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睁着闪亮的大眼,紧张兮兮地望着自己,还没等她说话,顺娘便开口了:“二娘?你咋又恁早起来了,不是跟你说了早上冷,让你多睡会儿么?”
谢二娘一把扯住顺娘的衣袖,把她拉到围墙的阴影里,焦灼道:“我哪里睡得着,昨儿夜里翻来翻去一夜,就想着你昨日说了要跟你娘说咱们的事情,也不晓得能说得服你娘不。好容易听到底下杀房里杀猪,你那边也有了动静,就忙着下来了。你……你到底跟你娘说没呀?”
原来谢二娘看到顺娘一副平常的面孔,还当是顺娘害怕并没有对刘氏说要求娶自己的话呢。
顺娘想要故意逗一逗谢二娘,便道:“说了又怎样?不说又怎样?”
谢二娘听顺娘这么说,抓着顺娘手臂的手陡然收紧,有些慌,问她:“你怕了么?你不敢说?”
顺娘见她眉宇间堆积的都是忧愁,因为一夜没阖眼,脸色也有些憔悴,便不忍再逗她下去了,反而是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在她耳畔道:“为了你,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我不敢的事情。你仔细听着,昨日我跟我娘说了,她一开始也闹腾,但没闹过我,最后她同意了。并且我还跟她一起挑了来你家下定的日子,就是这月二十三,是个黄道吉日,连要准备些什么聘礼都定下来了,今儿进城去我就去买来。你回去等着罢,没几日我娘找的媒人就登门儿了。”
这话一说出来,谢二娘一下子推开顺娘,仰面望着她激动地问:“这是真的么,是真的么,你没有哄我吧?”
顺娘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望进她眼里,深情道:“当然是真的,不敢哄你。”
谢二娘呵呵笑了两声,继而哽咽,她眼里包着泪,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顺娘握一握她肩膀,笑着对她说:“咱们的好日子这才刚开始,等着吧,以后我要让你活得比谁都滋润,比谁都快活。好了,你回去安安稳稳睡个囫囵觉吧,我这里事儿多,下晌回来,咱们再一起说话。对了,就算我娘答应了,你也别在我不在的时候过去,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呢,我就怕她为难你。过一些日子,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谢二娘重重点头,说自己都听顺娘的,顺娘摸一摸头,再推一推她,示意她快回去,谢二娘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唇边噙着笑回去了。
顺娘挑着水回去,发现嫂子已经在厨房里烧火了,今日她比往常要起来得晚,平时顺娘起来到后院时,齐氏基本上已经挑了一担水,早开始烧水了。看到齐氏坐在灶前烧火,落落寡欢的样子,也跟平时带着笑时不一样,顺娘不由得有些担心,遂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齐氏挤出一丝笑说自己没事儿,顺娘不用担心自己。
顺娘把水倒进厨房的大水缸里,又看了一眼嫂子,直觉嫂子有心事,然而她既然不愿意说出来,她也不好逼她说,于是默默地继续干活儿。
忙到寅时末,顺娘吃了早饭,照例进城去送种生。
送完种生,跟石头一起到小脚店吃晌午饭,她高兴地告诉石头,自己要定亲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亲了,她会娶她喜欢的小娘子做妻子。
石头听了,先是恭喜她,然后又说顺娘是个傻子,不娶那有钱有貌的宋玉姐,反倒去娶个屠户之女,难不成是嫌弃那个宋玉姐不是黄花闺女,又跟别的男子生过孩子?
顺娘给了他头上一个暴栗,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石头说的那些,而且她警告石头不要说宋玉姐的坏话,她娶谢二娘唯一的原因是她觉得谢二娘的心跟自己的挨得更近。
石头吐着舌头生受了顺娘这一记暴栗,说自己不敢再说宋玉姐了,然而他还是在心里嘀咕,心是最虚无的东西,肉摊子猪心一个也才不过二十文呢,人心值钱些,顶多二千文,宋玉姐的身家,再怎么也得值好几百个两千文吧……
一句话,喜二哥在女人上头真傻呀!
