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姬顿了顿,道:“你现在……并不伤心么?”
楚留香笑着道:“你看我的样子很伤心么?我都不知道……我的心还在不在……我只是累,非常累……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阴姬冷冷道:“我杀了你也没有任何意义。”
楚留香道:“你本就应该杀了我。”
阴姬道:“为什么?”
楚留香像是很耐心地道:“你我那一战,有很多人看到了,你若不杀了我,名誉就会受损。你难道不想给你的弟子们一个交待吗?”
阴姬直接笑了出来,道:“你倒是替我想得挺周到。”
楚留香缓缓道:“你就当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既然不想活下去,死在你手上正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可更改的决心。
阴姬想了想,抬起一只手来,道:“那我就帮你这个忙。”
在她的手掌拍出的同时,楚留香竟还笑了一下,道:“多谢。”
他的身子就那么靠在石壁上,一动也没有动,等待着阴姬的那一掌。
手掌未至,掌风已袭体。楚留香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死亡气息。
一声闷响,像是一个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跟着这一掌就正正击上了石壁。被打碎的石屑四下飞溅,也打在楚留香的脸上、身上。
楚留香惊讶地睁开眼来,看着将这一掌完全偏到一旁的阴姬。而阴姬却收回手,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地上。
地上的水洼中间,倒着一个身影。白衣的身影。
其实仔细看去,那身白衣上已染了许多污迹和水痕,也撕破了好几处,简直狼狈得可笑。但当楚留香看清那张脸的样貌时,他全身的血液都已沸腾。
他猛地冲过去,把那个满是泥水的身体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断地叫着:“花满楼!花满楼!花满楼!……”
没有人知道花满楼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既然一直待在山洞里,是如何躲过了那一场灭顶之灾。
但也没有人顾得上追究这些事。
楚留香觉得浑身的冰冷和疲乏都已消失,他的嘴角还留着一丝血迹,他的身上也有新旧交织的伤痕,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胸膛中的一团火烧得越来越热。他知道他的心已回来了,而且充满了明亮的喜悦,就像春天明媚阳光下的花园。
花满楼似已失去了知觉,但在楚留香不断的呼唤中,仍然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而终于没有出声。他躺在楚留香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阴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半天才开口道:“我想,你不打算死了。”
◇ ◆ ◇
花满楼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手掌和手指都擦破了皮。他全身的衣服都已湿透,右边的肩膀脱臼了,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已精疲力尽。
楚留香把花满楼带回了那座小木屋,就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素来厌恶男人的阴姬,对于神水宫中一下子多了两个年轻的男人似乎不以为意,只是默默地跟苏蓉蓉的姑姑一起离开了屋子。经过了那样的一场战斗,宫中自然还有很多事需要她们去处理。
花满楼醒了。
他还闭着眼睛,已发觉楚留香就在他的身边。
这似乎已成为花满楼又一种神奇的能力,他不必去听、去摸索,甚至不需要闻到那种淡淡的郁金香的味道,就可以感受到楚留香的存在。
然而他并不能确定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这里是完全陌生的,但除了楚留香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
无论如何,楚留香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这令花满楼顿时放下心来。
于是他轻轻地哂笑一声,道:“我是不是干了件蠢事?”
楚留香在花满楼刚刚醒来的时候,目光就一直盯在他身上,像是要确定他真的清醒、真的回到自己身边似的。在听到这句问话时,楚留香却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问候,用掩饰不住笑意的声音故作严肃地道:“不错。你知不知道,你可害苦我了!”
花满楼一下子睁开眼,努力坐起身来。这时他发现脱臼的手臂已被巧妙地接好,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但他只顾急促地问道:“你见到神水宫主了?”
楚留香促狭地摸了摸鼻子,脸上带着笑容。但这个笑容是花满楼看不见的,他只能听到楚留香叹道:“不但见到了,我们还打了一架。”
花满楼的手掌紧张地握起拳来,道:“你胜了么?”
楚留香笑得越发像一只得意的狐狸。他发现花满楼关心则乱,竟没有听出自己声音的异样时,就更得寸进尺地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败了,简直是一败涂地!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花满楼吃惊地道:“你……那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连忙伸出手去,却冷不防被人一拉,跟着就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楚留香带着笑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你简直要把我吓死了!不让你也尝尝着急的滋味,我怎么能甘心?”
花满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已明白楚留香是安然无恙的,而且,在他开口发问之前,楚留香已开始讲述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们仍然拥抱在一起,楚留香的嘴唇就贴在花满楼耳边,所以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一个心灵发出,直接送入另一个心灵。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一股暖流就从心底悄然升起,渐渐充满了全身。他感慨于楚留香那曲折的经历,也为雄娘子、宫南燕和阴姬的故事喟然叹息,但他的神情始终波澜不惊,仿佛那一切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楚留香就在这里。
过了很久,花满楼才叹了口气,道:“是我的错,我害得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根细长的手指就按在了他的唇上。花满楼愣怔地打住话头,听着楚留香道:“不要道歉。你我之间,本就用不着说那些话。”
花满楼沉默了一阵,像是在感受那根手指在嘴唇上的碰触,随即轻轻笑道:“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我做过的蠢事?”
