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没有再问下去。
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他们在瓷器厅消磨到闭馆。宁桐青带程柏去看从南宋窖藏里选出来陈列的几件瓷器——因为还在陆续整理和研究之中,绝大多数的藏品尚未和公众见面,目前放在展柜里的这几件,展出了一年多,至今还没换过。
在宁桐青的日程表上,忙完明年开年的士大夫展,下一个应该就是瓷器部负责的青瓷展。虽然昨天和程柏喝茶时他抬扛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借”,但等筹展开始,他的确是会向Blanc先生借这一对瓷器的。
并不仅仅因为它们特别美而宁桐青确实偏爱颜色釉,真正的原因也许是,它们是“他的瓷器”。
这并不是说他宁桐青拥有它们——正好相反,一天也无,而且以那一对瓶子现在的估价,他恐怕这辈子也没这么一天了。但名物研究者大概有一种通病,宁桐青亦无法幸免:他们会在自己和研究的对象之间建立一条情感的纽带。这可能是引领他们走进这个行业的一幅画、一见钟情的一尊雕塑、亲手修复的一个瓶子。他们无法拥有它们,只是这些东西漫长或是短暂生命里的又一个过客,但是每当想起或是看到他们时,总会有一种近于乡愁的情感,连不曾拥有也变成了甜蜜的回忆。
程柏曾经温和地批评过这种情感——当然他的任何批评都是温和的:“我们商人什么时候能有这种推己及人的情感,也许世界会变得更好一点。”
他说这句话时宁桐青也在边上,当即反驳:“你和你父亲千方百计要买下这第二个瓶子的时候,可不是为了钱。不要试图故意营造对立气氛。”
“他不知道有两个瓶子。”程柏慢慢微笑起来,“何况……桐青,因为一个瓶子收获一个恋人,这难道不比瓶子成双更好吗?好事总该成双的。”
如今恋爱关系已成过往,那一双瓶子还是平安无虞搁在Blanc家的柜子里。
好事总难成双。
柜子里有一对梅子青的耳杯,和大维德那对的汝窑形制几乎一样,颜色则温润柔和得多。
宁桐青指着右边一件说:“这一只出土之后补过,只是缺失都在底足,从观众的角度看不出来。”
“考古报告有吗?”程柏摘下眼镜塞回外套的兜里,目光却没有离开杯子。
“遗憾,还没有。”
“图录?”
“也没有。”
这下程柏终于看向了宁桐青:“昨天你告诉我这批东西已经被挖出来三年了。”
“别这么看着我。缺钱、缺人不是我们的错。”说完宁桐青想,三年不出考古报告的算什么,十三年也没出的多了去了。
“太遗憾了。刚才我还在想,如果有图录,我可以给我爸爸带一份回去。”
“明年如果有展览,图录肯定是会有的。他上次来中国是几年前?”
“他的腿越来越不好,再出远门很困难了。”看见宁桐青惊讶的目光,程柏又说下去,“不过如果你的展览,我想他说不定会排除万难、携家带口来看一次。他一直非常喜欢你。”
短暂的沉默过去,宁桐青点头:“我也很想念他。这次回去请替我带好。”
“当然。而且不用我说起,他也会主动问的。‘桐青怎么样了?’”
Blanc先生中过一次风,身体的其他技能都恢复得很好,唯独语言功能退化得厉害,当程柏故意模仿他的语速说话时,宁桐青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板着脸答:“很好,就是为一个不怎么讨喜的家伙浪费了一个周末。”
“这可太不值得了。甩了他,做自己的事情去。”还是Blanc先生的语调。
“已经太晚了。”
程柏低低地笑,不再学他老子了:“那让他请你吃晚饭。”
“你就真的没有别的认识的人了吗?”宁桐青觉得自己还是输在脸皮太薄。
“举目无亲,如假包换。明天一早我就走了。回程也不经过这里。”
宁桐青认命地叹一口气:“想吃什么?”
