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来晚了?他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花满楼替他轻轻推开大门,当先走了进去。
更浓烈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像是一下子灌进人的七窍,一下子填满了空间、时间。
张洁洁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猛地抱住头蹲了下去。花满楼只得回身揽住了她,身体挡在她面前。
但张洁洁什么也没看见,院中无人,也没有血迹。
血在屋里。血腥气就是从他们曾走出的大厅散发出来的。
楚留香僵硬地迈步,走上台阶,走进大厅里。
他走进满地的尸体里。
忘情馆上下的侍女、乐师、仆从、杂役,就连后厨的师傅、赶车的车夫,一个都不曾幸免。
这已不再是那座清雅古朴的山庄别院,而是鲜明的血池地狱。
楚留香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江搅海,但他弯下腰去,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那种翻搅的感觉渐渐变成了疼痛,痛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爆裂开来。
然后他看到了小情。
小情就躺在当初楚留香坐着的地方,头朝着一根柱子,面孔斜斜向上,闭着眼睛,好像已睡着了。
但她那丰满柔软的胸膛上,有一个窄窄的伤口,前面流出的血浸湿了罗衫,地上则洇开一大片血泊。
一刀从前至后,将她生生穿透。
楚留香站在那里望着她,似已痴了。
◇ ◆ ◇
不知道等了多久,楚留香终于走出门来。
没有人能想到,这轻功卓绝的人,竟连步伐都有些不稳,差点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了个跟头。
花满楼立刻迎了上去。张洁洁站在后面,也勉强镇定心神。
他们都在等着楚留香说话。
楚留香的目光落在花满楼身上,过了一阵,才缓缓道:“不是她的手。”
她,指的自然是小情。
小情的手没有断。不但小情,大厅中任何一个人,虽然都被夺去了生命,但他们的肢体仍然是完好的。
楚留香他们赶回来,本是为了确认山路上那只断手的主人。
那手又是谁的呢?
张洁洁忧心地望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你该歇一歇。”
那分明还是一张英俊的脸,但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却黯淡了很多,好像他的人一下子老了十岁。
“老”的不是容貌,是眼神,更是心。
楚留香抬起手来,似乎要习惯地去摸鼻子,但他这次却揉了揉眉心,才叹息般道:“我们……去镇上。”
镇上不仅有客栈,也有棺材铺。做这种生意的买卖家,通常也会帮忙料理白事的。
楚留香一张银票,请人帮忙去收殓忘情馆的尸体,另一张银票,则暂时封住了这些人的口。
这是他能为那些无辜的人、为小情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做完后,张洁洁望着他们,脸上带着严肃而坚定的神情,蹲身施了一礼。
她从见到花满楼的时候就从来没行过礼,花满楼也并不在意。而这些天的同行,更是习惯了她毫不拘束的个性。
但现在,这个一直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也好像猛然长大了几岁,变得成熟稳重了。
她说:“我要回去了。”
楚留香没有问她要回哪里,花满楼也没有问。
她从哪里跑出来,自然还要回到哪里去。
张洁洁又道:“对不起,我不能再帮你们的忙了。”
楚留香突然笑起来。他笑容苦涩,但仍是个笑容。他诚恳地说:“你已帮了我们很多忙。”
陪着花满楼来找楚留香,又帮楚留香退去了那些神道教的麻衣人。张洁洁的脾气虽然有点任性,身份虽然有些神秘,但她确实在帮助他们。
张洁洁也笑了。她笑得有些怅惘,但也同样是笑。
楚留香由衷的一句话80 ,已胜过无数句随口道谢。
张洁洁又转向花满楼,笑得眉眼弯弯:“来日相见,你可莫忘了陪我逛街。”
花满楼唇角一勾,却道:“我只能帮你砍价,若论识宝法眼,又有谁及得上楚香帅!”
