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桐青点了一份家庭套餐,他原以为无论如何会打个包,但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再回来,就发现偌大的烤盘里只剩下最后一根排骨和一块鸡排,而展遥正看着自己,有点不大好意思。
他把烤盘往宁桐青那边推了推:“要不我们再加点什么?”
宁桐青摇头:“我饱了。要不是怕你半夜胃痛,这两块你都吃了也行。”
“没事。”展遥犹豫了一下,往宁桐青那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说,“这家店刚开业的时候是自助餐厅。有一次我们打完比赛,赢了,教练请我们到这里吃饭庆功……”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低了,宁桐青几乎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反正后来他们就不自助了。”
宁桐青非常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有点长辈的样子——他没笑。
不仅没笑,他甚至还很尽职尽责地表达了关心:“那一次你胃痛了吗?”
展遥摇头,然后老实地补充:“不过接下来一个礼拜都没吃肉,把我妈吓到了。”
宁桐青不打算忍了:“傻小子。”
展遥挠挠头发,也跟着笑起来:“那次可能真的是我的最好水平。”
这两块肉最后还是打了包,又在出餐厅时送给了一对拦门乞讨食物的老人。稍后,在路边等车的间隙里,宁桐青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最后百把块现金,塞给展遥:“小十,你替我跑一趟,给他们,万一真的是遇到事流落在外,至少能打个电话回去。”
展遥看向宁桐青的目光有些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接过钱默默去了。
他回来得很快,神色有些不忍,也不要宁桐青发问,先开了口:“给了。我去的时候他们就坐在台阶上吃我们打包的那些。哦,他们一直在道谢。”
宁桐青挥挥手,没在继续这个话题:“车子好像来了,你不要站在马路边上,往里面来点。”
到了家时间还早,周五晚上展遥一般会给自己放个假,看看电视上上网,暂时脱离一下高三应届生的苦海。宁桐青从来也不干涉他,唯一的遗憾是家里只有一台电视,他实在不大拉得下脸皮在高中生小朋友眼皮子底下玩游戏。
这个晚上他原本要写点东西,所以回到家后早早洗好了澡,坐在电脑前头准备敲键盘。没写到半页,手机收到消息,是简衡发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空。
除了展晨夫妇,简衡说得上是宁桐青在N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两个人的相识纯属偶然,但开局并不坏,认识着认识着做起了朋友,再然后阴错阳差地发觉对方和自己是一路人,便索性顺水推舟地成了Friends with Benefits——通俗一点说,炮友是也。
他本来想拒绝,即时讯息回到一半,忽然改变了主意,把前头打的字全抹了,问他是不是在老地方?
“我搬了新家,你要不嫌弃条件差,就过来吧。”
紧接着,共享位置已经传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什么去酒店开房实在矫情,何况是自己答应在先。宁桐青告诉简衡他一个小时内会到,然后关了电脑,换衣服去了。
打开卧室的门,宁桐青发现展遥还在客厅——电视也开着,他却没认真在看,靠在沙发上时不时看两眼手机,姿态很放松,也很好看。
客厅里的大灯都关了,只留了一盏落地灯。宁桐青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展遥恰好抬起头瞄电视,也就看见了宁桐青。他一愣:“出什么事了吗?”
半明半暗中,他的神情有一点模糊,但语气中的关切又是真切的。宁桐青摇头:“没什么事,我去见个朋友。”
“哦……”展遥此时注意力还在手机上,没多想点点头,“好。”
“嗯,我会晚点回来。”
他本来想加一句“你睡前记得反锁门”,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提醒了一句“你把大灯打开,别坏了眼睛”,就取了外套、拿好车钥匙出了门。
“再见。”
关门前他听见展遥对他道别,本来也想答一句,偏偏这时候起了风,门被重重地带上了。
在以前,宁桐青和简衡都是去固定的几家酒店,上门真是第一次。过去的路上他想起简衡说的“搬新家”,专门找到间24小时的便利店,买了店里最贵的一瓶葡萄酒。
等到了简衡的新住处,简衡看见他还带了酒来,先是瞪大了眼睛,片刻后笑起来:“我不是请你来开暖房Party的。”
“嗯。随手买的。要是不好喝可以炒菜。”
“我不开火。”简衡引他进门。
“那就浇花。”
“花会死吧?”
