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乐开了花,递给程浪自己的名片,她叫卞心美。一看到这个名字,程浪连连点头,他想起来了,他和卞心美在大学时都是电影社的成员,他念医科,本硕连读,卞心美学中文,小他一届。卞心美割了双眼皮,垫高了鼻梁骨,她对此亦毫不忌讳,还找了自己的大学毕业照出来,指着自己的塌鼻梁帮程浪恢复记忆。卞心美爱热闹,一进电影社就成了社团骨干,组织过不少主题放映会,通常都是以某个导演为主,她报了一串导演名字出来,戈达尔,费里尼,成濑巳喜男,杨德昌,布努埃尔,等等等等。这下,程浪全都想起来了,他还想起他们看《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时,遇上台风天,一大群人围着个电磁炉吃火锅,吃到一半,一道惊雷劈下来,校舍断电,整幢大楼里里外外就听见鬼哭狼嚎。社长摸黑点上了蜡烛,对着浮在锅上的生肉片哭笑不得,直骂卞心美选错电影,给她扣了顶乌鸦嘴的帽子。
提起这件旧事,卞心美笑得合不拢嘴,也难掩激动,她和程浪因为喜爱电影相识,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又因为电影碰到了一起。这次来机场接程浪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特为恭喜他入围最佳原创剧本。
程浪没有念完医科,读到大三就退学了,跟着做电影制片的舅舅混迹于各大片场,一门心思在电影圈里打转,三年前他开始尝试写剧本,排过两场舞台剧,反响不赖,这次的《伶仃往事》便是和那两场舞台剧的导演合作,将一个民国末年戏子的故事搬上了大银幕。卞心美的职业经历比程浪丰富多了,横跨多个行业,她毕业后先是进了家广告公司写文案,后来转投媒体公关,在慈善基金会里做过企划,也做过博物馆的策展人,还当过导游,卖过演唱会的门票,去年差点出国去加纳的红十字会做联络员,结果加纳没去成,误打误撞去了戛纳,认识了浪潮电影节创始人,成了电影节的项目负责人。
到了酒店,卞心美陪程浪上楼放下行李后就带他去宴会厅,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热聊,六年没见了,关于电影,关于从前电影社里的点点滴滴,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程浪的房间被安排在三十楼,他和卞心美在电梯里聊得正开心时,电梯在十五楼停了下,进来了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青年人皮肤偏黑,看上去似乎经常进行户外运动,眼神敏锐,穿了身质地良好的灰西装,他的手很大,按了三楼的按钮后,左右手交互握住,朝卞心美露出了个得体的微笑,他笑时,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的。卞心美似乎认识这名青年人,也冲对方笑了笑,她停下了和程浪的叙旧,介绍那青年人给程浪认识。青年人大名娄轩,卞心美尊敬地称他为娄老师,娄老师是个艺术家,在宣城开有一间手工玻璃作坊,十年前尚在美院读书的他因一件特大件的玻璃工艺品“上帝之眼”一炮而红,拿了个大奖,之后佳作频出,蜚声国际。这次浪潮电影节二十周年,组委会重金邀请娄轩为得奖者制作奖杯。
程浪和娄轩握了握手,跟着卞心美喊他一声娄老师,卞心美又介绍起了程浪。
青年编剧,一出《伶仃往事》已经拿下影评人协会和青年电影节两座最佳原创剧本奖,今天战场来到了浪潮,极有可能再下一城,将娄老师亲手打造的那尊精美奖杯收入囊中。
娄轩一边听着,一双眼睛一边毫不掩饰地在程浪身上逡巡,他的眼神起初是带着试探和揣测,充满不确定的,后来不知是从程浪的脸上捕捉到了什么线索,那眼里的怀疑一下被驱散了,娄轩的眼睛亮了,握住了程浪的手,连声惊叹。
程浪。
他高声喊出了程浪的名字,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程浪,惊喜和意外盖过了一切,他一再和卞心美说,他认得程浪,没想到这个程浪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程浪。他认识程浪的时候程浪还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人已经很高了,得有一米八了,精瘦,相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少年的程浪不爱理会人,不爱说话,总是不动声色地看书,显得异常冷峻。现在这个程浪,待人接物要有亲和力多了,神色和善,眼神温润,颇有些儒雅的派头,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到他时,一下子没法将这两个程浪联系到一块儿去。娄轩还说,他是在宣城认识的程浪。
