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更值得人同情?
胡铁花咳嗽一声,正要说话,楚留香却蓦地抢在他前头道:“为了安全起见,公主最近还是不要见任何人了。”
玉剑公主顿了顿,一双明澈的眼睛盯在楚留香身上,很久才道:“你说的对。”
◇ ◆ ◇
刚走出玉剑山庄的大门,胡铁花已忍不住大叫道:“老臭虫,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楚留香还未说话,花满楼已轻笑道:“他卖的不是药,是箱子。”
胡铁花不由怔了怔,这才看到山路的不远处正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银光闪闪的衣服,脸上带着一种谁也瞧不起的傲慢。
这正是那个要把装着楚留香的箱子卖给花满楼的薛穿心,那个被楚留香像赶一条狗一样赶走的薛穿心。
胡铁花就算没见过这个人,但听了楚留香讲的经历,也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所以胡铁花摸着鼻子道:“原来这位就是卖箱子的银箭公子。”
他摸鼻子的样子简直和楚留香一模一样,他的声音也不小,足以令薛穿心听到了。
其实胡铁花并不认识薛穿心,更没有仇怨,甚至因为薛穿心曾经把楚留香装在箱子里拍卖,他还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喜欢薛穿心。
只要是能令楚留香吃瘪的人,胡铁花通常都喜欢。
但现在他有点喜欢不起来,只因薛穿心脸上那种傲慢,比楚留香更让他讨厌。
所以胡铁花就想看看,这傲慢的人尴尬的神情。
但薛穿心明明听见的他的话,却一点也没有尴尬,而是恭谨地躬了躬身,道:“请。”
他就好像早知道楚留香他们要出来,要从这里经过,也早知道他们会接受自己的邀请。
他的身后只有一座竹竿搭成的凉亭,但他的姿态就好像大富豪邀请客人来自己的庄园一样。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问,就走了过去,也好像早知道薛穿心要在这里迎接自己。
胡铁花已完全糊涂了,偷眼去看花满楼,只见花满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跟楚留香和花满楼在一起的时候,胡铁花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别人都已明白的事,自己就是搞不懂。
不过他马上就懂了。
凉亭中正有一个人,穿一件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颜色的衣服,负手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们。
这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嘴唇都微微闭着,但整个凉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
胡铁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也几乎凝固,不由自主地躬下身,向这人行礼。
如果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在面前,胡铁花一定会觉得自己这样做很丢脸,但他现在却只觉得再自然不过了。而且,楚留香和花满楼也都像他一样,恭恭敬敬地向面前的人行礼。
花满楼平静地道:“花满楼见过杜先生。”然而这种平静也只是表面,他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一丝颤抖。
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山边凉亭中,就能展现出如此威严的人,这世上想必没有几个。而在玉剑山庄,则只有一个。
这个人就是杜先生。
一双手托住了花满楼的手臂。
那是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同时,从手上传来的内力也颇为不俗,几近一流高手之境。
花满楼没有运功,而是顺势站直了身体。
一个声音似带着笑在他耳边道:“花公子可是在想,若你我正面交手,胜负当在五五之数?”
花满楼一怔,心中登时充满了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这句话说中了他正在思索的事,而是这个声音本身。
一个低迴优雅的女人的声音。
扶住他的人不是杜先生么?杜先生怎会是个女人?
那个声音一停,又笑道:“看来花公子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是她本非杜先生,还是杜先生真的是个女人?
然而花满楼竟听懂了,也含笑道:“其实我该知道的。”
那个声音道:“哦?我以为楚香帅并不是一个多嘴的人。”
她的语气轻松诙谐,正像个好客的女主人在拉着家常。很难想像方才的肃杀气息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花满楼笑道:“楚留香确实没有说,我也没有想到,叱咤风云的杜先生,竟是如此高贵的一位夫人。”
杜先生顿了顿,才轻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落在楚留香和胡铁花的眼中,正像是最美丽的花朵在阳光下绽放。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令人相信,一个早已度过了青春年华的女人,竟会有如此完美而华贵的风姿。
杜先生微笑道:“你这张嘴巴,倒和小楚他们一样的甜。”
不知不觉间,她的称呼也已变了,变得更亲密,正如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花满楼道:“我即令目不能视,对夫人的风华气度,也能感受到十之一二。”
杜先生笑道:“你果然和他们一样,给根竿子就能爬上来。我倒要问问你,你是怎么猜到的?”
花满楼道:“只因我听说,玉剑公主乃是杜先生的女儿。但一个女儿不会有两个父亲。”
杜先生道:“哦?”