这顿饭程柏坚持要请客,宁桐青懒得和他多争,就真的挑了全市最贵的一家餐厅——吃日本菜。
离开博物馆时雨还是没有停,天色显得格外暗淡,宁桐青有意无意地往工作区的方向张望了一眼,馆长办公室的灯还是亮的。
大概是触景生情,程柏告诉他开春北美要拍某个日本藏家的宋代瓷器,数量不多,但是质量惊人,拍品里有一个龙泉窑的碗,和今天看见的简直如出一辙。
“我们谈点瓷器以外的东西吧。”宁桐青忽然提议。
程柏只笑:“我以为你不想谈别的。”
宁桐青把茶杯推到程柏面前:“我以前从来没问过你……”
他稍一迟疑,继续说下去:“你认识的第一个同性恋是谁?我是说在现实生活里。”
这对程柏而言,显然是一个完全意料之外的问题。他足足愣了几秒钟,反问他:“哪一种意义上的第一个?我是说,有的人是同性恋,但是当我知道他们是同性恋的时候,我已经认识他们很久了。”
“就是这种意义上的。”
“寄宿学校时的数学老师。我大学第二年时,他自杀了。”程柏垂下眼,“非常聪明、非常好的一个人。”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们班的班长,很漂亮,成绩也好,全年级最优秀的女孩。当时她和班里另外一个女同学特别要好。在中国,女生和女生要好是一件‘安全’也‘正常’的事情,没有人多想,哪怕她最要好的那个同学成绩并不好,也不漂亮,但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以为是班长人好,她们在一起是女生的友谊。
“后来她们的事被班上另外一个同学发现了。我们至今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总之,他把她们两个人的事告诉了班主任。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得说我高中的班主任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没有惩罚班长,但是另一个女生退学了。
“我们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逼她退学,只听说她要搬去父母打工的城市,走得悄无声息。我想她们可能没有道别。她离开不久,我们班长也休学了,没有参加高考,复读了一年,依然没有考上一个像样的大学。后来开高中同学会,有三个人永远没有消息,转学的那个女同学,班长,和告密者。前两个我们找不到,最后一个谁也不去找他。对了,我们班也是唯一一个拍毕业照时没有班主任的。其实当时没有任何人讨论过她们的事,直到我们都离开高中,大学也毕业了,大家第一次重新聚在一起,才知道原来那么多人恨他。但这已经太晚了,毕竟在当时,我们谁也没有为她做点什么。”
“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有个年轻人向我求援,我不确定我给他的建议是不是对的。他没告诉我对象是男是女,而且一直蒙混这一点。但是Bertie,一个年轻人,如果喜欢的是女孩儿,根本没必要蒙混。早恋在部分家长和老师那里是如临大敌,对当事人来说,却是甜美的勋章。”
“是昨天中午在谧园那个年轻人?”
宁桐青点点头。
“我记得你说,他不是你的弟弟。那是远亲?”
“朋友的孩子。”
“你想过他为什么向你求援没有?”
他看着程柏,一下子笑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但不是你想的……”
程柏没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宁桐青哑然失笑:“他是我爸爸大弟子的儿子,我大师兄身体不好,出国访学需要妻子照顾,小朋友不巧摔到手,两家交情匪浅,他就借住在我家了。Bertie,你有时错误估计了我的魅力,其实归根到底,是错估了自己的。”
最后一句他有心说笑,可程柏还是没笑。他甚至放下了筷子,很认真地说:“那我的意见是——我假设你曲曲折折说了这么多,是想听听我的意见。”
“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向你求援了。”
“不要给他任何建议。直到他能清楚地告诉你他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在局势不明了的时候,急于给别人建议是一种自作多情。”
最后四个字不可谓不刺耳。宁桐青说:“那你对我,不免过于自作多情了。”
“不能算吧。我一直非常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所以自作多情这个词恐怕不准确。”程柏非常平静地回答他。
宁桐青直皱眉:“你这喜欢用成语和改语病的毛病一点没改。还有,你喜欢的人和东西都太多。”
“但这和我刚才那句话并不矛盾。”
话说到这里有点难以为继。一方面宁桐青明白程柏的话没错——人总是要先认识自己,不能寄望于别人发现自己的内心,但另一方面,他更不愿撕掉这一层心平气和的表皮,再次陷入对过去情感不必要的纠葛之中。
说来说去,今日的宁桐青和程柏,与当日分手的宁桐青和程柏,谁也没有变。
他终于也放下筷子来:“你觉得饭还好吃吗?”