娄轩滔滔不绝,程浪却显得有些窘迫了,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十年前他确实在宣城待过一段日子,但是在一场爆炸中,他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至今想起宣城,只留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宣城很多雨。
娄轩大笑着表示赞同,还附和说,宣城确实很多雨,又潮又湿,很不适合人居住。他又来和程浪握手,两只手郑重其事地包住程浪的双手,上下重重晃动了两下,直勾勾地看着程浪。程浪失忆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发生爆炸的正是他当时打工的一间玻璃作坊,程浪住院的时候,娄轩也曾想过去探病,毕竟他们也算相识一场,但作坊在爆炸前接了不少订单,爆炸又毁了不少烧制玻璃的工具,为了应付订单,娄轩忙得焦头烂额,等到有了喘口气的机会,程浪却已经出院了,听说他被家人接回了道城。
娄轩的工作室就开在曾经发生过爆炸的老宅里,他给了程浪一张名片,工作室叫做J&L。L取自娄轩的姓,很好理解,至于那个J,娄轩解释说,是为了纪念那间工房从前的主人,那人姓姜,一度在业内非常有名,他在那场爆炸中失踪了。娄轩看程浪收起了名片,顺势邀他去姜家老宅坐坐,他开了不少玩笑,一会儿说现在工房里安全措施十分完善,再不怕爆炸了,一会儿又说,要是程浪在宣城迷了路,只要问一问别人姜家鬼宅怎么走,没有人不知道的。
卞心美忍俊不禁,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哪用得着问路,问手机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娄轩跟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三楼到了,他在三楼西餐厅约了人应酬,他这么一说,程浪跟着往外看了眼,只见电梯外的走廊上,一个打扮休闲的男子看到娄轩便朝他使劲挥手,娄轩却还盯着程浪,仿佛是在等着他说些什么似的,程浪忙不迭和娄轩道别,嘴上说着一定会去拜访他云云,那打扮休闲的男人这时伸长了脖子,也看到程浪了,他眨眨眼睛,和程浪挥了下手,程浪冲他点头致意。
电梯门合上了。卞心美拱了程浪一下,她之前以为程浪大学时成绩优异,退学去片场当场记,又从场记成了编剧,还混得有声有色,这段人生已经够精彩传奇的了,没想到程浪在宣城还有那样的奇遇。她提起先前三楼走廊上那个男人了,男人叫付应,是娄轩的经理人,也是一间拍卖行的老板,在艺术界,电影圈内都颇有人脉。看样子,程浪和付应大约也是认识的。不知道他和付应之间有没有什么传奇故事可讲。
程浪笑了,他确实有很多可供别人茶余饭后消遣的故事,他并不避讳,他很小的时候被人拐卖,屡次出逃未果后,被同村的村民带去城里乞讨,他刷过水泥墙,搬过砖块,喝过飘着蟑螂的萝卜汤,十七岁的时候流落到了宣城,多亏了付应在网上帮他张贴寻人启事,他才能和家人团聚。他十八岁生日,家人大摆庆生酒水,还请了付应到场,他外婆更成了付应拍卖行的老主顾,一代女星罗颜灵醉心古玩的新闻还上过报纸。这么些年,程浪和付应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联系却一直没断过。
卞心美还是头一回听说程浪的少年经历,听到拐卖,爆炸这样的字眼,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默念起了阿弥陀佛,说程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有福相,福分还有许多,看来今晚这最佳编剧奖非他莫属了。
