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楚留香回答，慕容青城已恍然道：“久闻英老前辈这双‘白衣神耳’，可以听到数十丈外之人的低声耳语。英老前辈既然子时已到，那么此间对话都逃不过这双神耳去，正是绝好的人证！”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盯着南宫灵不放。南宫灵一直面无表情，只是嘴唇轻轻蠕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又过了一阵，众人才听清他说的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留香也从屋顶上朗声道：“南宫，你还有什么话说？”
南宫灵突然格格笑道：“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还能有什么话说？败在楚兄这样周密的计划之下，我已甘心了！”
说罢他已颓然坐倒，像是被抽干了一切力气。
英万里和慕容青城同时走上前来，正要将他架起，又听楚留香道：“英老前辈，可否让我和南宫再说两句话？”
英万里笑道：“香帅有命，老朽无不遵从。只盼香帅以后莫要给老朽再生那些麻烦事才好。”说着已转身大步走出屋外。慕容青城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只因他们都知道，英万里身为公门中人，虽然身份低微，素来并不受江湖中人的重视，但毕竟代表的是朝廷的法度。而以英万里的为人，也不会做出玷辱公正道义之事，因此他才会受到朝廷与江湖双方的信任。
所以英万里的出现，才会让南宫灵心甘情愿地认输。而以楚留香和慕容青城的武功，也不会再让他有逃脱的机会。
楚留香又从窗子跳进了屋内，默默地注视着方才还意气风发、如今却像一个真正的乞丐一般跌坐在尘埃中的南宫灵。
然后他缓缓道：“不是你干的。”
南宫灵木然抬头，看着他，目光中却没有任何感情。
楚留香叹了口气，继续道：“天一神水不是你盗的，你进不了神水宫。慕容青青……”
南宫灵抢先道：“慕容青青是我杀的，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都已经承认了，你还要纠缠什么！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
楚留香摇了摇头，蹲身坐了下来，就坐在南宫灵的对面，看着他道：“南宫，我们是朋友。”
南宫灵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一步一步把我逼到绝路上，真是好朋友！”
楚留香沉声道：“是你先错了。”
南宫灵道：“我错了？我错了么？”
楚留香道：“人命关天！”
南宫灵笑道：“江湖中人，谁不是刀口上舔血，说不定哪天莫名其妙火併起来，被人一刀一剑要了性命！”
楚留香又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他们杀人，所以你也杀人，若不杀人便被人杀。长此以往，天下还有什么法度？”
南宫灵目光闪了闪，道：“我没有听错吧？天下第一的盗帅，连捕快的面都不敢见的楚留香，在这里谈什么法度？你去江湖上问问，楚留香从不杀人，在他们眼中是不是个笑话？”
楚留香摇头道：“我有我的原则，何必去管别人怎么说。”
南宫灵道：“什么原则？”
楚留香道：“任何人都没有随意处置他人性命的权力。”
南宫灵道：“任何人都没有？皇帝也没有？”
楚留香道：“皇帝也不应该有。”
南宫灵又笑了起来，指着房门道：“英万里还在外面，你就敢这么说。”
楚留香道：“在什么人面前我都敢说的。能够惩治罪犯、剥夺他人生命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规则。”
南宫灵道：“规则？”
楚留香道：“天道，和法律。”
南宫灵道：“所以你就把我交给捕快？”
楚留香道：“是交给法律。你犯的错，要由法律来裁决。”他突然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并没有杀人，是么？”