“不会。我试过,偶尔浇一次,长得还挺好。”
简衡又笑了。
“下次喝吧,我已经开好酒了。”
距离上一段正式的感情已经有两年了,宁桐青对于进入其他人的私人空间这件事,心里其实有点抵触。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离他最近的沙发坐下来,也没观察这个房间,听简衡问他:“我还以为这段时间你又跑到深山老林里烧那些瓷器去了。好久听不到你的消息。”
“没,一直在市里。”
简衡递给他一杯酒,揶揄道:“那就是有新欢了。”
“要是有,周五晚上这样的良辰美景,我还出来干嘛?”说话间宁桐青抬眼看了看简衡,发现他眼底的青痕很重,想来最近忙得够呛。
“谁知道呢。”简衡坐到他身边,“你洗过澡了?”
“我本来是打算在家加班的。”
简衡啧了一声:“那我叫你出来还是对了。”
说到这里,他飞快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那你等我一下了……当然你要是想再洗一个,也可以。”
说话间,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宁桐青的肩膀。
简衡是N市日报的记者,主要负责跑政府这条线,偶尔也兼职文艺线,但自从两个人认识以来,宁桐青都很难将他和整日同各级衙门打交道的新闻工作者这个身份联系起来。但像不像和是不是到底是两回事,宁桐青抓住他的手,婉拒了他的提议。
“我从客厅的面积来判断,你的浴室不会太大。”
简衡笑起来,毫无预兆地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判断无误。不过有的时候,小有小的好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宁桐青松开手,放他去洗澡。
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宁桐青知道简衡不会太快出来,他得找点事情消磨这段时间。这时他稍微有点后悔没有坚持去酒店——在酒店,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
好在简衡家里别的可能没有,书还真的不少,不大的茶几上就堆了厚厚一叠。他随手抽了最上面一本,是赠书,还是本民俗学的专著。
他本来只是打算随便翻翻,翻了几页,发现研究框架很有趣,文字也说得上深入浅出。渐渐的他看得渐入佳境,直到一只还带着水汽的手把书抽走,宁桐青这才回过神来。
简衡是个非常漂亮的青年,而做记者实则是一门体力活,所以他也保持着非常匀称的体型。这样漂亮的身体近在咫尺,宁桐青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简衡的腰间还残留着湿意,他在上面落下一个示好的亲吻,下一个瞬间,这火热、湿润的身体轻车熟路地贴住了他。
第14章 谧园
“桐青,有个外快的差事,你去不去?”
“取决于多快。”
“就一个人周末。陪人去趟马斯特里赫特。私人藏家。”
“中国人?”
“我不知道。”
“华侨也算中国人。”
“只通了电话和邮件,是个外国名字,但反正我普通话没他说得好。”
……
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宁桐青睡得不熟。
手机只震动了一下,他就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灯的形状让他有一瞬的迷糊,又在下一秒彻底从梦境中挣脱——他在简衡家过夜了。
前一夜他们睡得很晚,宁桐青觉得自己低血糖犯了,眼前发黑足足几秒,终于翻身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
比前情人入梦还糟的,是前情人把你从周末的懒觉里吵醒。
读完邮件后宁桐青捧着手机,还没想好是不是砸了才一了百了,简衡的手毫无预兆地搭了过来。
他的声音是初醒后的沙哑和懒散:“……几点了?”
“八点不到。”
“……还早。要加班?”
“约了顿饭,要债来了。”
简衡的胳膊一僵,片刻后他也坐了起来:“嗯?”