张洁洁目光流转,楚留香只得咳嗽一声,摸着鼻子道:“你一定要拉上我垫背就对了。”
一言既罢,三人同时笑了!
惊悉阴谋,乍逢强敌,目睹人间惨剧,前途未卜。
东瀛势力一定不会放过楚留香,否则又为何屠杀忘情馆?
楚留香已身入局中。死局。
花满楼清楚得很。早在“那个人”单独约谈,向他提出警告,花满楼便已清楚。
他自认是世上最了解楚留香的人,“那个人”又何尝稍逊于他!若非知道楚留香一定会踏入局,“那个人”怎会急急找上花满楼?
但楚留香怎能放手?花满楼又怎能劝楚留香放手?
一片茫茫大海,三方势力明争暗斗。朝廷之事楚留香不想管,但无辜之人枉死,楚留香如何置若罔闻?
何况那些人中,还有楚留香的朋友,楚留香的女人。
朋友是普通江湖朋友,女人也是“曾经的”女人,可对于楚留香来说,无论亲疏,都是人命,有过因缘,就更多一层羁绊。
不管怎样,楚留香都不退。
楚留香不退,花满楼也不退。
不仅因为他是楚留香的爱人、伙伴,更因为花满楼是楚留香的第一位知己。
势力斗争中,人命轻贱,但在花满楼和楚留香的心中,生命珍贵,无可取代。
“我们都不能看着别人在面前杀人。”
初初相识时说过的这句话,正是他们共同的原则,也是决心奉行一生的誓言。
心意已定,再无更改,为何不笑?
楚留香笑得明朗,如骄阳恣意。
花满楼笑得温和,如清风浅淡。
张洁洁呢?
张洁洁也在笑,笑得眉眼都弯弯的。
她没有说她为什么回去,但面前的两个人都知道,她回去之后,要么继续当一个没有自我的圣女,要么和她母亲为她选的夫婿成亲,隐居一生。
也许很多女孩子都把这种平静稳妥的生活看作幸运,但这不是张洁洁的幸运。
她的幸运,是认识了花满楼,又认识了楚留香。
在这短短的、在“外面”的日子里,她体验到了人生的精彩。
她或许喜欢过楚留香,也喜欢过花满楼,但这种喜欢,已不是少女怀春,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吸引。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精彩的人总是能相遇,并活出更精彩的人生。
不管她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她都已无悔。
因为她来过,活过,爱过。
作者有话要说:
嗯,提前出现了,给张洁洁小姑凉画个休止符,放她下场歇一歇。
第六十六章 环环相扣
红日西沉,玉兔东升,黑沉沉的夜已笼罩大地。
这本是自然的规律,但楚留香却觉得,今晚的月色分外凄迷。
新月。
天象中所称新月,指的是每月初一,尚未成型之际的月相,但民间俗称的新月,正是今夜这种眉毛弯月。
弯弯一钩,如水。
楚留香不禁又想到那丝绢上的鲜红新月。
新月。公主。焦林的女儿。
焦林还等在百花楼,可他的女儿呢?
花满楼跟楚留香并肩走着,一直默默,这时突然开口道:“我始终想不通。”
楚留香道:“嗯?”他自己也有很多想不通的事。
花满楼道:“你那位朋友……”
楚留香道:“何玉林。”
花满楼道:“何玉林。他为何死时还在喝酒?”
楚留香道:“他一边喝酒,一边等我回去。”
说完这句话,楚留香的神情也不禁动了动。
花满楼像识破他的疑惑,道:“公主已不在箱子里,他却还坐在箱子上,喝酒。”
凶手杀何玉林,必定是为了偷走公主。公主如果被偷了,何玉林又怎会还坐在箱子上?
楚留香道:“有人杀了何玉林,又把他放回去,摆成喝酒的姿势?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满楼摇头道:“这是我第一件想不通的事。”
楚留香道:“第二件呢?”