南宫灵斜觑了他一眼，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你在为谁担罪？天枫十四郎吗？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南宫灵着意地望着他的脸，渐渐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一字字道：“这件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 ◆ ◇
英万里和慕容青城终于把南宫灵带走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南宫灵根本没有反抗，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们进来的时候，楚留香自然又从窗子跳了出去，回到屋顶上。
花满楼还坐在那里。
方才楚留香和南宫灵的对话，他也全都听到了。
楚留香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想问什么？”
花满楼似是轻轻叹了口气，却道：“英老前辈既是北平府总捕头，离此地万里之遥，你是用什么法术召来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其实英万里并不在北平。”
花满楼道：“哦？”
楚留香道：“自从我在北平做了那件案子，这位英老前辈就盯上了我，竟一直追到江南来。我听慕容家主说起，就给他送了个信。”
花满楼点了点头，笑道：“香帅还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楚留香干咳道：“好好说了没有两句话，你又挖苦我！”
花满楼顿了顿，才低声道：“我觉得你心情不好？”
楚留香没有回答，却将目光投向树林的尽头。
然后他静静地道：“天亮了。”
第二十五章 少林寺·茶·追踪
天亮了。
楚留香和花满楼又已在路上。
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而且还是日夜兼程，唯恐赶不及什么事。
快马疾驰。
花满楼虽在马上，仍忍不住开口欲言，想了一想却又什么话都没有说。
楚留香转头看了看他，道：“连日赶路，是不是累了？”
花满楼笑道：“这句话，你已问了十一遍了。”
楚留香道：“哦？有那么多？”
花满楼道：“不多不少，正是十一遍。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
他自己似乎也没有意识到，他对楚留香说话的语气已变得轻松、随便。
楚留香用小指搔了搔鼻梁侧面，笑道：“你莫忘了，你答应认我作哥哥的，我多问你几句也是应该。”
花满楼道：“我后悔了。我六哥还比你大一岁呢！”
楚留香哼了一声，道：“就算你大哥，现下只怕还没出世吧？叫我哥哥，还是你的便宜！”
花满楼没有回答。
楚留香突然觉得说错了话，忙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花满楼沉吟片刻，才道：“苏姑娘她们……你真的放心？”
楚留香道：“慕容青城应该不会骗人。他既然说蓉蓉她们有林小姐照顾，想来出不了岔子，何况现在小王子也在那里。”他想到黑珍珠那个霹雳火爆的脾气，竟镇日和林小姐、苏蓉蓉这些温婉的女孩子相处，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蓉蓉还老实些，我只盼着红.袖和甜儿莫要跟这位小王子学坏了、一生气就动起手来才好。”
花满楼摇头笑道：“小王子连夜赶去请慕容家主，为了让他信任，甘愿留在府中，这样的胆识义气，连男儿也是少有，你还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
楚留香目光一闪，道：“我看你对小王子很是欣赏？”
花满楼道：“那你呢？你还不是一提林小姐，便一脸的倾慕之色。”
楚留香只得干咳了一声。
花满楼却似有些犹豫，缓缓道：“你确定我们此行会有结果？”
楚留香点头道：“我相信会有。”
花满楼道：“可你没有证据，一点也没有。你总不能对‘他’说，他的声音和天枫十四郎一模一样吧？”
楚留香道：“不一样么？”
花满楼叹道：“口说无凭。何况这世上或许有人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又或许……只是我听错了。”
