低下了头。
这场尴尬的精神体相会,在山腰那处的一声巨响中告终。
叶麂直着四蹄跳起来,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哧溜一声化成雾气潜入了章晓的身体里。
狼的舌头还没缩回去,满脸惊愕地立在两人面前,看看章晓,又看看高穹。
高穹手一挥,保护圈层消失了,那只狼又再次变成巨大的身躯。
随着爆炸的巨响,零星的枪声也消失了。
“打完了。”高穹说,“走,悄悄去看看。”
章晓紧紧跟着他,两人一狼无声地捡小路往山下走。
徐西林的宅邸位于山脚的镇子里头,是远近有名的大宅。他是阎锡山手底下的人,章晓和高穹抵达的时间点是1916年夏季,袁世凯撤帝制不久,一等侯阎锡山成了国务总理段祺瑞的人,风头仍旧很盛。章晓估摸着现在七月快到了,阎锡山就要当上山西督军,距离他成山西省长那天也不远了。
徐西林随着阎锡山的风头,自然也是名号响亮的一个人。
两人溜到靠近方才枪战的地方,很快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高穹没有往那边走,他示意狼在前面开道,自己和章晓跟在狼之后,换了条路线。
他的目的很明确,这次出勤时间很短,他们必须利用好。
走了没多久,已经看到镇子上的房舍顶部,章晓突然拉着高穹,让他蹲了下来。
两人听力都很好,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人在谈话,声音隐约可辨。
正在密林里头说话的人一个穿着普通布衣,一个却是身着戎装,气派十足。
“张副官,你这样说就不厚道了,我许明德是什么人?徐大帅这样的人物,我能诓他吗?我敢吗我?”那布衣男人扯着嗓子说,“你这样污蔑人,可脏了我许家的名声。”
那叫张副官的嘿地一笑,拍拍自己的腰带。上头系着个枪盒子,哐哐响。
“许老板连个晌午饭没吃就运过来了,大帅是感激的。”他声音粗糙沙哑,嗓门很大,“这佛头是给我们大帅婆姨治病用的,不小心的话,咱们俩得脑就留不住了,你解下了?”
——
*精神体相关内容:出自《特殊人群发展心理学研究》(2013年第六版),由特殊人群心理发展学会编撰。
第30章 佛头(4)
两人的谈话时而小声时而激烈, 章晓和高穹悄悄听了半日, 总算听清楚了其中关窍。
许明德正把佛头运来给徐西林,谁料眼看大帅府就在前头, 却被这位张姓副官拦了下来。张副官三言两语就断言这佛头不是真的, 许明德用了个赝品来骗他家大帅。
许明德冷汗都出来了, 连声询问这是他的想法还是他家大帅的想法。
“是我自己的想法。”张副官用别扭的官腔讲话,高穹和章晓听得也着实比较吃力, “也不是说你吹打, 寻这么大个佛头不容易,运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这下许明德听懂了。
他立刻从兜里掏出钱来, 要往张副官手里塞。
张副官不要:“这时势票子有啥用?”
许明德咬了咬牙, 退下手指头上一颗硕大的猫儿眼戒指, 直接塞进了张副官的兜里。
张副官立刻喜笑颜开地宽慰他几句,让他带着车队随自己走。
许明德的车队在林子外头,一辆马车是空的,另一辆上装着个巨大的木箱, 沉甸甸的, 轮子都陷进了泥里。张副官的兵也在林子外头等着, 一个个手上不是枪就是刀,更似山中匪徒。
高穹和章晓不敢跟得太近,张副官和他的兵手里头有枪。
章晓把陈氏仪的时间和坐标再次调整确认,以防不测。
许明德和张副官进了徐西林的宅邸。
“我们要跟上去吗?”章晓问,“你的狼能让我们隐形吗?有什么异能吗?”
“当然不能,你的鹿有异能啊?”高穹说。
“是麂子, 是叶麂。不是鹿。”章晓反驳,心中暗想,好像真有异能咧,但不告诉你。
“总之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书。”高穹回忆着在资料里看到的徐西林宅邸的地图。
徐西林的宅邸占了半个镇子,四四方方,各面都有一扇门。朝南这扇是正门,北向的正黏着后山根儿,是运送菜、米、夜香等玩意儿的出入口。
章晓也想起了那扇门:“走那边?”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到佛头的落点,现在看来,无论如何都是要进入大帅府的了。
高穹放出狼去探路,自己和章晓先在附近蹲着。
“还有多久?”
