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寻挑着眉想,小家伙记仇。
周旭东长得粗犷,出任务时心细得跟针眼似的,平时神经却又粗又壮,压根儿看不出乐然不怎么爽沈寻,也察觉不到气氛有些微妙,还翻着两片油澄澄的嘴皮子,可劲儿夸乐然战斗素养极高。
乐然越听脸颊越红,最开始还勉强笑着说“也没多厉害”,后来干脆不说话了,埋头只顾吃饭。
沈寻早就吃完了,也不急着走,好整以暇地听周旭东说评书,顺带瞧一瞧乐然精彩的表情。
乐然却不看他,大嚼蛮吞,三两下就把“小山”夷为“平地”,擦擦嘴冲周旭东道:“东哥慢吃,我先去和大家汇合了,李大姐说等会儿还要带我们办手续。”
说完,余光都不给沈寻一个,就端起餐盘走了。
沈寻盯着人家背影看了半天,略微耷下的眼皮遮住一道玩味的光。
啧,这宽肩窄腰的。
周旭东也扒拉完了饭菜,见时间还早,索性继续和沈寻闲叨。
“跟你说个事儿。过阵子乐然分到你队上,你得给我带好了。”
“我队上?”沈寻挑眉,“他不是你们特警大队招的吗?”
“嗨!”周旭东一拍大腿,眉峰蹙在一起,略显痛心道:“还不是上头的意思,说什么年轻特警得去其他部门轮岗一年,不能只会肉搏打枪,还得会以你们刑警交警的思路考虑问题。”
“扯淡。”
“谁说不是呢!老子好不容易搞到招人指标,现在队员是招齐了,但形成实打实的战斗力,起码还得等一年。一年后乐然他们归队,还得再磨合,他妈的不是坑爹吗?”
沈寻陪笑着点头,“你们这次招了多少人来着?”
“30人。”
“都是从分局和派出所捞的?”
“大部分是,也有从社会上来的。不过素质最好的都是咱内伙子,乐然算一个,还有俩是锦和分局的。”
沈寻略一沉吟,不动声色道:“成,看上头怎么分吧,如果把乐然分到我队上,我亲自带。”
“嘿!”周旭东牛眼一瞪,“够哥们儿!”
“咱俩啥关系,你看中的苗儿,我能不上心吗?放心,只要他来刑侦大队,我保证把他当自个儿徒弟看。”
“哈哈哈。”周旭东笑起来动静极大,跟弥勒佛似的,“这待遇不错,小白岂不是有竞争对手了?”
“当师傅的,自然得一视同仁。”
此时,正认真填表的乐然并不知道,自己尚未踩热市局的地皮,就被顶头上司卖给了不怀好意的“仇人”。
从食堂出来,沈寻心情不错,嘴角暗自上扬,正午暖融融的春光一照,盈在眼角的笑意蓦地生出三分风流七分柔情。
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家境的优渥令他自带温润与漫不经心的气场,一身警服又将慵懒与随意收敛得恰到好处,干练与利落平地而生,不失风度,又无损威严。
这样的人,往往是男女通吃,老少咸宜的。
刚行至办公楼门口,右肩就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只道:“别闹,多大的人了,还搞偷袭。”
“我去!你是有多爱我?拍一下就知道是我?”来人语调欢快,绕到他面前,无框眼镜上滑过一丝阳光的影子。
“我这肩膀都不知被你那爪子拍过多少回了,还感觉不出来是你,我不如当场脱掉这身警服回家种田。”沈寻被挡了去路,站在楼前的阴影下,见对方眼下的卧蚕进化成了烟熏大眼袋,放缓语气道:“辛苦了,下午没事的话,去休息室补个觉。”
“补什么觉啊。看你脱场衣,胜补十年觉!”
“正经点儿。”沈寻无奈地指指斜上方的摄像头,“想让监控室的兄弟看见主检法医光天化日下调戏刑侦队长?”
“看就看呗,谁不知道我在追你啊。可惜追了那么多年,都快奔四了还没追到。”
沈寻双手放在他肩上,将他往里面一转,往背上一拍,“我的乔儿,好好一直男能别学基佬撩人吗?”
被叫做“乔儿”的男人争辩道:“什么直男,我也是基佬,我早被你掰弯了!”