你本意是想说话不投机,饭都难吃了,没想到程柏直接回答他:“根本就没好吃过。我在反思是不是你惩罚我坚持请你吃饭,才挑了这么个地方。”
宁桐青简直被他气笑了,索性投箸:“那行,我们换一家吃过。反正你出钱。”
可他们到底没有顺利抵达今晚的第二家餐厅——刚一出餐馆,宁桐青在路边捡到吐得估计连妈都不认识了的简衡。
第20章
宁桐青是在停车场外的树下发现简衡的。事实上他一开始根本没想过那个跪在地上狂吐的人是简衡,去过问的初衷只是担心一个醉鬼在冬天的雨夜里因为无人问津猝死。
等宁桐青认出简衡的脸时,他足足呆了三秒钟,然后才反应过来,用尽力气把他从湿淋淋的地面上拉起来。
他拍简衡的脸,简衡却一直没什么反应。程柏见状,问宁桐青要不要打急救电话:“他喝醉了。有没有到酒精中毒不好说。你最好送他去医院。”
宁桐青根本顾不上理他,牢牢架住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简衡,低声而急促地喊他的名字。
简衡似乎是没有完全听见宁桐青在叫他,倒是对“医院”两个字有反应。他费力地抬头,眼睛彻底失了焦:“别怕,我存了钱……就藏在书柜第二格……最右边……”
宁桐青和程柏面面相觑。后者摇头:“去医院吧。”
说完程柏要来帮一把手,可手刚一碰到简衡的后背,前一秒还像死鱼那样瘫在宁桐青身上的简衡忽然像被过了电,整个人都抗拒地抽搐起来。接下来,不管程柏碰到他哪里,甚至只是稍稍靠近一点,都会引来简衡的扭打和反抗。
宁桐青几乎按按不住他,只能喊程柏:“Bertie,算了,你别碰他了,不然再这样下去连我也带不走他了。”
程柏也皱眉:“你朋友?”
宁桐青一咬牙,不顾已经开始聚集的围观人群,反身把简衡架在背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你帮我开个车门,我来处理。”
简衡的身体沉重而炙热地贴着他,潮湿的、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扑在宁桐青的颈子上,感觉很不舒服。
程柏没有多耽搁,接过钥匙后快步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后见宁桐青正吃力地背着不省人事的简衡往车这边来,索性把车开到他身边:“你看着他,我来开车。去哪里?”
把简衡艰难地塞进后排座位后,宁桐青直起腰,重重吐出一口气:“我没法再分神给你指路,我得尽快把他送去医院。”
程柏回身看了一眼简衡——他正在用力拍着车窗户,像是要把把窗户敲出一个洞,才好逃出去——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沉默下来的宁桐青,就下了车,让出了驾驶座:“你一个人没问题?”