楚留香道：“我相信你的判断，所以你也应该相信我。”
花满楼道：“你的判断根据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在那海上，以及济南城中，‘他’已两次出现在命案现场。”
花满楼道：“这也许仍然是巧合。”
楚留香没有立刻回答，过?1 撕芫茫�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但愿如此。�?br /> 于是他们谁也没再说话，更没提起那个“他”的名字。
黄昏时分，两人已来到了山脚下。
河南嵩山。
◇ ◆ ◇
少林寺的知客僧将那张淡蓝色的、散发着淡淡郁金香味道的拜贴奉上掌门天湖大师的时候，双手都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天湖大师不接拜贴，却望了知客僧一眼，淡淡道：“来人打你不曾？”
知客僧愣怔道：“不……不曾。”
天湖大师又道：“那是骂你了？”
知客僧道：“也不曾。”
天湖大师道：“那你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知客僧垂下头去，却把手中拜贴向前递了递。贴上署名挺拔秀劲，且墨迹犹新。
楚留香。
天湖大师终于拿过那张拜贴来，微笑道：“大名鼎鼎的‘盗帅’楚留香？”
知客僧道：“正……正是。”
天湖大师道：“来者是客，请他进来吧。”
知客僧犹豫道：“但……”
天湖大师笑道：“这是拜贴，又非盗函，你怕的是什么？去请楚檀越进来，言辞间不可莽撞。”
知客僧见他说得淡定，只得唯唯退出。天湖大师正拈着那拜贴出神，身旁猛地伸出一只手来，抽去了那张淡蓝色的拜贴。
天湖大师一转头，便合什道：“天峰师兄。”
夕阳斜照，透过窗子映在天峰大师的侧脸上，也勾勒出深深的皱纹印迹。
看着这张经历岁月沧桑的、慈祥的脸，没有人能想到，他便是四十年前双掌力歼江湖八恶、威震天下的少林苦和尚。
此刻，那张脸上的平和笑容，却在看到拜贴上的名字时微微一动。
天峰大师抬起眼来望着对面的天湖，若有所思地道：“花满楼？你可听说过这个人么？”
◇ ◆ ◇
楚留香一走进院中方丈，便看到了天湖与天峰比肩而立，于是恭谨合什道：“见过两位大师。”
天湖还未答话，天峰已抢先笑道：“楚留香楚檀越？”
楚留香道：“是。这位是我的朋友，花满楼。”
天峰冲着施礼的花满楼笑笑，仍对着楚留香道：“可认得老衲么？”
楚留香一怔，已讶然道：“是天峰大师？”
天湖这才叹了口气，道：“楚檀越果然心思机敏。”
楚留香躬身谢道：“不敢。”脸上终究忍不住诧异之色，望着天峰道，“天峰大师不是一直在福建莆田南少林挂单么？回少室山可是有什么要事？”
天峰的笑容更深了些，悠然道：“老衲还不曾请教楚檀越的来意，却被你盘问起老衲来了。”
楚留香又怔了怔，似觉得在这位已近暮年、而且又神态慈祥的老和尚面前，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并非是咄咄逼人的威严，却有种令人自然而然顺从的力量。
天湖在旁合什道：“阿弥陀佛！师兄，是否先请两位檀越坐下奉茶，再叙谈不迟？”
天峰也已觉察出有些尴尬的气氛，便笑道：“自当如此。”
不多时，人已分宾主落座，茶已奉上。
花满楼嗅着那淡淡的茶香，不由得胸中一畅，脱口道：“好茶！这香气清爽深幽，又兼有蜜桃之芳，并非信阳茶，莫不是武夷岩茶，称作‘大红袍’的？”
天峰顿时拊掌大笑，道：“花檀越年纪轻轻，见闻却如此广博，老衲佩服！出家人净心无尘，贪嗔怨怒早已抛却，只是老衲于这茶之一道，始终执着难舍，可见修行未得圆满。这正是我从福建带回来的武夷岩茶，可惜我徒无花不在寺中，不然由他亲手泡制，更觉出色。”
楚留香突然目光一闪，缓缓道：“无花不在寺中？”
天湖向天峰看了看，方笑道：“正是。无花师侄与天峰师兄是同样的性子，听说少林欲推选下一任掌门继承人，便早早躲了出去，总是要将老衲师徒架上这个位子才罢。如今听说众口一辞选了无相，他自然更乐得清静，到处游玩去了。”
楚留香的手又摸到鼻子上去了。他摸鼻子的时候，通常都是有什么问题需要思考的时候，因此他沉吟着道：“天湖大师想必知道，我与无花三年前相识，一见如故，今日本是想来找老友叙旧的，谁知……”
天湖讶然道：“原来楚檀越是无花师侄的好友？天峰师兄可知道么？”
天峰默然摇了摇头，神色中似有些歉意。