楚留香“噗”的一声笑了,手臂放松了一些,上下打量着花满楼道:“我也正打算问问,一个人要有多蠢,才能在湖水倒灌进山洞的时候还能成功逃生?”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两个就那么相对笑着,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不会说话、只会笑的傻子。
“我并不知道菩提庵已不容许外人进入,”?2 ブ沼谥棺⌒ι夯旱溃暗勰镒痈嫠吖遥痔玫谋澈笥幸惶鹾樱蓖ㄍ缴稀N蚁耄绯膳⒆邮翟谔闱浚晕揖徒栌昧四愕姆ㄗ印!?br /> “我的法子?”楚留香奇道,“我的什么法子?”
花满楼的眉眼弯了起来,欢快地道:“‘盗帅’的法子。”
楚留香恍然道:“你直接偷了个箱子?”
花满楼点了点头,道:“我不识水性,还是箱子比较保险。所以我比其他走这条路上山的人要强一些,至少我在箱子里是清醒的。那箱子虽然透水,但也透气,等到它浮出水面,我听见外面已有回声,就钻了出来,沿着洞中的河流继续往前走。”
楚留香道:“但山洞的尽头是封死的。”
花满楼叹道:“这就是我说自己很蠢的原因。我后来才想到,既然我是偷偷进入山洞的,菩提庵中自然没有给神水宫发出任何讯号,也就没有人来盘查我,甚至注意到我。”
楚留香道:“而且阴姬说,已将那条路封了几个月,大概是柳无眉来过之后,就没有人再从那里进入了。你究竟在洞中待了多久?”
花满楼道:“并没有多久。虽然我辨不清昼夜,但饥饿的感觉一直不是很强烈。我想至多不过十几个时辰。”
楚留香点头道:“幸好你只比我早出发一天。”
花满楼无奈地笑了笑,道:“你一定要再提醒我有多蠢吗?我非但没能阻止你和神水宫主见面,还给你找了麻烦……”
楚留香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道:“我也很蠢,这一次我们都做了蠢事,但幸好没有太坏的结果。所以我想,我们的蠢还是能让人容忍的。”
花满楼喷笑道:“你总能给人找到台阶下!”
楚留香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水来的时候你在哪儿?”
花满楼道:“自然是在山洞里。”
楚留香道:“那你……”
花满楼顿了顿,才道:“你知不知道蝙蝠?”
楚留香道:“蝙蝠?”
花满楼道:“蝙蝠虽然也是瞎子,但它们总是能自如地飞翔,不会撞上任何东西。它们的藏身之处,也一定是最安全、不会被破坏的。”
楚留香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缓缓道:“你是说……”
花满楼道:“水来的时候,我就和蝙蝠在一起,挤在洞顶的石缝里。”
楚留香道:“那地方能有多大?”
花满楼道:“并不大,简直太狭小了。我必须把肩膀的关节卸脱,才能勉强爬进去。”
楚留香的心里突然一阵颤抖,他拉着花满楼的手,讷讷道:“你……你……”
花满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现在我们都好好的,不是么?”
楚留香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
◇ ◆ ◇
楚留香和花满楼离开神水宫的时候,没有人来送行。他们也明白,阴姬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来过。
但当他们走到山下的时候,一下子就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
打头的是姬冰雁和胡铁花,柳烟飞跟在后面,一点红和曲无容表情淡漠地站在一边,像是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
楚留香突然笑了起来,笑得那么轻松,那么欢畅。
有这样一群朋友在,他觉得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发愁。
人群突然分开,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也挤了进来。她们还是像从前那样,向楚留香打量一番,看到他没有什么不对的,就转过脸去,围着花满楼叽叽喳喳地说话。
楚留香摸着鼻子笑道:“我觉得我这个哥哥要让贤了!”
正说着,他的目光却对上了人群后面的一双眼波。
一双如潭水般幽深隽永的眼波,饱含着关切与抚慰。
楚留香越过众人,走向并肩而立的慕容青城和林还玉,举了举手道:“劳动你们两位,实在不敢当。”
慕容青城还没有开口,林还玉已笑道:“难道我和表哥,不算是香帅的朋友么?”
她的笑容正像青草地上的雏菊花,纯真而亲切。
楚留香心里动了动,也笑道:“能交到林小姐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
慕容青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本说过你从大漠归来的时候,要替你接风洗尘,一直耽误到现在。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来舍下住一段时间如何?”
楚留香目光一闪,却转过头去,望着和三个女孩子聊得热闹的花满楼。
慕容青城笑道:“你要带多少朋友,我都欢迎之至。我现在只恨没有跟你一起去大漠,错过了多少精彩的故事!”