“还有一个小时。”章晓说,“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高穹有些后悔没带武器出来。文管委是不配发武器的,但是危机办的人有,比如秦夜时。他俩没有刀戈在身,回到这个时间段是非常危险的。他这次出发之前应该从秦夜时身上捋些东西的。
两人正在等候狼的讯息,忽然听见大宅子里嘭地一声巨响,似是有极其沉重的物件掉在地上。随后宅中一片乱响,全是刀剑击打之声。
两人都吓了一跳,高穹立刻把他的狼叫了回来,命令它再次释放出保护圈层。
徐大帅府门突然大开,许明德捂着脑袋从里头滚了出来。
“徐西林你个王八羔子!!!”他连滚带爬,口中乱骂,“想黑我货?!你也不去皇城里头打听打听我许明德上面是什么人!袁世凯也没啦!你们这些土匪?2 许明德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捂着自己膝盖嗷嗷惨叫。
跟着他一起冲出来的还有几个扛镖的大汉,但全被那些荷枪实弹的兵匪镇住了,见到许明德这惨状更加不敢擅动。
宅门大开,从里头走出个拎着二八枪的男人。
男人脑袋上一根毛都没有,很有应长河的仪表风范,但左眼头上一道粗大疤痕斜贯脸面,直到颈上才堪堪收尾,活活将他一张书生脸划拉出饱满匪气来,又与应长河截然不同。
男人把枪扔给张副官,走下楼阶,踢了踢许明德的肩膀。许明德捂着膝盖上硕大一个血洞,连骂人的力气都不敢提上来,只不断磕头,鸡啄米似的。
“许老板,你胆子挺大啊。”徐西林开口说。
他的口音无丝毫山西方言痕迹,反而跟许明德一样带着点儿京味儿。
许明德哆嗦着,头都没敢抬起来。
“我说过了,这佛头我是要用来给我夫人治病的。你整个假玩意儿来糊弄我,你胆子大啊,敢用自己这条命来开玩笑。”徐西林笑了笑,笑容被那疤痕扒拉得歪歪斜斜,异常狰狞,“你这脑袋多硬?你上头那个人有多硬?”
“不是假的……这佛头真真切切是我从千佛窟里头切下来的,指头都豁口了……”许明德结结巴巴地说。他被徐大帅一枪打了个血洞,方才的气势全然不见了,只剩求饶的精神。
徐西林脸上的神情愈加狰狞:“我让你给我带个药师如来回来,你没做好,反而给了我一个沾过你那脏乎臭血的假脑袋?!”
许明德怎么说都不对,只能连连磕头:“是真的……是真的……我敢骗谁也不敢骗徐大帅和阎督军……”
他跪趴在地上,膝盖下面淌出一滩血,人就在这血里头起起伏伏,真心诚意地磕着头。
许是被他这真心诚意打动了,徐西林蹲下来,捏着许明德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选择。
“那就麻烦许老板给我证明证明,这药师如来真是千佛窟里头的吧。”
许明德一愣:“怎么证明?”
“你是玩儿文物的,你问我?”
“不不,我是想徐大帅给指个明,我怎么证明你才信得?”
徐西林沉默片刻,回答道:“给我看证据。”
大帅府前一场血糊糊的戏演完了,徐西林和张副官进了府邸,只留许明德和他雇佣的几个扛镖大汉仍在当场。
许明德已站不起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给他简单包扎,背起来直往镇上跑。
高穹和章晓对视一眼,立刻达成了共识:徐西林那里太难靠近,先跟着许明德比较合适。
两人立刻紧紧缀在那几人身后,眼见他们砸开了一个药馆的门,闯了进去。
那几位大汉嗓门大,高穹拉着章晓跃上低矮房檐,小心踏近了药馆。
听了一会儿,才晓得这药馆原来也是许明德的产业。山西这地方,地上地下都很多宝贝,许明德上头有人,势力大得很,他的生意顺风顺水,安插了不少这种明面上做别的小生意,暗地里收买文物的小店。
许明德疼得狠了,迭声咒骂,把徐西林和张副官连皮带里地翻开来刷了几遍脏水。
他恨徐西林,自然也恨张副官。
张副官明知道徐西林对这尊药师如来心存怀疑,却故意把这怀疑说成是自己心里的想法,不止从许明德这里诓去了一枚成色极好的猫儿眼戒指,更是让许明德毫无准备地直接面对了疑神疑鬼的徐西林。
高穹正听得入神,章晓拉了拉他的衣角,给他看自己的的秒表。
秒表圆乎乎的表盘上显示,距离三小时工作时间满只剩十分钟了。
屋里头忽然有人问许明德:“老板,那怎么办?他若真知道那是西贝货,我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章晓和高穹都大吃一惊。
他们一直以为许明德是真从千佛窟里倒腾出了一个佛头,但现在听来,竟然是赝品。
许明德沉默许久,咬牙说了两个字:“炸了。”
他的亲信没有听懂,连忙问他:“炸了千佛窟!”
屋中先是静了片刻,随即有人大叫了出来:“不可啊老板!那是要遭天谴的!”
“只有炸了千佛窟里真的药师如来像,我们这个就成真的了。”许明德飞快道,“废话少讲,你们立刻去办!徐西林想救他婆姨,行,我让他救,我就让他用个西贝货去救!”
高穹万万没想到,那下手炸毁千佛窟的居然是许明德。他为了让假货变真,为了哄抬手中货物的价格,不惜毁去至为珍贵、无法重修的佛窟。
他愤怒极了,双拳攥得嘎嘎作响,正要做些什么吓吓里头的人,忽然便觉得周围空气忽然一冷。
“回去了。”章晓神情严肃,“让师姐和原一苇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