顺娘几下把自己的饭给扫光,不再跟石头唠嗑了,心里惦记着得赶紧去买聘礼去。
吃完晌午饭,跟石头分了手,顺娘就去找那些卖聘礼的铺子挑上了。她都是按照好的挑,毕竟这可是她的婚礼,无论穿前穿后,对她来说都是头一遭。
五贯钱很容易就花光了,可还没有把聘礼给买完,超出了她的计划。
顺娘估摸着还需要三四贯钱才能买得完,这要回去再拿钱,她老娘又要念叨了吧。
管她的,这结婚一辈子一次,当然是要指着好的买,不叫谢二娘受委屈,顶多花了钱自己再努力去赚回来就是。
顺娘让店家把自己买的东西都包好放到牛车上,自己再捆扎好,看看天色,也该回杨柳镇了。
赶着牛车沿着往日出城的街道走到城门口时,顺娘却被人拦下来了,拦住他的四五个人,其中几个看起来像是官宦富户之家护院模样的精干汉子。
顺娘眉毛一挑,质问他们:“青天白日的,你们拦我作甚?莫不是在这官家脚下就想抢人了?”
那几个人里头,有一人走上前来向顺娘拱一拱手,笑道:“喜二郎莫气,咱们没甚么恶意,只不过是受人所托,请你跟着咱们去见一见他,他有话要跟你说而已。”
顺娘听眼前这人喊自己喜二郎,不由一惊,重新仔细从上到下看了这人一番,很快就想起了这个人是几个月之前宋贵派来拦住自己,叫自己跟着他去一间酒店的隔间见宋贵的人。
弄明白了眼前这人的身份,顺娘就想到了看来又是宋贵找自己去说话,上一次自己不是答应了他不跟宋玉姐往来,也没有再向宋玉姐的店里送种生了吗?如今他又找到自己,难道是知道了昨日自己去见了宋玉姐,又往她店里送种生了,所以不高兴,叫人带自己去问话,或者收拾自己吗?
想到此,顺娘决定一会儿见到宋贵,就跟他说清楚,他要是不乐意自己再跟宋玉姐有往来,自己以后就彻底跟宋玉姐断掉关系就是。
“走罢,带我去见宋大郎。”顺娘对那领头之人道。
那人道好,随即在前引路,顺娘调转牛车,跟着那几个人重新往城里去,小半个时辰之后,那人带着顺娘在一间颇大的茶坊门口停下来,接着顺娘把牛车交给茶坊里的伙计,让他替自己守着车还有车上的那些东西,说完扔了几文钱给他作为打赏。
跟着前面的几个人进入了这间茶坊,在里头东拐西拐,走进了一间装饰风雅,墙上挂了不少文人墨宝的房间内,见到了正坐在一张茶几前悠闲饮茶的宋贵。领头的那人上前去在宋贵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宋贵听完,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那人就恭敬地却步退了出去。
“来了,坐罢。”接着宋贵头也不抬地招呼顺娘,让她在自己对面的那张茶几旁坐下。
带着顺娘来的那几个人把门关了,退到了外面。
顺娘依言在宋贵对面的那张茶几旁坐下,不等她开口宋贵已经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顺娘,问她年过得可好?
“有劳宋大哥挂心,小弟的年过得不错。”顺娘答,续又说,“宋大哥,腊月十八去我见宋娘子,是她约我去的,至于给她店里送种生也是她要求的,我本欲彻底跟她断了联系,奈何宋娘子坚持。小弟并非成心违背答应宋大哥的话,只是……”
宋贵不等顺娘说完已经打断了她,含笑看向顺娘道:“今日我让人去城门口拦你,找你来并非是让你不再跟我妹子来往,也不是不欢喜你再往宋家正店送种生,而是要跟你说一件喜事。”
顺娘拧眉:“喜事?”