不知不觉间,她的笑容已收敛,那种亲切的态度也渐渐从她身上退去。
花满楼道:“我知道焦林,他现在还在我的住处落脚。”
杜先生重复道:“你知道焦林……你见过焦林?”她的声音很平淡,却似蕴含着某种力量,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花满楼摇头道:“我没有见过,但楚留香见过。”
杜先生道:“你们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态又变了,变得有些急促,有些凌厉,像被人侵犯了领地、觊觎着自己孩子的母老虎。
在花满楼提到楚留香的时候,楚留香的眉梢就微微一动,但始终没有开口。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想知道,杜先生千方百计引楚留香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 ◆ ◇
楚留香不是第一天认识杜先生,尽管见面次数并不多,但他很清楚,杜先生这种人,几乎随时随地都戴着面具。并不是易容时的那种面具,而是她的表情就是面具。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境况下,她都会根据需要作出不同的表情。
她可能脸上在笑,心里则盘算着如何将对方一刀杀死,也可能表现得很激动、很惊惶,内心却比古井水还要平静。
所以从见到杜先生那一刻开始,楚留香从未相信过她表示出来的任何态度,无论她是和蔼、风趣、急迫,还是像被揭穿了内心的恼羞成怒。
但是在花满楼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这些表情一下子全都没有了。就算是狂风卷走地上的尘埃,大雪盖满广阔的原野,也没有这么干净、这么纯粹。
杜先生已摘下了她的面具。
她说:“哦?”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回答,但她也没有反驳。
这已足够令花满楼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杜先生知道,我想到的这些事,楚留香也一样想到了,只不过他没有说。我之所以说出来,是不想任何人把他当作一个能随意摆布的傻子。”
杜先生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的。如果我把楚香帅当作一个傻子,那么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似乎承认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花满楼继续道:“楚留香坚持要来玉剑山庄,是为了确认公主的安全。而他之所以在意这些,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伙要阻止公主成亲的东瀛人,他们很可能对公主不利。事实上,他们已成功地将公主偷出过山庄了。”
杜先生道:“哦?”
花满楼道:“当然,这些人不会是杜先生安排的,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些事怎么也想不通。”
“第一件我想不通的,就是公主怎么会被偷出去。以玉剑山庄的戒备,再加上现在这种时候,无论是杜先生还是公主,都不会轻易接受一个新来的侍女。
“第二件,就是公主既然已被装在箱子里运了出去,又为何会安然归来。如果有人救了她,这个人为什么要杀死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的眉梢又跳了跳,伸出手去拉住了花满楼。
花满楼立刻停了下来。
楚留香握了一下他的手,淡淡笑道:“接下来的,由我来说。”
杜先生仍然道:“哦?”
但她的目光中似流露出一种兴趣,一种真实的兴趣。
楚留香正视着她的目光,缓缓道:“这两件事,我虽想不通,但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就是公主即将嫁给史天王。”
杜先生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而我之所以知道了这样一件和我毫无关系的事,是因为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男人找上我,要我帮他和他的女儿见面。
“这个男人是焦林,他的女儿,巧得很,正是玉剑公主。
“正因为如此,我那些没有想通的事,也忽然想通了。
“只因能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杜先生。
“玉剑山庄是杜先生的产业,杜先生想戒备森严,山庄就能固若金汤,杜先生想让小偷和细作进入山庄,他们就连是被人故意放进来的都不知道。而焦林,则是杜先生以前的丈夫,以杜先生对他的了解,自然能想到他会干什么。”
杜先生饶有兴味地听着,这时才点了点头,道:“我已很久没见过焦林了。”
楚留香道:“你根本无需去见他,或者暗示他什么。你所做的,只不过是买到黄病夫和黑竹竿的出手。他们的追杀,让焦林感受到危机,才会去万福万寿园寻求庇护,才会想在还活着的时候、再见女儿一面。
“所以,只要我到了万福万寿园,必定会见到焦林,会受他之托、帮他寻找女儿。我也一定会来玉剑山庄,得知公主被人偷走的消息,然后遇到那些东瀛人,了解到他们的图谋。”
“那么,”杜先生开口道,“当你了解了这一切,你有没有打算做些什么?”
她竟然什么都没有解释,或者是无需解释。只因对楚留香来说,是否被人利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想不想去做。
杜先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直接去问楚留香。
“现在,你是打算转身就走,还是留下来做一些事?”
楚留香慢慢眯起眼睛,手指在鼻梁上搓着,但他的神情却渐渐郑重起来。
“我想先知道,你打算让我做什么。你应该早已有了个计划,而我只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你说的没有错。”杜先生望着他道,“我希望你加入蜂王计划。”
第七十一章 执剑人
楚留香重复道:“蜂王计划?”
杜先生点了点头,道:“一个蜂巢中有成千上万只蜜蜂,但只有一个蜂王,每一只蜜蜂都会为蜂王奉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楚留香道:“那个蜂王就是杜瑶?”
