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片花瓣沾在雄娘子那苍白的脸上,显得分外娇艳。
楚留香轻轻拂去花瓣,看着那张脸。
那张脸竟然十足十就是宫南燕的!
难道雄娘子每次进神水宫,每次和司徒静相会的时候,都是扮成宫南燕的容貌?
这也就难怪宫南燕会说,司徒静接近她,只是为了她的脸。只因她和雄娘子的易容简直一模一样,司徒静才会将她当成了雄娘子的替身。
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感情!
一个是无法和父亲朝夕相处、只能寻找和父亲相似的人陪伴的女儿,另一个则是为了畸形40 的爱情,不得不被爱人当作他人替身的痴恋者。
楚留香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雄娘子的那张脸上,并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而他的眼角与额头,也生着细细的皱纹。显然他再怎么保养,也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这竟是雄娘子的本来容貌。
昔日江湖中人谈之而切齿色变的雄娘子,果然有着一张俊美得雌雄莫辨的脸。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令那么多怀春少女轻易委身。这样的一张脸,本就是对男人和女人有着同样的吸引力的。
然而现在,他也已死了。
楚留香叹着气,把雄娘子的尸体拖到岸上,拖到那些桃树下。他并没有费力去掩埋尸体,只因他不知道这里还会不会有人来。
自然,如果被人发现雄娘子的尸身,宫中一样会提起戒备,但那总比当场发现他要好。
纷飞的桃花花瓣,几乎瞬间就将尸身半覆。
楚留香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纵身向前飞跃而去。
宫南燕去得很快,小船已从视野中消失。楚留香也不敢追得太快,生怕被她发现。
过不多久,他就来到了一处山壁四合的空地。这里的树已不止是桃树,树丛掩映间,也多了一些错落有致的小小房屋。房屋大多是木板搭起的,但式样各不相同,有些门前围着个小小的院落,更有些院落中种着花草。
这莫非是神水宫弟子的居处?
楚留香思忖着,把脚步放缓,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木屋。只因这座小屋的前后,都生长着清秀脱俗的兰草,其间还点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显见主人是个品味高雅的人。
这样的人,虽然未必随和,但脾气总不会太大,也大概会讲些道理。
楚留香绕到了屋子背后,但他立足未稳,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他整个人顿时僵住。
这世上还能有谁,会在无声无息之间来到楚留香的背后?
莫非就是神水宫主、“水母”阴姬?
楚留香不敢回头,只是直直地站在当地,像是等着对方的宣判。
身后的声音再叹了一声,轻轻道:“少年人大好青春,为何偏偏要自蹈死地呢?”
这声音中充满了遗憾与同情,甚至,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有不得已之事,擅闯宫中禁地,还望海涵。”
身后那声音道:“不得已?你是避难,还是寻人?是谁带你来此?”
楚留香道:“正是寻人。”
那声音道:“你……你要找什么人?”
不知为什么,本来温婉清雅的嗓音里,突然带了几分轻颤。
楚留香眨了眨眼睛,笑道:“宫南燕,宫姑娘。”
虽然身在险地,他还是忍不住有了些恶作剧的心思。宫南燕一再地把黑锅甩给他,他就要让宫南燕也尝尝背黑锅的滋味。
他并没有说自己要找宫南燕的原因,这会让别人认为他和宫南燕有着“那种”宫规禁忌的关系。而实际上宫南燕确实也有“那种”关系,只不过不是跟他罢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谎撒得很有趣,很巧妙。
但身后那个声音再次重重地叹息道:“如果真是那样……我未免替蓉蓉不值。”
楚留香吃了一惊,猛地转过身,看着那个站在背后的白衣女子。
她穿的当然是神水宫那种飘飘欲仙的服饰,但年纪似已在四十上下,虽没有年轻女孩子那种惊艳的魅力,却带着岁月沉积的温柔与宁静。
更重要的是,她的眉目间,有一种楚留香很熟悉的感觉。那种和他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亲人的特征,他决不会看错。
于是他就收起笑容,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道:“姑姑。”
那白衣女子神情微动,道:“姑姑?”