宁桐青掀开被子下了床,在穿衣服的间隙里接话:“我忘记今天答应了别人一起吃饭了。现在对方亲自提醒我了。”
见宁桐青脸色不怎么好,简衡起先只当没睡好,习惯性地打趣起来:“我还以为你做噩梦、梦见老情人了。”
“……”
“真的梦见了啊?”简衡眨眨眼,“那想点好的,至少他只是在你梦里,你不用和他面对面地吃饭。”
“……”
“……”
这下简衡真的笑了,笑完后扯过睡袍跟着起了床:“中午饭谁买单啊?要是买单也是你,我请你吃早饭,你多吃点,这样中午少在他身上花点钱。”
宁桐青短暂地一笑,回头看了他一眼,居然一本正经答他:“应该他花钱吧。”
“那我就省钱了。”
闲谈之中宁桐青已经迅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留在下次吧。下次我请你。”
两个人非常友好地道了别,宁桐青下楼时还顺手帮简衡把他们昨晚喝完的酒瓶子带下楼垃圾分类,就好象真的是在老朋友家借住了一宿。简衡送他出门时正好邻居遛狗回来,老太太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一点没有留心到宁桐青其实并不算整齐的衣着,笑眯眯和简衡寒暄:“小简,有朋友来做客呐。”
两个人对看一眼,简衡再自然没有地答话:“对,昨晚聊太晚,就住下了。”
然后,趁着她一心和简衡寒暄,宁桐青悄悄走了。
赶回家时还不到九点。在路上宁桐青大致想了想如果展遥问起来该准备什么说辞,后来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何况还这么早,说不定还没起床呢。
谁知道一开门,差点撞到展遥身上去。
展遥不仅起来了,而且收拾得很像样子,连吊着绷带也不显得狼狈或是局促。见到他从外面回来,展遥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宁桐青的卧室门:“我以为你还在睡觉……”
宁桐青本来没什么的,见他这么一愣,也迟了一拍才开口:“去见了个人,太晚就住下了。”
展遥回头指了指桌子:“哦。我把章阿姨昨天做了没来得及吃的菜热了一下,不过现在可能有点凉了。我今天都不回来吃饭。”
说到这里他看看宁桐青的神色,继续请示:“可以吗?”
宁桐青笑笑:“当然可以。我中午要和人吃午饭,下午就一直在家了。你去吧,注意安全。”
“会的。”
展遥简洁地答应着,又礼貌地道了别,直到房门再次被合上,都没有再提任何宁桐青的行踪这个话题。宁桐青知道他其实是好奇的——他从展遥的眼睛里能看出来,但他什么也没问。
他隐隐觉得松了口气,又在下个3 瞬间哑然失笑:只听说过久病成医的,这倒好,管了几个月小孩,难不成还真管出家长的自觉来了?
宁桐青用力摇摇脑袋,迅速将这个念头和兴奋后的疲惫和没睡好的困顿一并冲进了浴室的下水道。
谧园在老城区的中心,位置说得上闹中取静,就是车不好开,特别是老城区单行道多路也窄,大周末出门的人也多,等宁桐青终于赶到时,离他出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他不想迟到,没顾上吃早饭,路上就已经饥肠辘辘,有恒堂又在谧园的深处,终于走到楼下时,宁桐青只觉得自己低血糖都要犯了。
于是两个人一打照面,程柏就问他:“你昨晚没睡?”
宁桐青坐在冷冰冰的仿明式官帽椅上,不冷不热地说:“睡了。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周六早上七点起床给人发邮件。”
程柏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微笑:“我也没指望你能看见。但我没有你其他的联系方式了。没想到把你吵醒了。”
茶几上摆着招待用的糖果,是本地特产的话梅糖。宁桐青怕酸,平时都不碰这玩意,眼下实在饿得胃都不舒服了,一口气连剥了两块塞进嘴里,果然被酸得直皱眉头。
他咽下糖果,说:“算不上吵醒。不过我以为会是明天,所以昨天也没联系你。说吧,想吃什么?”