沈寻笑着推他脑袋,“赶紧休息去,你看看你都丑成啥样了,胡子拉碴,嘴皮干裂,油光满面,眼袋都能割下来抽丝了。哪有基佬跟你一样邋遢?”
“乔儿”一听就愣了,用力在脸上搓了搓,“我真有那么丑?”
“可不是?”
“操!”他脚步一翻,跑出五步远,头也不回地喊道:“今儿不追你了,等我变回风流倜傥的乔公子再来,宝贝儿你给我等着!”
“慢点儿,小心摔。”沈寻嘱咐完轻轻叹了口气,对这技术一流脑子犯抽的伪基佬无可奈何。
“乔儿”大名乔羿,29岁,市局主检法医,身高178,浓眉大眼有卧蚕,肤白鼻挺嘴角翘,20岁出头时算标准小白脸长相,眼角嘴角都含笑,又喜欢说笑,乍一看像只修炼成人的微笑天使萨摩耶。这些年年龄上去了,工作强度越来越大,从助理升至主检,脸颊消瘦了几分,眼角也慢慢生出极细的浅纹,皮肤仍旧很白,但不像年轻时那么细腻光滑,还是喜欢说笑,但不再咋咋呼呼,而是张弛有度,既能引人发笑,又不泄出半分尴尬,于是说笑也成了一种不凡气度。
如此一来,他倒比当小白脸时多出成熟男人的韵味,举手投足间,似乎都有种平和的贵气,难怪新来的女警们给他起了个优雅的绰号——乔公子。
但是乔公子一遇上沈寻就会犯浑,狗皮膏药似的撵不走,五、六年前就放言要追他,至今却两人都是单身狗。
沈寻向来洁身自好,宁缺毋滥,对优质基佬尚挑三拣四,莫说是乔羿这假装基佬的大龄纯情处男。
乔羿生得帅,当总有一日要各自转身的情人,不如当风雨同舟,插科打诨的兄弟。
回到办公室,小白就神神秘秘地摸过来了,压着声音道:“寻哥,咱们上次误会的那小孩儿来特警队了?”
“消息挺灵啊。”他拿起茶杯朝饮水机走去,揶揄道:“你也就比人家大2岁,他是小孩儿,你是什么?大孩儿?”
“哎!”小白摸摸后脑,“康哥他们看到他了。上次那事儿是咱们不对,平白污蔑他是嫖/客,我琢磨着去跟他道个歉,以后都在局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
“还知道尴尬?当时怎么不打听清楚?这事儿不归‘咱们’,我到的时候你们已经把他摁地上了。”沈寻笑道,“你是该去道个歉,我呢,好像应该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吧?”
“寻哥……”小白咧嘴,“你这人……”
“嗯?”沈寻坐下,仰靠在椅背上,虚眼准备养神。
小白低哼一声,径自从他桌上抢过一袋速溶咖啡,转身道:“不靠谱!”
一周后,市局新特警正式入职。沈寻看了看分到刑侦大队轮岗人员的名单,乐然赫然在列。
他嘴角微扬,在“乐然”二字上轻轻一弹。
得知会去其他单位轮岗时,乐然本能地紧张起来。
他是特种兵出身,qiang法一流,近身格斗旁人难出其右,退伍之后最适合的岗位就是特警。
年底仓促离开部队,被分到派出所时,他花了很长时间也难以适应。
派出所的工作琐碎,不是调节邻里纠纷,就是给撕逼的小夫妻当和事老。他脱了军装穿上警服,2个月来一起正经案子都没遇上。正觉一身功夫没法施展时,市局的特警扩招通知下来了。他像看到曙光似的立即报名,考核顺风顺水通过,还受到大队长的青睐,本以为又可以过上与军营无异的生活,却碰到那将自己当做嫖/客的刑侦队长。
一想到自己穿着破洞秋衣秋裤被摁在地上的落魄模样被那人尽收眼底,他就有种难以招架的耻辱感。
而更加难以接受的是,居然还得去是非不辨混蛋们的刑侦大队待上一年。
被分到刑侦大队的共有10人,照周旭东的说法,这10人都是未来特警大队的精英。沈寻自然不会马虎,当即将其分入各支中队,皆由骨干刑警点拨。轮到乐然时,他摆着领导的谱,一本正经道:“小然年龄小,先跟着我吧。”
乐然张开嘴,“啊”了一声,眉梢痉挛似的跳起来。
沈寻看在眼里,朝小白抬抬下巴,“白小越,桌子收拾一下,乐然坐你旁边,等会儿给他讲讲咱们的办案流程。”