楚留香垂目道:“蓉蓉的姑姑,自然也是我的姑姑。”
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比黄鲁直还要老实,比柳烟飞还要木讷,如果被他的朋友、尤其是被胡铁花看见,说不定要笑掉大牙。
白衣女子“嗯”了一声,淡淡道:“香帅这么客气,我倒是当不起。”
楚留香把头低得更深了些,像是要掩住脸上的笑意,口中道:“您是蓉蓉唯一的亲人,我怎么恭敬都是应该的。”
白衣女子终于“嗤”的笑了出来,道:“你莫要在我面前装样了。若不是蓉蓉曾来找过我,说你正要兜揽些麻烦,最近宫中之事,我也略有耳闻,我今日是断不能饶你的。”
楚留香笑着抬起头,目光却突然闪了闪,道:“宫中有什么传闻?”
白衣女子叹道:“还不是你偷了天一神水的事。”
楚留香的笑立刻变成了苦笑,半晌方道:“我若偷了天一神水,就不会让蓉蓉来向姑姑询问了。”
白衣女子点头道:“蓉蓉来时,也说了你许多好话,我信得过你。但此事是宫主亲自召集众弟子言明,我虽知情,也无法反驳。”
楚留香摸鼻子的手停在了鼻梁上,怔怔道:“是宫主说我偷了神水?不是宫南燕?”
白衣女子道:“确是宫主亲口所说。”
楚留香道:“那司徒静……”
白衣女子道:“司徒静之死,宫中已讳莫如深。除了我与几个宫主亲信的大弟子知道,其余人都是懵懵懂懂,并无一人再提起。”
楚留香猛地恍然,为什么神水宫主一定要将天一神水被盗之事扣在自己头上。因为司徒静被无花引诱失身,乃至怀孕的事,是森严的宫规所不能允许的,如果承认天一神水是被无花所盗,就会牵出司徒静的事,也就令神水宫的名誉荡然无存。
所以神水宫主一口咬定,是楚留香盗了神水,一来正是为了堵住江湖中人悠悠之口。要知道楚留香想偷的东西,从来还没有偷不到的,没有人会在意他到底用什么方法偷到了神水,“楚留香”这三个字已是最好的解释。
二来,只要声称盗取神水的是楚留香,神水宫就有了杀死楚留香的理由。尽管楚留香已在胜缘法会上揭穿了无花,但在场的江湖人士并不多,只要杀了楚留香,神水宫的丑闻依然能够成为被人遗忘的秘密。
在想到这些之后,楚留香并没有生气,他甚至没有对神水宫这种自私的行径感到失望,只因他已见过太多自私的人。那些人活在利益交织的世界里,只为了占有更多一分,而绞尽脑汁,甚至投入整个生命。
和他们相比,楚留香觉得自己至少是按照自己的本心活着。
他现在担心的,是花满楼。
花满楼是一个比他更直率和单纯的人,来神水宫的目的也是为了阻止楚留香和神水宫主的碰面。以花满楼的性格,说不定会直接找到神水宫主,向她说明事情的真相。
但神水宫主最不愿听到的,只怕就是真相。
无论花满楼见不见得到神水宫主,他的处境都会很危险。
楚留香的双手已不自觉地握紧,望着白衣女子道:“请问最近几天,可有外人来过神水宫?”
白衣女子摇头道:“你若还不算外人,就再没有一个人来过了。”
她当然不知道雄娘子已死在外面的桃林中。而她的回答,也证明神水宫中的大部分人,还没有察觉花满楼的到来。
除非花满楼根本没有来。除非雄娘子告诉他的路径是错误的。
楚留香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但没有一个念头能令他意外地欣喜。他只得继续问道:“那么,能进入神水宫的路径,共有几条?平时可有人把守?”