楚留香也呵呵笑了起来,摸着鼻子道:“可我现在倒有点害怕精彩了。我只想找一张床,痛痛快快地睡上三天三夜!”
床当然找到了。
如果一个人不是很挑剔的话,一个小镇客栈中的床,已足够安睡。而在慕容青城的安排之下,即便是客栈,也会像拥翠山庄的客房一样舒适。
他们谁也没有回拥翠山庄,只因那里已没有什么事需要他们。
“那柳……柳夫人和李公子呢?”花满楼问,“柳夫人的毒解了没有?”
姬冰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毒虽解了,但她还是……”
花满楼听出了他后半句未说明的话,讶然道:“怎么会?”
曲无容黯然摇了摇头,道:“她想离开师门,远走高飞,我师父……石观音自然不会容许,因此她走时已中了毒,但她又不愿回头,求恳石观音,就使用了一种独特的药来镇痛。”
不仅是楚留香,那一群曾在大漠中一起冒险的人,突然都想到了那是什么药。只不过,楚留香的感触更深刻,更真切。
有那么一两次,他服下过石观音给他的罂粟药丸。尽管毒发时的疼痛得以缓解,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幻觉、与幻觉过后无边的空虚。
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继续服用那种药。他那时已本能地觉得,在那种药的背后,就是无从挽救的深渊。
姬冰雁点头道:“柳无眉没有死于摧心散和噬心花,却死于罂粟。这就是她的结局。”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柳无眉毕竟不是楚留香,作为一个女人,她也许确实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毒发的折磨。她情愿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另一种毒.药。
也许她和无花的勾结,和宫南燕的勾结,也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为了生存,有些人会选择出卖他人。
只是,也有人想到,如果她在楚留香揭穿无花之后,就站在楚留香一方,支持他,帮助他,她会不会早一些拿到解药,早一些从罂粟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那样的话,她自然也不必受到宫南燕的胁迫,不会犯下一个又一个错误,终于到了无法收拾的境地。
但这些也只是“如果”而已。
柳无眉会选择这条路,就像楚留香在海上发现那些被害者的尸体时,选择了寻根究底、找到凶手一样,是由他们的心决定的。
能够主宰一个人命运的,从来只有这个人本身。
然而人的命运,看上去又是那样的不由自主。
这一群性情各不相同、命运也不同的朋友,终于也有分别的时候。
最先离开的是柳烟飞。他还有重振师门的责任,还有和沙漠中那明朗锐利的小王子的七年之约。他未来的路注定坎坷,但也充满希望。
一点红和曲无容向大家告别的时候,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胡铁花刚要笑,就听到一点红冷冷地哼了一声。
楚留香想提醒一点红,小心那个控制过他、又追杀过他的黑衣人,但看到一点红的眼神,就知道没有必要。
一点红既然选择了和曲无容在一起,就证明他懂得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他一定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同时也享受自己的生活。
慕容青城和林还玉离开的时候,也和所有朋友一样,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慕容青城要再三向楚留香确定,等他一有空闲就去慕容世家做客,才挥手作别。
楚留香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初到慕容世家时,慕容青城的冷淡,和林还玉的压抑。现在能看到这两个人在阳光下开朗地笑着,他已感到十分欣慰。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朋友之间的交往,本就不在于相识的早晚。
而楚留香的那两位老朋友,自然也有他们要回去的地方。
楚留香瞪着胡铁花,不可思议地道:“跟老姬一起走?你……你该不会是还想着那个小酒馆的老板娘吧?”
胡铁花也瞪眼道:“你当我是蠢货吗?上过一次的当,还要回去接着上?”他的脸上突然现出诡秘的笑容,瞟着姬冰雁道,“只不过老姬家大业大,我不去吃他两年,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姬冰雁咳嗽一声,正要说话,胡铁花立刻跳起来,指着他叫道:“你敢说不答应?我跟老楚去找你的时候,你装残废骗人的事,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呢!”
姬冰雁只得翻了个白眼,转向花满楼道:“若有任何需要,随时来找我。”
花满楼根本来不及道谢,就听到胡铁花大笑起来,一把拖了姬冰雁就走,边走边道:“死公鸡,你管得太宽!小花是老楚的弟弟,当然有老楚照顾了!”
楚留香听着这话,只好去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时候通常有两种含义,他在思考一些事情,和他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现在楚留香正在思考要说些什么。
而花满楼却已含笑道:“我也该向你辞行了。”
楚留香吃了一惊,一下子拉住了花满楼的手,就像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消失了似的。
楚留香一直以为,当他和花满楼经历过了那么多,最终还是在神水宫重逢之后,就再也不会分开了。他早就习惯了花满楼在身边的日子,习惯了拉着花满楼的手,一起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奔跑、冒险。
可是现在,花满楼平静地提出了离开,神情竟没有一丝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