杜先生郑重地道:“是玉剑公主。她可以不是杜瑶,但永远都会是玉剑公主。”
楚留香的心猛地沉落下去。他早已知道这场婚姻中必定会有人牺牲,但听到杜先生以这种天经地义的语气说出来,还是感到浑身发冷。
杜先生继续道:“玉剑公主与史天王的婚事在即,我希望你能护送她过去。”
楚留香的目光跳了跳,道:“你认为她会有危险?”
杜先生道:“东瀛不满这桩婚事的人不在少数,石田斋左卫门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楚留香淡淡笑道:“这么说,杜瑶就是蜂王了?”
他还是故意用本名来称呼玉剑公主,仿佛要刺激一下杜先生似的。然而杜先生只是简单地道:“你也希望她能安全,不是么?”
楚留香顿了顿,才道:“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玉剑山庄。”
杜先生立刻摇头道:“这桩婚事一定要履行,我没有别的选择。”
楚留香注意到她用的是“我”字,而杜先生代表的,其实是朝廷。
要安抚史天王,朝廷已别无选择。
那么玉剑公主呢?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楚留香又笑了笑,但他的笑容中没有一点欢悦,然后他一字字道:“我不答应。”
杜先生似愣住了,重复道:“你不答应?”
楚留香道:“我不是朝廷的人,我也无需为任何人奉献。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所以这个要求我不答应,这个计划,我也不参加。”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身周的空气蓦然变得冰冷。
杜先生凝视着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拒绝我的后果?”
楚留香冷笑道:“你本就是让我去卖命,我不去,最多也不过丢掉一条命而已。”
杜先生道:“你不怕死,难道也不怕连累你的朋友们?”
胡铁花抢在楚留香之前道:“我们当然也不怕死!”
花满楼静静笑道:“这个计划,我和胡兄都已听到了。就算楚留香答应前往,我们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说着,他们已并肩站在楚留香两侧,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得那么肯定,那么坚决。
杜先生仔细地端详了他们一阵,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们走吧。”
◇ ◆ ◇
楚留香他们没有想到,杜先生竟这么简单就放过了他们。他们已下山走出十几里路,走进了山脚下的一个小镇,还是没有见到任何追兵、或是潜藏的杀手。
他们索性进了一家小酒馆,坐下,喝酒。
胡铁花就像十年没见过酒一般,敲着桌子叫人家快点上,酒坛子很快就在他面前堆满了。
桌子是方的,他们三个人坐在三面,对着堆得像小山一般的酒坛子。
然后他们一人拿起一个坛子,拍开泥封,直接往嘴里倒酒。
几乎一口气就灌了半坛酒下去,胡铁花才抹了抹嘴,瞪着楚留香道:“咱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我不能在外人面前拆你的台,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斜了他一眼,道:“什么怎么回事?”
胡铁花气道:“你明知道东瀛有人要对杜瑶不利,为什么不去保护她?你也明知道焦林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女儿,为什么不求杜先生让他们见一面?你何时变得这么缩头缩尾的了!”
楚留香冷冷道:“又没有人给我钱,我不高兴做,当然就不做。”
胡铁花猛地把酒坛撴在桌子上,大声道:“你简直是混蛋!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楚留香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灌了几口酒,才道:“我是混蛋,你为何自己不去?”
胡铁花道:“你莫激我!我当然敢去,我现在就去!”
但他还没走开三步,楚留香又笑道:“人家要的是我,你就算送上门去,也不会有人看一眼。”
胡铁花一转身,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放屁!我哪点不如你!”
楚留香对他快要戳到脸上的手指无动于衷,悠然道:“你哪点都不如我。我是楚留香,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楚留香?杜先生既然请我,就说明这件事只有我能办得到,你还是莫去丢人的好。”
他若大声跟胡铁花争执,胡铁花说不定还不那么生气,但看着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胡铁花连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吼了一声,便一把将手里的酒坛掼了过去。
楚留香就坐在那里,不避也不让,旁边却伸过一只手来,轻轻一抄,将那酒坛接下,放在桌上。
花满楼叹了一声,道:“这人一定是犯了狗脾气,胡兄莫要跟他一般见识,不如先行一步散散心,我们随后便赶上。”
胡铁花站在桌旁喘着气,目光却紧紧盯住了花满楼。看了半天,忽然笑道:“小花,你也要赶我走?”
花满楼道:“胡兄,你……”
胡铁花坐了回来,伸手拍拍他肩膀,道:“我跟老臭虫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他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他拉的什么屎……”
楚留香哼了一声,道:“你恶心不恶心?”
胡铁花却白了他一眼,笑道:“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想故意把我气走,然后自己去找史天王拼命。史天王死了,公主的婚事也就不存在了。”他又看了看花满楼,故意哼道,“我只是没想到,小花也这么不地道!”
花满楼咳嗽道:“我……”
胡铁花抢着道:“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花满楼道:“是……”
胡铁花道:“我们不但是好朋友,还是砍头换命的好朋友!现在老臭虫打算去拼命,你自己想跟着,却要把我赶走,这是不是不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