花满楼道:“是谁把你引去万福万寿园的。”
楚留香猛然道:“我还没有问你,你当时去了哪里?”
花满楼道:“我去……见了一个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花满楼摇头道:“我答应过他不说出来。但他一定不是让你去万福万寿园的人。”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没想到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见别人,还不跟我说实话。”
花满楼失笑道:“你这是在吃醋?”
楚留香道:“何止是吃醋,简直是大大的吃醋!我……”
他刚刚一甩手,像要发个孩子脾气,但又顿住了,脸色也渐渐沉静下来。他的目光黯淡,像今夜的月色。
花满楼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楚留香是个豁达开朗的人,他不会轻易低落,更不会自怨自艾,任由自己沉浸在无谓的痛苦中。但忘情馆的惨剧,又岂是可以挥挥衣袖就拂去的?
无论经历怎样的坎坷,他们两个终究还在一起,并肩同行。但小情,还有那些连武功都不懂的普通人,却已看不到这一晚的新月了。
花满楼缓缓道:“我见那人,虽不是引你到万福万寿园的人,但写信给你的人,却知道我恰巧在那时离开,这其中未必没有关联。这也是我想不通的。”
楚留香怔了怔,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花满楼道:“只因……只因我见的人一定会阻止你去。”
楚留香又道:“你怎么知道?……不,他怎么知道我要去万福万寿园?”
花满楼刚想开口,却又沉吟了。
楚留香道:“你还是不能说?”
花满楼想了想,道:“其实直到刚才,我才明白,他是想让我阻止你去的。”
说完这句话,花满楼没有再解释,楚留香也没有再问。
花满楼又道:“第三件,就是艾青和艾虹。”
就像刚才的话题已说完一般,他又继续提起了别的事。楚留香也就跟着他转了过来。
“这姐妹两个,和张洁洁应该认识。”花满楼循着自己的想法道,“但艾青想报你的恩,艾虹却想杀你。”
“你是说,这事和张洁洁她们的圣教有关?”
“我不知道。但她们未必是受张洁洁的指使。”
楚留香突然笑了笑,道:“这么说,她们的背后还有别人。”
◇ ◆ ◇
花满楼刚提到艾虹没多久,楚留香就看见了艾虹。
月色昏暗,一个穿红裙的身影站在山路上,楚留香几乎以为见到了鬼。
但她确实是艾虹,自称是“五百两银子”来还艾青欠的人情的艾虹。
她就站在那里,像是等着楚留香过去。
楚留香走过去,花满楼跟着。他们就像根本没有察觉任何阴谋。
也许是因为,他们并不在乎面对任何阴谋。
艾虹淡淡地看着他们。
楚留香道:“你在等我们?”
艾虹没有说话。
楚留香又道:“你回去吧。”
他什么都没问,只因他看出,艾虹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现在也没有心情再去和艾虹说什么“五百两银子”的事。
艾虹的身体晃了晃,突然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男人通常见不得女人哭,更不要说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楚留香也不例外。
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柔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艾虹还是没有说话,并紧紧咬着嘴唇,像要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一阵轻风拂过,撩动她的衣角,更令她有一种弱不胜衣、楚楚可怜的姿态。
楚留香的眼角突然跳了跳,上前拉住了她一只衣袖。
衣袖是空的。
楚留香急急道:“你的手……”
手,纤纤玉手,指甲上涂着蔻丹的手。
衣袖中没有手,那只手是不是曾经出现在楚留香的面前?
静静的山道上那只勾魂玉手。
那只手,为什么是艾虹的手?是谁砍断了她的手?
这些话,楚留香都没来得及问。
艾虹猛地一甩空空的衣袖,转头就走。
楚留香不想让他走的人,又有谁能走得了?
艾虹却已走出三丈。
花满楼疑惑道:“她特来引你,你不去么?”