白衣女子的神色动了动,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留香叹道:“实不相瞒,我的一位朋友,只怕也已进了神水宫。”
白衣女子惊道:“你这位朋友是男是女?”
楚留香道:“虽然他很温柔,很斯文,生得也很好看,但他的确是个男子。”
白衣女子摇头道:“男子不可能进入神水宫。”
楚留香道:“如果他像我这样,得到别人的指点呢?”
白衣女子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小溪,缓缓道:“你是从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是。”
白衣女子道:“这条水路由宫南燕接引,向来是我在看守。我敢断定没有人来过,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
楚留香道:“那他也许走的是另一条路。”
白衣女子的目光却黯淡下去,静静道:“你这位朋友……和你是泛泛之交么?”
楚留香深深吸了口气,才道:“是生死挚交,是我最重要的一位朋友。”
白衣女子沉吟道:“如果是那样……我很抱歉,我想你那位朋友……已不在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作者没有什么可说的。
第八十一章 寻踪与决战
“那么,”姬冰雁缓缓开口道,“柳无眉去的,又是哪里呢?”
苏蓉蓉怔了怔,道:“她也去过神水宫?”
姬冰雁道:“照她说的,她也去过神水宫,但她对于入宫的路径和神水宫的描述,都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
苏蓉蓉道:“我去的自然是神水宫。”
姬冰雁道:“我相信。但你有没有听过,神水宫所在的山脚下,有个很小的庵堂,叫做菩提庵?”
苏蓉蓉摇头道:“我没有听过。”
胡铁花好奇起来,拉着姬冰雁道:“你说柳无眉是从菩提庵进入神水宫的?那她又是听谁说的?会不会搞错了?”
姬冰雁道:“她是听石观音说的。”
胡铁花突然开不了口了。他也觉得石观音所说的不会有错。
苏蓉蓉道:“既是庵堂,该有尼僧。”
姬冰雁点头道:“不错。菩提庵中有一位青衣尼,只要找到她,说明自己入宫的目的,就可以通过她进入神水宫。”
苏蓉蓉道:“原来这位青衣尼,也是宫中接引。”
姬冰雁道:“但她这条路的接引,远比你那条路要严格得多,或许是为了宫外之人紧急求救时使用的。因此青衣尼会首先判断,来人是否可以入宫,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就……”
苏蓉蓉道:“就怎么样?”
姬冰雁叹道:“我也不知会怎么样。但这么多年来,我们谁也没听说过这条入宫路径,不是么?”
苏蓉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有人听说过,就代表知道这条路的人都没有说。有些人应该是留在了神水宫,而另外一些人,说不定永远说不出话了。
胡铁花突然道:“可是柳无眉活着回来了!”
姬冰雁道:“那或许只因为神水宫主知道,她是必须再回去的。”
柳无眉去神水宫,是想请求宫主为她解毒。她的毒没有解,神水宫主自然不需要担心什么。
胡铁花搔着头道:“那么柳无眉究竟在神水宫看见了什么,被你说得好像很恐怖的样子?”
姬冰雁道:“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仅胡铁花和苏蓉蓉,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只能听着姬冰雁继续道:“她所看到的,就只有一个两边都望不到尽头的山洞。”
楚留香此刻正在这个山洞的外面。
苏蓉蓉的姑姑对他讲的,就是柳无眉所走的这条入宫路径。
“有紧要之事寻求神水宫的帮助,或者是求见宫主之人,首先会到虞山脚下的菩提庵,找到我们的大师姐。”
“那岂非任何人都可以求见这位师……师太了?”楚留香问道。
“菩提庵是个极小的庵堂,寻常礼佛之人都不会注目,也只有知情者会进入。就算有人误入,看到我大师姐又聋又哑,也会废然而返。”
楚留香讶然道:“这位师太既然又聋又哑,来人又如何向她诉说自己的来意呢?”