到了宴会厅里,程浪一进去就被同剧组的演职员团团围住,一群人起哄要罚他这个迟到最久的程大牌,先是推着他去展板前面签名拍照,接着又把他塞进记者堆里任那群记者上演车轮战,一个访问接着一个访问采访程浪。这次《伶仃往事》入围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导演和最佳女演员四项重量级大奖,加上程浪年纪尚轻,一表人才,又是演艺世家出生,因此颇受关注。一波又一波记者像是总也应付不完,但程浪耐心极好,礼数完备,无论被问过多少次的问题,他还是照样客客气气地回答,每接受完一场采访,他都要和人握手道谢。媒体见面会散场,程浪也有些疲倦了,别过众人,去了客房休息。
下午四点多时,程浪被一阵门铃声吵醒,他拖着步子开了门,原来是酒店前台给他送了套西装过来。西装口袋里插了张便签纸,程浪打开便签一看,笑了出来。写便签的人只留下了个潦草的落款,勉强能分辨出是个姚字。
程浪给姚文成打了个电话过去。姚文成一接到电话就没好气地数落了程浪一顿,晚上就是颁奖礼了,先前程浪和他约好了两点去他店里拿衣服,他等了一个小时都没看到程浪的影子,店里忙得够呛,谁都抽不开身,他只好叫了快递把这套给程浪准备的西服送到绿林酒店去,也不知道快递毛手毛脚地有没有把西服弄坏。程浪开了手机的扩音,检查了西服,没发现任何问题,他一面换衣服一面和姚文成说话,他在飞机上没睡好,到了酒店马不停蹄接受了七八个访问,有些累了,打盹睡过了头。姚文成阴阳怪气地挪揄了程浪一顿,很不愿意接受程浪的说辞似的,等程浪换好了衣服,他让程浪发几张照片过来看看就挂了电话。程浪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拍了张照发给了姚文成,半天他才收到回复,只有三个字。
大帅哥。
文字后头跟着个翻白眼的卡通表情。
姚文成是程浪的前男朋友,两人分开已经有三年了。
姚文成还是个服装设计师,在道城开了间订制西服店。程浪入围浪潮最佳原创剧本的消息一传开,姚文成就联系上程浪,严令禁止他穿别的任何品牌的西装,程浪的行头,必须是他一手包办。
程浪谈过不少对象,有女的,也有男的,其中他对姚文成印象最深。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姚文成是最后一个和他保持过一段时间固定关系的情人。他们相识于一场酒会,那晚,姚文成主动来和程浪搭讪,他们聊了会儿天,相谈甚欢,索性离开了酒会,去了外头闲逛。途径一座小桥时,撞见一个女孩儿从桥上一跃而下,程浪毫不犹豫地就跟着跳了下去,他把女孩儿给救了上来,等到救护车赶到,他还陪去了医院,垫付了医药费。姚文成说他喜欢程浪的善良。兴许是因为幼年的经历,程浪待人和善,从不看轻谁,也不对谁卑躬屈膝,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但同时他又嫉恶如仇,他最憎人贩子和打骂乞儿的流浪者头目。姚文成比程浪小两岁,家境殷实,高中毕业后和家人出了柜,他母亲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姚文成逃走了,经由姑姑接济,去了意大利学服装设计,一个人远走他乡的经历造就了他独立的性格,可和程浪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孩子气的那一面,他也是个需要宠爱的人,程浪恰是个体贴,对人关怀备至的爱人,两人交往了三个月之后就搬到了一起。
姚文成和程浪的思想都偏西化,两人有不少志趣相投的爱好,关于绘画,雕塑,音乐剧,他们总有很多话可以说。程浪从不和姚文成争执,一旦两人关于某件事产生了相佐的意见,他总是默默倾听,然后一耸肩膀,这个动作并不代表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相反,他是在表示他尊重任何人的任何看法,尽管他可能无法赞同。他和姚文成在性上一度很有默契,有一次,做`爱的时候,程浪用手铐把姚文成铐了起来,姚文成一开始并没把手铐放在心上,他认为这是合理的床上情趣,偶尔尝试一下无伤大雅,可那次之后,程浪内心的某种欲`望似乎被挑拨了起来,他买了许多别的道具,不光有手铐,还有各种鞭子,各种束缚皮具。在性`爱上,他的控制欲越来越强,他甚至会因为姚文成拒绝被蒙住眼睛而打他,姚文成反抗了,但反抗只让程浪失控,他仿佛一个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人,一旦使用了暴力,完全没法儿停下来,他控制住了姚文成,用鞭子抽他的后背,强迫他和自己发生了关系。姚文成伤得很重,还进了医院,程浪则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在射`精之后就清醒了过来,他和姚文成道歉,他不奢求他的原谅,把姚文成送去医院后他留下一张写有分手字样的纸条就消失了。