花满楼看不见艾虹的泪水,也看不见她空的衣袖。他虽能从楚留香的话中推测出事情的全貌,但并没有那种直接的感受。
所以他一语就道破了真相。
如果艾虹是被人所害才砍断了一只手,她怎能自由地站在这里,等楚留香前来?
但若说她是来引楚留香上钩的……究竟多么残忍的人,才会为了一个计策,就砍断自己的手?
无论如何,这背后的阴谋都必定惊人!
楚留香的目光一霎时变得寒冷,沉声道:“你说的对!”他的人已飞了出去。
一掠三丈。
艾虹等他来追,他就追,有什么样的埋伏,他都要迎面撞上!
花满楼紧跟其后。
突然,细细密密的风扑来。
无数牛毛般的暗器组成的“风”。
楚留香依旧急掠。一幅淡黄色的流云在他身边翻滚一周,方才飘飘摇摇落地。
暗器尽已消失。
艾虹那红色的身影又已前行丈许。她似并不着急,径自走上一辆马车。
楚留香的身形却猛地一挫。
车内,羽箭激射而出,箭头上带着蓝幽幽的光芒。
马车跑了起来,楚留香却回身揽住花满楼,击落飞向他身边的羽箭。
花满楼不禁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应付得来。”
楚留香一笑,望着他丢在地上的淡黄色外袍,道:“你替我挡一次,我自然也替你挡一次。”
花满楼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叹了口气。
楚留香眯起眼,望着远去的马车道:“你可是怨我不追上去么?”
花满楼听他语气里并无遗憾,神色一动,道:“你觉得……有诈?”
楚留香道:“若是想要我们的命,未免太差劲了些。”
飞针羽箭,显然都是安排好的机括,对付寻常人算得厉害,但又怎能奈何得了楚留香和花满楼?
花满楼点头道:“若是以此诱我们追踪,想必还会留下线索。”
楚留香笑道:“所以,我们又何必像两个傻子一样,急急忙忙地往前追呢!”
◇ ◆ ◇
等楚留香和花满楼找到马车的时候,车里的人已不见了,只有拉车的骡子还在车辕上打着响鼻。
楚留香索性解下那骡子,又在它臀上拍了拍。那骡子就像懂人事一般望了楚留香一眼,转头答答地走了。
花满楼又被楚留香拉住了手。这个动作,他们早已成了习惯,但花满楼还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然后他笑道:“老马识途?”
楚留香也笑吟吟的,拉着他的手跟在骡子身后,道:“简单得我不敢相信。就像进了考场,考卷上却是我昨晚刚温习过的题目。”
楚留香拿到了考卷。楚留香看到熟悉的题目。楚留香要答题了。
然而,考卷又被收回去了。
花满楼笑得肚子都疼了,楚留香还站在骡马行外面摸着鼻子。
老马识途。
骡子可不就是从骡马行雇的?
楚留香先前放了个大话,现在心里不停发闷。
偏偏骡马行门里就走出来个伙计,上下打量他们两眼,便笑着招呼道:“客官可是要雇车马么?”
楚留香好像还蒙着,随口道:“刚才有一头骡子走进去了。”
那伙计赔着笑道:“咱们这是骡马行,每天出出进进的骡子还能少了?客官您是想看看骡子?”
一边问,一边还奇怪,这两位富贵公子怎么不看高头大马,反倒要看骡子?
花满楼咳嗽一声,接过来道:“请问贵号的骡马出入,可有账目记录?”
账目自然是有的,跑进去的骡子也找到了。楚留香看着账本,却慢慢皱起眉头。
花满楼等了半天,听不到他开口,便道:“怎么?”
楚留香摇头道:“我也越来越想不通了。”
账本上,那头骡子的编号底下写着一行字,寥寥数语,赫然在目:
万福万寿园,金四。
金四爷是金太夫人的第四个儿子,也是七子之中,最有江湖权威的人。
他的字也跟他的人一样,端正,厚重,刚毅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