“对于她不该听到的事,她一直又聋又哑,但只要是应该听到的,她就一定会听到。”
这个回答未免太过玄妙,但楚留香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么多。
“那么师太又是如何将来人送进神水宫的呢?”
“她会给来人喝一杯茶,然后将人装进一只箱子。”
“茶是什么样的茶?箱子又是什么样的箱子?”
“茶是混有迷魂之药的茶,喝下的人至少要沉睡一个时辰。箱子就是普通的藤箱,既透气,也透水。”
“她把人装进箱子以后,又怎么办?”
“在那菩提庵的旁边,有一条和神水宫水系相连的暗流。这条暗流很奇怪,寻常的水流都向低处流,这条水却是往山上流的。”
尽管这件事听起来,比一个又聋又哑的人能听懂别人的话更诡异,更不可置信,楚留香还是没有质疑。他知道苏蓉蓉的姑姑对他说这些,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而他也没有必要去追究这背后的玄机。
他只想知道花满楼是不是走的这条路,现在又到了哪里。
“装着人的箱子,就会被丢进这条水流里,一直流上山,进入一个山洞。”
楚留香的目光一跳,道:“山洞?”
苏蓉蓉的姑姑点点头,道:“这个山洞的一头连着这条水流,另一头则通向湖底,就是宫主所居住的水晶湖的湖底。平时,那一头的洞口是封住的。”
楚留香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无法克制的不安,过了一阵才能发出声音,问道:“那洞口什么时候会打开?”
“在任何宫主认为必要的时候。比如,箱子里的人是潜入宫中的奸细。”
楚留香无法想像,当通向湖底的洞口打开的时候,将会是什么后果。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快点找到花满楼,但他甚至不知道花满楼走的是不是这条路。
没有人知道。
山洞也没有其他的出入口,楚留香连进到洞里看一看都做不到。他只能顺着小溪来到水晶湖边,直接跳下湖去,在湖底寻找着那个封住的洞口。
苏蓉蓉的姑姑的声音仿佛仍然在他耳边回荡着,一刻也不曾停止。
“如果你的朋友从菩提庵进入山洞,那他很快就会被宫主发现。当湖底的洞口打开时,湖水就会倒灌进洞中,没有人能够阻挡得住。”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你的朋友根本没有进来。身为男子,他会在进入菩提庵,并向我大师姐说明来意的时候就被识破。而他既然知道了宫中秘密,我大师姐是不会放过他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还活着的可能性都已微乎其微。而你一旦被宫中的任何人发现,也会有极大的危险。你最好马上就沿着你来的路回去,再也不要踏足这里一步。”
楚留香知道,这些话都是为他好。因为他将苏蓉蓉当成了亲生的妹妹,她的姑姑自然也已将他看作亲人、子侄。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出事,也没有人希望亲人伤心。
但现在这个时候,他又怎么能放弃?
难道花满楼就不是他的朋友、兄弟和亲人?
他怎么可以丢下花满楼不管?
他已顾不得会被宫中的人发现,只是在湖底潜行着。但也不会有人想到,竟还有人能像他这样,在水中就和在陆地上行动没有什么两样。
因此楚留香已很快地在湖底游了一圈。湖水清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就算是身在其中,也像是处于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之中。
湖底也有许多嶙峋的怪石,甚至可以藏起一个人来。但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洞口。
楚留香越发焦急着,甚至用手一块块地去推那些山石。如果可能的话,他几乎想把整个湖底都翻起来。
他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在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一定要找到花满楼,不管他是活着,还是已经……
湖底的石头,已都被楚留香抚摸了一个遍。当他再想从头开始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股水流从旁侧涌来。
他早已看得清楚,湖底并没有水源,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死水湖。
虽然这很奇怪,通常来说死水积成的湖泊并没有这么干净,水量也没有这么多,但楚留香完全没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