宋贵这么说,完全出乎顺娘的意料,然而她却并不相信宋贵专门找到自己会跟自己说什么喜事,故而并不企盼,相反却有些不安。
顿了顿,宋贵缓缓开口:“的确是件喜事,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妹子。我妹子守寡好几年,我这当大哥的也暗自为她担心,她就这么蹉跎年华,误了终身。我晓得她中意你,即便在那韩衙内意欲娶她为妻时也没放下过你。韩衙内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这事儿之后,我这当大哥的明白原来你才是跟我妹子姻缘天定的人。所以,我决定了,要一力促成你跟我妹子缔结良缘。你开个价,想要多少钱才愿意入赘我们宋家,尽管说。对了,别跟我说你不愿意,不愿意的话,我宋贵可不敢保你没事,你家里人没事,你可得想好了,再答覆我……”
第69章
“……”顺娘听完不可置信地看向宋贵,同时心里一股火气压也压不住地窜了起来,使劲忍了忍,顺娘才没有把一些骂娘的话说出口。这宋贵只不过是曹侍郎府中的一个管家,却狗仗人势,想要决定自己一生的幸福,什么入赘,什么开个价,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再说了,顺娘根本就不相信他嘴巴里说的什么他想促成自己跟宋玉姐缔结良缘。因为在三四个月前,不正是这个宋贵为了巴结韩衙内,跟自己见面,要自己断绝跟宋玉姐的一切往来吗?这会儿韩衙内成了活死人,他见巴结不上,又要来逼自己入赘宋家了?
她怀疑这是不是宋玉姐的意思,是宋玉姐想39 让自己跟她一起,所以在托她哥来这么说。
然而通过这些日子跟宋玉姐的接触,顺娘又觉得她不像是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并不敢十分肯定。
所以,紧接着她问宋贵:“这是你妹子的意思么?”
宋贵摇头说这并不是他妹子的意思,而是他自己的意思,他想让他的妹子幸福而已。
顺娘便反问他既然不是他妹子的意思,他又如何能够保证这么做了,他妹子就会幸福呢。
这话倒把宋贵问住了,好一会儿才说自己这么做,他妹子应该会喜欢,他还让顺娘少废话,就说自己愿不愿意就行了。
顺娘本想当着宋贵说自己不同意的,可又想到这个宋贵既然已经将底牌都露了,自己不答应他,当面跟他撕破脸皮,那么自己说不定很快就要被他整。在汴梁城里,甚至在杨柳镇,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当面跟他硬碰硬是绝对会吃亏的。至于会吃什么样的亏,不外乎一是买卖,二是自己的人身安全,三是家里的人,比如老娘和嫂子以及两个孩子的人身安全。这三条,无论哪一条出了问题,都是顺娘不愿意看到的。
她道:“婚嫁之事,我一人也不敢做主,要回去跟我娘商量了才能答覆你。”
宋贵盯着顺娘看,想从她眼神中看出来些什么,比如害怕,比如狡黠,但都没有,顺娘的眼眸中风平浪静,就像是在说一般的事情而已。
“给你三日。”宋贵最终道,“三日后给我个准信儿,一句话送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妹子配你,是你之幸事,不要不识抬举,否则后果自负。对了,三日后,还是这个时辰,还是这个地方,你来见我。”
顺娘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朝着他拱拱手,便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茶坊,顺娘去取了自己的牛车,跳上牛车,赶着车往汴梁城外走,来见宋贵又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出城的时候天都黑了,等到赶到杨柳镇,将牛车赶进谢家的后院时,天色都黑透了。
才从车上跳下来,谢二娘已经踏着积雪提着一盏灯笼过来了,她一打眼就瞧见了牛车上头那些捆扎起来的箱笼,就猜到了这些一定是顺娘买回来的聘礼,不由得乐得眉眼弯弯。
顺娘一看见她,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用宠溺的口吻问她是不是等自己等了很久了,这虽然说已经开了春儿,但正月里早晚依旧是冷,不要冻着了,回头受寒生病,自己又得担心她了。
谢二娘唇边噙着笑说自己不见到顺娘回来,一颗心都落不了地,还说自己知道顺娘喜欢自己等她的。
顺娘嘿然一笑,老实告诉她,自己的确是每天一赶车进谢家后院儿,第一个想看到的人就是她,但她不想谢二娘在这么冷的夜里不在暖和的闺房里呆着,而是在下面院子里受冷等自己。今日她在城里的铺子里去挑聘礼,就晚了,以后争取按时回来,不叫谢二娘多等。
听到顺娘说牛车上捆扎的那些箱笼里面的确是聘礼,谢二娘咬唇羞涩地笑个不停。
“你先回去罢,这些东西假装没看见,我来搬,下定之前都少去我家里,等下了定,你就可以常来我家了,想必那时候我娘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毕竟已经定下了。”
“我在这里提着灯笼,你搬完我再回去。”
顺娘道好,自己去拍开了两家围墙上的那道门儿,接着一趟两趟的搬今天买下来的聘礼。
搬完了,又嘱咐了谢二娘几句,这才回家去。
刘氏和齐氏还有两个孩子都没吃饭,等着她回来吃呢。
吃完饭,顺娘就陪着老娘一起看自己买回来的那些聘礼,刘氏一边看一边问花了多少钱,顺娘老老实实地把花的钱数告诉了她,刘氏一听几乎跳起来了,说顺娘这是在败家,五贯钱居然才买回来差不多一半的东西。若是把聘礼买齐了,不得花出去差不多十贯钱么,以后成亲还得办席面,又要花五六贯钱,这么一来,顺娘娶谢二娘进门竟然是要花去十五六贯钱,这可比镇子上真有儿子的人家娶媳妇花的钱还要多。
顺娘见老娘这样,有些不高兴,说自己这辈子就办这么一次婚礼,而且是真娶媳妇,怎么就不能花这么多钱了?况且,钱花了,还能挣回来的。
刘氏本想说顺娘娶谢二娘怎么能够跟别人家儿子娶媳妇比呢,别人家儿子娶媳妇进门,媳妇可是要给夫家生儿育女,繁衍子嗣的,谢二娘嫁进门儿来能吗?一个不能给喜家生孩子的儿媳妇,哪里值那么多聘礼?