第3章 第三章
交待完后,沈寻就拿起整理好的文件,赴领导的例行工作会议去了。刑侦大队的办公室只安静了不到一分钟,立即像打折的超市一般热闹起来。
特警们多是从各个分局、派出所选上来的,只要不是像乐然这种才工作2个月的菜鸟,大多和市局的兄弟有一面以上之缘,有的甚至一同吃过饭,一起逮过贼,就算说不上交情似海深,但喊互道一声“兄弟”总没错。
沈寻一走,特警刑警就各自寒暄起来,肩膀一拍手一握,就成了一条战线上的好哥们儿。
乐然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
在这牛人横行的市局里,他一无亲无故的毛头小子,才是彻头彻尾的新人。
虽然认识他的人也有,但一半是当初将他看做嫖/客按地上的,一半是站在一旁看他被按地上的。
他半天没挪步子,看着打得火热的前辈,心头顿生一种难言的落寞。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军营?
为什么不能一直当特种兵?
错的人逍遥自在,受害者却只能灰溜溜滚蛋。
凭什么?
小白显然也很尴尬,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连忙将桌上的酱肉大包子拧去一旁,胡乱刨开散乱的案件资料,“呃”了两声,才冲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坐,坐这儿吧,我给你倒水去。”
乐然微蹙着眉,走去桌边,却没有坐下。
这人他记得,当晚在夜来香招待所,就是这人咬定他是嫖/客。
小白接了大半纸杯的水,又去沈寻办公室偷出一袋速溶果汁,倒进杯子后才发现没有一次性调羹,用自己的不妥,不搅也不妥,只好手腕一转,企图让水自个儿搅拌起来,哪想用力过猛,水从杯沿荡了出来,直接浇在他虎口上,烫得他险些连杯带水一同扔掉。
乐然见他装逼失败,倒也不幸灾乐祸,放下背上的迷彩双肩包,拿出一盒创可贴一支药用喷雾,走近一看,见没有破皮,又把创可贴塞回去,递上喷雾道:“消肿消炎,喷上一会儿就不痛了。”
小白诧异地接过喷雾,探头看了看他放在地上的双肩包,眼睛睁得一大一小,“你随身带医药箱啊?”
“只有常备的跌打损伤药。”
小白咧咧嘴,心道跌打损伤药算哪门子常备,斜乐然一眼,却没说出口,打开喷雾的盖子往虎口上一喷,火辣的感觉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凉丝丝的酥麻。
将喷雾递回去,小白不大自在道:“那个,谢了。”
“嗯。”乐然单手提起双肩包,见他东张西望不知在找什么,问:“你掉东西了?”
“没。这不是想给你冲杯果汁吗?以前饮水机那儿有一包一次性调 “你等等,我一定给你找到。”
乐然本想说“我不渴,不用找了”,话被打断后又觉得不喝太不领情,于是拿起纸杯,手腕暗自发力。
小白转了一圈儿还是没找到失踪的一次性调羹,回到座位上一看,只见方才还沉在杯底的果汁粉已经均匀融化在开水里。
乐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道:“谢谢,很甜。”
“你……你怎么做到的?”
“手摇啊。”
“没被烫着?”
“水没晃出来。”
小白抓过他的手仔细看,手掌手指都很干燥,确实没有被烫到的痕迹,但指腹与掌上有很多厚茧子,不是新茧,像那种层层叠叠的老茧,粗糙得根本不似20岁年轻人的手。
他连忙缩回手,难为情地搓了搓。
小白又拿起纸杯,里面只剩一半果汁了,水还是很热,倒进嘴里绝对是烫舌头烫喉咙的温度,乐然却面不改色地一口干掉大半。
果然是特种部队出来的。
乐然将剩下的半杯也喝了,正要将纸杯捏扁扔掉,小白突然喊:“等等!”
“怎么?”