“这里就有餐厅,午饭不去别的地方了。”
宁桐青看他一眼:“也行,都随你。”
程柏点点头,站起来,朝他伸出手:“你还站得起来吗?”
说完他微微一笑,指指糖果盘子:“没吃早饭?连这么酸的糖都吃了。”
宁桐青没接话茬,而是说:“谧园自带的餐厅挺好,本地菜,高档粤菜也有。如果你没吃过,试一次也好。”
这时两粒糖果起了效,他起了身,又说:“不过周末常有婚宴寿宴,临时去不知道有没有位子。”
他们一起穿廊过院往餐厅走,路上说着毫无意义的闲话,更多的时候则是干脆不说话。这天他们运气不错,餐厅没有办婚宴,加上踩了个还算巧的时间点,还得到一张临池塘的桌子。
落座后宁桐青把菜单推到程柏面前:“你来点。”
程柏也不推辞,利落地点好菜,宁桐青听了却摇头:“点你喜欢的就行,不用管我。”
“我也喜欢。”
作为一个在英国出生、长大,而且几乎没有在中国长期生活过的英西混血儿,程柏对于中国的熟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令宁桐青觉得不可思议。包括现在,这熟门熟路地用热水烫洗碗筷勺碟的姿势让宁桐青再一次怀疑这家伙的皮囊下头搞不好真的住着一个年过花甲、老奸巨猾的广东商人。
程柏在宁桐青杯子里放了两粒冰糖,然后再沏茶,自己的杯子里则没有糖——深秋了,喝杭白菊正合适——这是宁桐青带给他的习惯,他们认识之前程柏一直认为花草茶是商家给素食主义者和神经衰弱者下的迷魂汤。
凉菜很快就上来了,然后是汤,一碗热汤入腹,宁桐青算是魂魄归了位,可以动动脑子了。
他无意与对方叙旧。这毫无意义——一来当初他和程柏绝对称得上和平分手,直到宁桐青回国前两个人也常有往来,以至于宁桐青那位无心插柳介绍他们相识的师姐得知他们分手后的第一反应是“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过”,第二反应则是“等等,不是上个周末才一起吃过饭吗”。二来,程柏显然也不是来叙旧的,宁桐青绝不自作多情。
果然饭吃到一半程柏就告知了宁桐青此行的来意:听说有人在出手一件缠枝花卉纹青花大盘,他家老爷子遣他过来看一眼。
“宣德款。给我消息的人一口咬定是真的。”
到博物馆工作之后,宁桐青和市场上的联系就少了,而且国内这一行的水太深,各路山头林立,他自己也没淌这摊子水的兴致。不过程柏既然说了,他就陪着说下去:“没听说哪个人会告诉买家自己卖的是寄托款的。国内私人收藏的永宣在谁手里是数得出来的,这次是谁要卖?”
“不是你知道的任何一个。我也从没听过对方的名字。”
宁桐青笑笑,伸出筷子拨开鱼身上的葱姜丝,夹走肚子上最好的一块:“那祝你好运。”
他笑容里的不以为然和敷衍之意太重,程柏也不多说,从手机翻出一张图:“反正去看一眼也不亏。”
宁桐青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图片也看不出太多,器型倒是很标准。
“那就去看一眼吧,在什么地方?”
程柏说了个地名。听了之后宁桐青想想还是提醒了一句:“那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在吃瓷器饭。他们能烧出一流瓷器的时候,你们英国的国王还是说法语呢。”
“如果真是寄托款,认识一下烧瓷器的人也不错。”程柏在收回手机前也再看了一遍图片,然后笑了,“不过如果真的有所谓家学的话,我们家的大概是捡漏吧。”
“还是那句话,祝你好运。”
不过话说到这里,到底还是难免叙一叙旧。略一犹豫后,宁桐青问:“Blanc先生身体好吗?”
“谢谢。很好。”
“健康就好。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只喜欢颜色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