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你是说你和慕容家主的交手么?”
黑珍珠苍白的脸上似也涌起激动的红晕,大声道:“若不是你们两个多管闲事,那姓慕容的又怎会从我的杀手下逃得性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要是生我的气,我可以道歉,但若非花满楼出手,逃得性命的就不是你了。”
黑珍珠怔了怔,依然哼道:“看来你不单多管闲事,眼睛也有问题。当时的情况,瞎子都看得出来……”
楚留香咳嗽一声,抢着道:“不错,当时的情况确实一目了然。你可知慕容世家最出名的绝招是什么?”
黑珍珠冷笑道:“不会是逃命吧?”
楚留香道:“是七七四十九根‘追魂无影针’。”
黑珍珠作势掏了掏耳朵,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的脸上,突然浮现起一种像是不悦、又像是怜悯的表情,望着他轻声道:“有人对我说过,人总有失败的时候,也总会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聪明。这个时候他就会很懊悔,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大混蛋。”
黑珍珠缓缓道:“你说我就是个混蛋?”
楚留香摇了摇头,道:“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但是你自己应该知道,要是没有那床单挡住暗器,你现在连懊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一直轻松的语气里,似也带了些沉重。或许只因他也对黑珍珠的年少轻狂有所不满,想借机劝教一番。但他的态度还是温和的,看着黑珍珠的目光中也充满了诚恳。黑珍珠的脸色却已发青,苍白的嘴唇抖动一阵,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身形便像一支利箭一般冲出了车厢。
过了一阵,楚留香才听到外面远远地传来他的嘶喊声。带着羞愧与恼怒的嘶喊声。
楚留香再次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他的语声不大,但足以令花满楼听清,而他的双眼也直视着花满楼,显然在等待一个回答。
感受到他目光的花满楼只是淡淡道:“香帅自有香帅的道理,何须他人评断。”
◇ ◆ ◇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一个小镇上。
楚留香约好苏蓉蓉她们在松江相会,此时正带着慕容青城等人一同前往。
只因札木合和那怀疑是慕容青青的女孩的遗体还在船上,总要他们的亲人前去辨认。
此时离松江尚有三日路程。
慕容青城和黑珍珠各怀心事,又有嫌隙在先,一落脚便各自钻进房中。楚留香本想去找南宫灵喝酒聊天,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心头不安,终于去敲了花满楼的房门。
暮色已浓,花满楼的房中依旧没有点灯。
楚留香只敲了两下,门扇便“吱呀”一声开了,倒把他吓了一跳。黑沉沉的屋子里,只有花满楼站在门前的浅色身影能勉强分辨得出。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你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他想逗花满楼开口,但这句话问得却着实不怎么样。花满楼一言不发地转回身去,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才道:“香帅来找我有什么指教?”
楚留香皱眉道:“你一定要用这种称呼吗?是不是我也该叫你‘花公子’?我还以为我们已是朋友了!”
花满楼道:“我说过,我高攀不起。”
这一次楚留香真的有些急了,提高了声音道:“那你记不记得我也说过,没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既不是帮派首领,也不是世家掌门,更不是什么王国的小王子……”
他还没说完,花满楼已咳嗽一声道:“你想把那三位都叫来听你发火么?”
楚留香顿了顿,只得放低了声音,继续道:“你该知道,我不是随便交朋友的人,既然我认定你是我的朋友,就不会反悔。有什么惹你生气的,你能不能当面告诉我,不要这样不理不睬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已耐下了性子,双眼温柔地直视着花满楼,像是已把一颗心都剖白出来,又像是在等待什么。花满楼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眉梢便轻轻跳了跳,跟着低低叹了口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花满楼终于缓缓道,“我是生自己的气,生气我不能给你帮忙,反而……”
楚留香打断他道:“你还说没有给我帮忙?若非你的提醒,那个女孩子的身份只怕永远也没有人知道。黑珍珠来找慕容家主,没有你出手制止,那两个人、甚至慕容世家和风之国都会结下永不可解的仇怨。”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就算那个死掉的女孩子真是慕容小姐……”
“难道不是么?”楚留香再次截断道,“如果此事和慕容世家毫无关系,黑珍珠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花满楼一怔,随即沉吟道:“黑珍珠此行,想必又是那凶手在幕后挑唆。不过这些事,就算没有我插手,你也一样能解决,何况还有南宫帮主……”
楚留香笑道:“你还是对南宫灵说的神水宫的事耿耿于怀?”
花满楼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又犹豫着。楚留香走上前去,像往常一样拉住他的手,才发现在这夏日的傍晚,那只手竟然冷得像冰。
素来温和冷静的花满楼,此刻全身都像站立在寒风中一般不断地颤抖。
“你、你怎么了?”