只是,她回头一想,等到谢二娘嫁进门儿了,以后她会拿这件事情来刁难谢二娘,这会儿不该在顺娘跟前暴露自己的这种心思,便忍住了没说出来。
然而她还是嘀咕了很久,说顺娘这才赚了些钱就大手大脚花钱起来,完全忘记了以前一文钱也要分成两瓣花的苦日子等等。
顺娘本来今日见了宋贵,被宋贵威胁要入赘宋家就有些心烦,刚才见了谢二娘好些了,这会儿又被老娘念叨心情便又坏了起来。她脸色难看地说自己累了,要洗洗睡下,便去后院烧水,扔下老娘一个人在那里碎碎念。
齐氏跟着顺娘去了厨房,她也看出了顺娘心情不好的样子,于是便劝她不要真计较婆婆说什么话,她也是节省惯了才这样。
顺娘点点头,交代嫂子一会儿给豆芽浇水,她今日有些累,不想动。
齐氏听了便让她快去洗了睡,剩下的活儿自己来做好了。尽管看见顺娘买回来的那些聘礼齐氏也不舒服,然而当她看见顺娘满脸疲惫之色的时候,她也就顾不得再去计较顺娘买了多好的聘礼拿去下聘了,转而关心起顺娘来。
顺娘洗了脸脚,径直上床去躺着,其实今天见了宋贵之后,她虽然说要回来跟老娘商量下入赘宋家的事情,但她根本就没有真跟老娘商量这事情的打算。她晓得,老娘本来就不太同意自己娶谢二娘进门儿,自己要这么一说,她绝对会怕事,要自己答应宋贵入赘宋家,特别是如果她晓得宋玉姐知道自己是女子,还喜欢自己,另外入赘宋家还会得到一大笔钱财的话。因此,她对宋贵说的那什么回家去跟老娘商量再答覆他根本就是个借口而已,只是想拖一拖时间好想出解决的办法出来。
她也不打算把这事情告诉谢二娘,而是想自己先想法子解决这难题,若是解决不了再跟谢二娘商量看怎么办好。
但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她打算按照原先计划的日子,正月二十三日让媒人上谢家去下定,这一条没有改变。
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要把这事情告诉宋玉姐,看宋玉姐怎么说,如果她也跟宋贵说一样的话,那么自己得告诉她,自己宁肯死也不会如她的意的。
打定了这主意,顺娘翻身下床穿上衣裳点亮油灯,抽出几张纸来,提笔给宋玉姐写了一封信,把宋贵今日约自己相见的事情,还有对自己的威胁,以及自己的心意都写了上去,她恳求宋玉姐能够成全自己,不要逼迫自己,否则到头来会让自己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
写好信之后,她又仔细读了一遍,才把信折起夹到了桌上的账册中。
次日起来,顺娘依旧带了五贯钱进城去,送完种生之后,她把昨晚自己写的那封信交给了石头,让他跑一趟宋玉姐位于甜水巷尽头的那间宅子,让他把这个信亲自交到宋玉姐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