“刚才错过了,我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摇杯子的。水少我也行,但水超过五分之四,我就控制不好力度了。”
乐然看看纸杯,“好吧。”
小白立即再接来大半杯水,这回是凉水,就算洒出来也不会烫着。
乐然说:“还可以再多一些。”
“这还不够多?”
“再多一点吧,剩5毫米就行。”
小白照办。乐然右手握住纸杯,五指纹丝不动,手腕也不见运动,水面却以杯心为轴,逆时针缓慢转动起来。
渐渐地,水面的转速越来越快,中心下凹,周围隆起,似乎下一秒,就会有水珠溅出杯沿。
小白屏气凝神地看着,可长达3分钟的时间里,乐然始终将水面维持在杯沿之下,且保持着加速的势头。
最神奇的是他的右手看似一动不动,若不集中精力观察,几乎无法发现他的手腕其实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画圈。
小白惊异道:“你这手也太稳了吧!怎么练的?”
乐然揉揉手腕,“以前在部队上训练稳定持qiang,这算最基础的吧。”
小白翻了个白眼,自叹弗如,扔掉纸杯后郑重地跟乐然道了个歉,说当时急着办案,考虑不周,实在对不住。
乐然年纪小,的确如沈寻所料挺记仇,不久前还看小白不顺眼,但对方因为给他冲果汁被烫了手,又当了一回看他显摆的观众,此时还态度诚恳地跟他道歉,他心头记的那些仇立即一笔勾销,略显害羞道:“没事,能理解。”
最记仇的人最是记得别人对他的好。
一杯烫嘴的果汁,也能泯掉被当做嫖/客的恩仇。
小白松了口气,将大半个办公桌分给他,把自己座椅上的靠垫也送给他,刚想照沈寻的吩咐给他讲讲办案流程,门口就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
乔羿风流倜傥地闯进来,满面桃花地喊道:“宝贝儿!”
乐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以为是个翘着兰花指的娘炮,抬起眼皮一瞧,却见对方相貌端正,走路带风,白大褂披在警服外,虽算不上猛男,也是个如假包换的阳刚汉子。
只是这汉子长得实在是比普通人好看不少。
几名特警闻声回头,刑警们却丝毫不觉奇怪,有人喊了声“你宝贝儿开会去了”,办公室顿时响起一阵哄笑。
“又开会?”乔羿远远朝队长办公室望了望,确实没看到人影,轻车熟路踱到小白跟前,乐呵呵地问:“小白,跟你寻哥说一声,让他空了到痕检科来一趟,我和朝子有工作要跟他汇报。”
“行。他回来我就跟他讲。”
“谢啦。”乔羿双手揣在衣兜里,刚要走,忽然跟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停下来,歪头一看,乐了,“来新同事了?”
乐然抬起头,本想冲他礼貌地笑笑,却见他眼角一张,发出一声欣喜的“啊”。
小白拍拍乐然的肩,跟乔羿介绍道:“这位是乐然,特警大队的新同事,来我们队轮岗,寻哥亲自带。”
说完又转向乐然,“这位是咱们市局的主检法医,乔羿。”
乐然有些惊讶,面前的男子看着年轻又不正经,竟然已经是主检法医了。
乔羿弓下身子,单手撑在桌上,胸前的工作牌往前一摆,好巧不巧甩在乐然下巴上。
轻轻的,“啪”一声响。
乐然无语地往后退了退,将纯情与风骚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主检法医却就势靠近,痞痞地笑道:“小哥挺帅的。”
谁都喜欢听好话,尤其是20岁左右的半大男子。
男孩在18岁成年后就不能再叫做男孩了,但是若称作男人,似乎又欠些火候。
乐然就刚好处在这男孩以上男人未满的尴尬年龄段,有些自恋,又害怕别人觉得自己自恋,想被夸人帅能力强,真被夸了,又偏得装出一副“哪里哪里”的世故样。
装也装不好,心头的欢喜倒影在眼眸里,看在旁人眼中,分外可爱。
乔羿抬起手,做出想拍拍他头的样子,中途又缩回来,笑语盈盈道:“乐小哥不喜欢被摸头吧?”
乐然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愣愣地摇头。
“那好。”乔羿收回手,直起身子,“握个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