楚留香吃了一惊,发现花满楼并不回答的时候,便手忙脚乱地揽过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带给他一些温暖似的。花满楼则一直怔忡不语,两人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花满楼才涩然开口道:“我真怕我会害了你。”
楚留香稍稍放下心来,轻笑道:“神水宫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一个月查不出真相,她们能用飞剑取我项上人头不成?”
这本是句玩笑话,花满楼却立刻又颤抖了一下,跟着便默默走出了楚留香的手臂。他的脸朝向烛火的方向,仿佛在凝视着跳动的火焰,然后用一种平淡悠远、如同梦呓的语气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
楚留香“噗”的笑出声来,摸着鼻子道:“我有那么老吗?你出生的时候,我只怕也还穿着开裆裤呢。”
花满楼依旧静静道:“我出生的时候,你……你早已不在这世上了。我出生在一个充满了你的传说、却没有你的世界。我和陆小凤一样,从小就听到那些故事,那些像武林神话一样的传说,所以我们都很崇拜你,渴望着有一天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楚留香摸在鼻子上的手慢慢僵住了。他有些发愣地看了看还在跳动的烛火,又看看拖在自己和花满楼身后的、长长的影子,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一个荒诞可笑的梦境。当他开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也已变得干涩。
“你是说……你是说……”
“我算过了,我的出生,大约在现今的八十年以后。”花满楼点点头,截住楚留香毫无意义的重复,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一个故事,“我们所在的,是一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有剑神西门吹雪、有白云城主叶孤城的江湖……哦,叶孤城在我离开之前就已经死了,不过对你来说都一样,这些人你都不认识,因为他们是百年之后的人,除了我……”
楚留香终于觉得自己的脑子能够转动了,他就马上问:“那你是怎么来的?”
花满楼苦笑着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陆小凤来小楼上找我,说是要和我一起喝酒。我的酒都被他喝光了,他还不肯罢休,我们就出门去买……他一边走一边给我讲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斗……街上突然变得很乱,我听不到他的声音……然后我就……”
“到了济南?”
“到了济南。”花满楼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已无力再回忆什么,慢慢地坐了下去。
在相识的不长时间里,楚留香早已发现,花满楼有这样一种奇特的能力:他明明看不见,但每次来到一个陌生的房间,却总能知道房中有几把椅子,摆在哪里。
他想坐下的时候从没有坐空过。而他的姿态也永远那样悠闲,那样潇洒,像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坐在自己的书房里。
但现在,花满楼的身后并没有椅子。
他只是很慢很慢地坐下去,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
楚留香望着他,已说不出话来。
那个蜷缩着的身影,像是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第十四章 兄弟·神水宫·绯闻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很久以后,楚留香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的时候,这么说道,“因为我所能想到的言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先前只看到他优秀的、阳光的一面,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为了让自己成为这么一个人,比常人多付出了多少代价。”
楚留香已想到,花满楼因为自幼失明,一定听惯了家人和朋友的安慰。但无论多少安慰,都无法将他带出那个永远黑暗无光的世界。
有时候“爱”比“恨”更能伤人。因为爱人者出于无意,而被爱者无法反抗。
所幸的是,花满楼没有被这些爱所扭曲,只因他从绝望中发现了希望。
他将爱当成一种动力,来促使自己成长,正像是遭受雷殛的幼苗,反而在雨水中焕发出更强的生命力。
所以他热爱生命,憎恶杀戮。他尊重别人,更乐于帮助他们。他虽然看不见阳光,却能把阳光洒进每个人的心里。
而他在提起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朋友陆小凤时,楚留香就发觉,他的言语和态度都格外拥有着活力。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正是花满楼的“爱”的初衷,爱的动力。
楚留香突然想到了个办法。于是他蹲下身去,和花满楼面对面,看着对方的眼睛。
尽管还在低落之中,花满楼仍然敏锐地察觉了这种注视,有些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
楚留香摸着鼻子笑了起来,道:“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如何决定。花公子可否为我出个主意?”
花满楼的脸上浮现起困惑的神情,似是不知这句话与之前两人所说的话题有什么关联,只得用力闭了下眼,等待楚留香的后续。
楚留香自顾说下去:“你想必也听说了,我在家排行第二,上面有个大哥。另外,蓉蓉、红.袖、甜儿她们三个,算是我的义妹。”
花满楼“嗯”了一声。
楚留香摸着鼻子的手挡住了半张脸,似是要遮住那一看就十分促狭的笑容,续道:“你知道,有妹妹和有弟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从我可以记事起,我做梦都想有个弟弟,好让我过一过当人哥哥的瘾……”
花满楼听他这样说着,脸色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而是带上了些迷茫,又带上了些好奇。顿了一顿,才轻声开口道:“所以呢?”
楚留香毫不见外地伸手过去,把那双抱在膝上的手拉住,笑道:“花公子仗义任侠,古道热肠,一定不会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满足我的,是么?”
花满楼的嘴角终于慢慢勾了起来,口中却道:“你说这话时的语气,十足十像我六哥。”
“那不就更好了?”楚留香一点也不脸红地接过话头,得意道,“不过你六哥未必有我这么英俊,算起来你还占了便宜!”