宁桐青点点头,却是说:“我没法陪你吃今晚的第二顿了。”
“你已经陪了我一个周末了。”
这句话不知道为何让宁桐青生出一点说不清的酸楚。可简衡还在敲他的车窗,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宁桐青无法扔下他,更不可能让程柏陪他处理醉酒的简衡,于是,告别的时刻忽然到来了。
不管分别来得如何突然,眼下宁桐青一无闲心二无气氛来和程柏好好道别。他飞快地给了程柏一个拥抱,两个人最后一句话是,你保重。
车子渐行渐远之际宁桐青能看见程柏在目送他离开,他这才想起后备箱里有伞,应该给他留一把。可这条路是单行道,开出一个路口后,再也不能回头了。
他又回头看简衡。说来也怪,之前闹得像是要翻天,车子开动之后,他反而安静了,整个人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斜在座位上,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宁桐青又喊了他一次,没有回答;过五分钟再喊,这次,终于有了一声极轻微的回应:“嗯……”
他吃不准这是不是有意识的回应,又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简衡又不说话了,呼吸声却在瞬间急促起来。
等了很久,宁桐青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还是说下去,假装简衡能听进去:“怎么喝成这个样子?明天可是周一。你喝了多少?我们先去医院吧。”
简衡用呕吐回应了他。
刺鼻的气味在车里弥漫开,宁桐青多少预料到了这个情况,也不抱怨,只是摇下前排的车窗,同时在心里决定不再和醉鬼费口舌了,先送去医院再说。
路上还算好走,就是红灯太多,他没法开太快,简衡又吐了两次,宁桐青一直没停车看他的情况,只是留意他的呕吐声,虽然他的车彻底遭殃了,但宁桐青还是希望他多吐几次,全部吐干净了,反而没事了。
果然,简衡没有吐第三次,眼看着再两个路口就到人民医院的急诊科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沙哑地从后排传来:“……你是谁?”
宁桐青叹气:“你能听出我是谁吗?”
几秒钟的沉默后,简衡明白无误地给出了答案:“宁桐青。是我给你打电话求救了吗?”
“没有,偶遇。你现在怎么样?”
“……谢谢。”简衡艰难地长吁一口气,“我们这是去哪里?”
“我捡到你时你醉得不省人事,一问三不知,我怕你酒精中毒,想送你去医院挂急诊。”
“不用了。”
稍一斟酌,宁桐青到底没有问他“你是不是只喝了酒”,而是说:“医院就要到了,你确定不去挂个号?”
“不去了。现在差不多吐干净了,没事。”
宁桐青特意打开灯,回头看了他一眼。简衡的脸色非常难看,但眼睛至少不再失焦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
“拜托你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没有出租车会停下。”简衡苦笑。
“你知道就好。行了,少说几句吧,”
接下来的路程两个人都没说话。简衡的呼吸始终很浑浊,所幸还算平稳,这总算让宁桐青高高吊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一点。
到了简衡家楼下后,宁桐青停好车,本打算把人送上楼,没想到车刚停稳,简衡已经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挣扎着扶着车门,就要道别。
“……大恩不言谢,改、改天我专门谢过。”
宁桐青扶着方向盘没吭声。简衡似乎也没想多留,说完了转身逃也似地往楼道里走,没走出去两步,脚下一软,直接摔了个恶狠狠的跟头。
宁桐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继续努力爬起来,夜色里的背影又可怜又可笑。他和“铁石心肠”八杆子打不着,“袖手旁观”都很难做到,看了两眼实在看不下去,追出来,架住了他。
“别管了……求你……”
宁桐青没有看这一刻简衡的脸,他看着路,冷冷地说:“闭嘴。”
他扶着简衡一路到家门口,从简衡的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人,把人直接送进浴室。简衡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要摔门,宁桐青却先一步抵住了门,平淡而笃定地告诉他:“你敢反锁,我现在就拿菜刀把锁给剁了。”
灯光下简衡的脸白得几乎透明。他耷拉下肩膀,关门声很轻。
水声响起后宁桐青回到了客厅,他先把一塌糊涂的外套扔到阳台,然后在厨房用冷水洗了个脸,就坐下来,等简衡从浴室出来。
程柏发了邮件来,问宁桐青:“你的朋友怎么样了,是否平安?”
宁桐青想了想,还是回了邮件,告诉他没有去医院,人也有意识了。
程柏几乎是立刻回了邮件: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