楚留香的眼光又闪了闪，随即笑道：“原来两位大师并不知情，难怪见了我总有些芥蒂，是怕我来偷贵寺的藏经么？”
天湖顿了一顿，才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只因楚檀越在江湖中名声响亮，老衲委实动过此念，不敢隐瞒。误会楚檀越之处，还请见谅。”
楚留香见他竟坦然直承，倒觉得不好意思，忙欠身还礼，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天峰已笑道：“此茶需趁热品才好，冷了便失味道。而且武夷岩茶，愈是久泡愈能出色，两位檀越若无别事，不妨就耽搁一晚，陪我们两个老和尚品茶聊天如何？”
◇ ◆ ◇
又是清晨时分。
楚留香和花满楼已向天湖二人辞行，走出了山门，楚留香便叹了一口气。
花满楼道：“两位大师和无相和尚都安然无事，现在你可放心了？”
楚留香摇头道：“我只怕‘他’是因计划失败，才暂时停止了继续杀戮。毕竟几位大师在明，而‘他’在暗，万一日后……”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还会下手？”
楚留香道：“没有达到目的，‘他’是不会罢休的。”
花满楼道：“那你……”
楚留香沉声道：“我必须要尽快找到‘他’才行！”
花满楼的脸上，都露出犹豫的神色，道：“你已经失去了一位朋友，难道还要再失去另一位？”
楚留香道：“我也说过，任何人都无权擅自剥夺他人的生命。遇到这种事，我非管不可。”说着，他看向花满楼，目光中似乎映着朝阳的暖意，然后他轻声道，“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花满楼并没有回答，却驻足转过身去。果然在他们身后的山路上，远远跑来一个灰色的身影，正是前日那个知客僧。
那知客僧跑到他们面前才停下，气喘吁吁道：“楚、楚檀越，这里有一封书信，是天峰师伯吩咐……”他一面喘息，一面直接把手中的信递到了楚留香面前。
花满楼听着楚留香半天不语，忍不住道：“是什么信？”
楚留香只是默默折好信纸，却一把抓住花满楼的手向山下飞奔。跑了很远才道：“是‘他’的行踪。”
“‘他’……”花满楼的话还未说完，眉梢突然一动，脱口叫道，“红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几乎同时，楚留香也已猛然停步，看着路边树丛间跃出一个瘦削的青衣身影，不是中原一点红又是哪个！
楚留香看见一点红，忍不住就咧嘴一笑，然后伸手去摸鼻子。
这次一点红却也很古怪，非但没转头就跑，反而径自走上前来，直直看着楚留香道：“你是不是在找那个东瀛忍者？”
楚留香的眉毛差点飞出额头去，手也停在鼻子上，瞪着一点红吃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一点红那万年不变的冷若冰霜的脸上，似乎也浮现起一点笑意，语音平平道：“我两次来找花公子交手，都碰上他。若不是你想找他的麻烦，他怎会一再对你们出手？”
花满楼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不多久，笑容又已消失，沉吟道：“这么说，红兄也知道‘他’的下落了？”
楚留香像是被这一言提醒，慢慢伸手摸了摸袖中那封信，才向一点红郑重一礼，道：“多谢！”
一点红皱着眉侧过身去，冷冷道：“说话就说话，何必弄这些婆婆妈妈的。”
楚留香微笑道：“朋友之间帮忙，也要说谢的。”
一点红道：“我可没说过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哦？花满楼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一点红还要反驳，目光却触到了花满楼那平和宁静的神色，不知怎么，就咽回了后面的话。咳嗽一声，才道：“那日在琅琊山中又遇到那个东瀛人，我便一路追踪……”
“你一直在追踪他？”楚留香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年轻而冷酷的中原第一杀手，口中却喃喃道，“难怪我一直觉得纳闷，为何天枫十四郎就在左近，而我们后来的行动，却从未被他打乱。倘若他当真潜伏，伺机对秋夫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