花满楼似要放声而笑,又忍住了,郑重其事道:“相貌我是看不见,但阁下脸皮之厚,定非家兄所能及,不愧是名扬天下的‘盗帅’楚留香!”
◇ ◆ ◇
楚留香的心里十分愉快。
当他看到花满楼那张清秀如月光的脸庞上,阴霾已完全退去时,就像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那样轻松起来。
于是两人重新坐回桌旁,也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对于我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楚留香问,“所以你才会这么着急?”
花满楼摇了摇头,嘴角则还噙着残留的笑意:“百年以后的故事,我想最好不要当真……至少我没有听说过,楚留香有这么赖皮,又这么会自我陶醉……而据我和你相识的这段日子看来,‘夜御十女’只怕也是种夸张的说法。”在楚留香试图开口反驳前,他已换成了庄重的神色,继续道,“实际上我所听到的,比较重要的几件事是:楚留香轻功独步天下,百年来无人可以超越。香帅一生从不杀人,而且为武林解决了很多争端,但多年后却不知所终。还有就是你生平最重要的几位劲敌……”
楚留香猛地插上来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其中有神水宫主、‘水母’阴姬吧?”
花满楼正色道:“有。但你不想知道其他的……”
楚留香有些无奈地叹道:“我知道一个阴姬已经够受的了!”他目光突然闪了闪,抢着道,“这就是你一听说神水宫,就为我着急的原因?那你可知道,我与阴姬是否一定要交手?”
花满楼沉吟道:“那一战……流传得很广,据说也是楚留香一生中最激烈、最精彩的一战,我恐怕你是避免不了的……”
楚留香发现自己没有话说了,就又开始摸鼻子。摸了一阵突然问:“那我是胜了还是败了?”
花满楼道:“胜了。”
楚留香道:“咦?既然是我胜了,你又何必这样焦心?”
花满楼缓缓道:“只因那故事里是没有我的。”
他说完这句话,神情就再次沉落下去,像是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光亮。楚留香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望着他道:“你觉得你会打乱我的故事,因此给我带来危险?”
花满楼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他担心的事。
楚留香却蓦地朗声笑了起来,用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坚定地道:“既然这样,你说的一切都不能算数。现在的这个故事,理应由我们一起去写才对!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你呢?”
花满楼仰起脸,想要跟着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而是喃喃道:“我也对你有信心,可是我对自己……”
楚留香打断他的话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个案子背后的凶手绝对不是神水宫呢?”
“不是?”
“不是。”楚留香难得郑重地点了点头,烛火映在他的瞳孔中,明亮得像两轮小小的太阳,“你莫忘了,我们都曾见过那个东瀛忍者。”
花满楼迟疑道:“那又怎样?”
楚留香道:“你说‘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花满楼这一次不假思索地答道:“男人。虽然我只听他说了半句话,但嗓音绝对是男人的。”
楚留香笑着点头道:“我也绝对相信你的耳朵。所以,‘他’不可能是神水宫的人。”
花满楼没有再反问,而是思索着。
“你还记得神水宫的宫规么?”
花满楼若有所悟地应声道:“神水宫向来只收冰清玉洁之少女为弟子。凡神水宫弟子,必须洁身自好,不染尘埃,不近男子,不狎情.色……”
“不错!而且,”楚留香补充道,“这次蓉蓉前往神水宫见她的表姑,也向我证实,神水宫不要说是男子,就算一只公苍蝇也难以飞入。”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楚留香摇头道:“‘水母’阴姬在江湖中成名近二十年,虽然为人偏激,但确实与世无争。若说她老来利欲熏心,策划了这样一场阴谋要称霸武林,为此不惜打破自己坚持了半生的原则,跑去跟男人合作……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所以你认为,真正的凶手还是那个东瀛忍者?”花满楼顿了顿,又继续道,“‘他’,或者‘他们’?”
楚留香笑道:“你也觉得他还有同伙?”
花满楼道:“只因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人能做得来的事。”他再次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么神水宫呢?”
楚留香缓缓道:“神水宫只怕也是受害者。”
花满楼道:“是么?”
楚留香道:“蓉蓉回来说,神水宫的确有个弟子叫司徒静,她也的确是因为有了身孕,羞愤自尽的……这件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而‘天一神水’被盗,却几乎没人知道。”
花满楼沉吟道:“如果神水被盗是假,宫中上下反而会尽人皆知,因为神水宫主要借这些弟子之口,将此事传扬出去,才能洗清自己。”
楚留香微笑着伸出手去,按在花满楼的肩膀上,凝视着他道:“你看,这和我想说的一模一样。你难道还对自己没有信心?”
花满楼渐渐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肩上慢慢流入心里,然后整个胸膛都变得温热起来。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就又上扬了些,口中却道:“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