姚文成却很迷恋程浪,他原谅了他,找到了他,他认为那次意外只是偶然发生的极小概率的事件,程浪当时可能在工作上有许多的压力,可能他很不开心,急需发泄。程浪一开始感激他的宽容,但过了阵,这种宽容却让程浪更为自责,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他爱的人,他又离开了,就这样他和姚文成聚散数次,最后还是完全分开了。有一段时间,他一想起姚文成,就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压住身躯,那压迫着他的似乎是对自己的恐惧,对使用暴力的自己的唾弃,又似乎是强烈的自卑。
他知道,姚文成错了,他对他施虐,不是因为任何压力,是因为他内心一股强烈、蓬勃的祈愿。他想要这样,从他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从他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起,他就想要扒掉他的衣服,打他,骂他,射在他脸上,要他跪下来学狗叫,要他做?但是他控制不住,光是想到一双手腕被手铐锁住,一具身躯被皮鞭鞭打他就会勃`起。这似乎是埋藏在他基因里的本能,这想法更让他抬不起头来了,他试着禁欲,用工作麻醉自己,实在需要发泄的时候他会靠健身宣泄精力,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再去想那些落在皮肤上的红肿鞭痕,那些被绳索捆绑后浮现的粉红淤痕,他不找床伴,拒绝自`慰,他不想靠着变态的幻想射`精,他想让自己正常起来,但过度的禁欲却让他的意志更加消沉,他甚至能感觉到拼命压抑的躁动在他身体里乱窜,它在伤害的身体,它使他患上了神经衰弱,他瘦了很多,精神也很差,甚至没法写作。
禁欲扼杀了他的生命力,解放性`欲又等同于承认自己在性`爱上的变态,可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他只能接受这件事。就像如果他生来是哑的,是聋的,那他就只能接受他的哑和他的聋,他长大,他就去聋哑人去的学校学习。
从那时起,程浪开始出入一些隐秘的会员制俱乐部。在那里他成为了绝对的掌权者,他就是绝对的掌权者,这样的角色在俱乐部里很受欢迎,甚至可以说供不应求,俱乐部里多的是愿意献上自己肉`体享受虐待和被操纵被制裁的快感的人。
程浪挑剔,他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才找到了一个合他胃口的受虐者。这个人是个年轻男人,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他A。A二十出头,一身白而柔嫩的皮肤,一点揉搓就能让他浑身都泛出粉红色,他的身体柔软,能被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姿势,打骂会让A掉眼泪。他有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有了A之后,程浪在俱乐部之外再次乐于接受别人的搭讪和挑`逗了,他不拒绝恋爱的可能了,他也有过几个合眼缘的人选,但每段关系都不持久,顶多只能算得上床伴,不过他再没对任何一个人施加虐待,他又成了一个床上温柔的爱人了。
程浪的择偶标准同他寻觅性`爱拍档的标准完全背道而驰。在选择恋爱对象的时候,他有太多怪癖了,他不喜欢太过漂亮的人,不喜欢抽烟的人,烟味让他作呕,尤其是一种香草味很浓的烟,他曾在布拉格的街头闻过一次,差点叫他背过气去,他还不喜欢穿白色毛衣的人,不喜欢感情丰富,总是掉眼泪的人。他抗拒这样的人,仿佛也是出自本能。
他曾在俱乐部外一条热闹的街上遇见过A,A和许多其他人走在一起,他的容貌出挑,在街上很打眼,程浪同样也很出挑,他万分确定他和A都看到了彼此,但谁都没有给与对方过多的关注,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各自走开了。
他们不会将在那阴暗的,充满皮具气味,体液腥味的俱乐部里发生的一切带入外面的生活。
在外面,他们都是人,没有狗,没有主人。他们好像是正常的。俱乐部不过是他们不正常的一场梦。
程浪有本专门用来记录自己梦境的本子。他的梦天马行空。但他总是记不全自己的梦,醒来时,他会记下些关键词,很多时候,梦会给他灵感。《伶仃往事》里一段蒙太奇就是出自于他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