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正温情脉脉地互相拥抱着,那头莫墉和陈主簿却有些焦头烂额,新郡守比预期到任的日子迟了五六天还没来,若是真困在山里头出了事,这可如何是好!
莫墉和陈主簿见着天气终于放晴,连忙寻了几位经验丰富的猎户山人,踏着泥泞的山路就满山遍野地找人,可南山树木繁盛,要从里头找人可真是好比大海捞针。
莫墉还未交接完毕,自然得留在府衙处理了郡县的事务,这寻人的事情只好交给陈主簿去操办。陈主簿也就是个读书人,在山里头踏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行,体力也即将耗尽。陈主簿气喘吁吁地问着猎户们:“这山里头有没有能休息的地方,我已经走不动了,歇会儿再找吧。”
猎户们商量了一下,说道:“再走一段路有个废弃的神君庙,里头能休息一下,您再坚持一会儿,不远,就在前面。”陈主簿应声说道:“诶,好!”
走了不多时,陈主簿还真看到了一间不太大的庙宇,门面有些破旧,但整体还很完整,的确是个遮风挡雨休憩的好地方,说不定,新郡守也会在这里头躲雨留宿呢。
这么想着,陈主簿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加快了步伐往神君庙走去。走到近前,只见木门紧闭着,似乎从里头反锁住了,猎户们疑惑地说道:“奇怪了,这庙里头莫非有人,怎的会把门反锁了?先前来的时候都是虚掩着的啊。”
陈主簿闻言,倒是升起了一线希望,他敲着木门喊道:“请问里面有人吗?”里头的晏秋山听到了动静,颇有些意外,这荒郊野岭的,又已经放了晴,谁还要跑到破庙里头来?
晏秋山上前去把门栓打开,却见一帮子满脚泥水的人站在外头。陈主簿见到晏秋山,联系着先前听到他人对新郡守的描述,顿时眼前一亮,惊喜地问道:“先生可是新任陵阳郡守,晏秋山晏大人?”
晏秋山闻言恍然,看来是陵阳派人来寻自己这失踪多日的新郡守了,他点了点头,肃容道:“正是,阁下是?”
陈主簿连忙介绍自己道:“小的是府衙里头的主簿,莫大人怕您被连日的风雨困在山里头,特派小的前来寻找您。老天保佑,看到您安然无恙,小的就放心了!”
既然府衙里头的人都寻了过来,自己怎么着也得先跟他们回去把交接的事宜处理妥当,晏秋山思索了一下,还是舍不得跟顾桐君分开,要不,劝他跟自己先到陵阳去?
晏秋山想去跟顾桐君商量一下,转身却发现,原本在自己身后的人儿竟然不见了!破庙就那么大点地方,一眼就能望到底,好好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陈主簿见晏秋山的举动,好奇地问道:“大人在找什么?”晏秋山心不在焉地回道:“我朋友,他就住在这里。”
周围的猎户不解地说道:“这桐君庙已经荒废了好几年了,怎么会有人住在这里?”晏秋山闻言心里一突:“你说什么?这庙叫桐君庙?”猎户回道:“对啊,这庙先前供奉的神仙就是桐君大人。”
晏秋山脑中轰得一声,思绪凌乱地飘飞,最终顺连成一条线清晰的脉络,原来自己先前想岔了,顾桐君根本就不是什么钦慕神君的小妖精,他自己就是神君!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晏秋山快步上前,微微颤抖着手,掀开了覆盖在神君像之上的锦缎,这肃然端坐其上的神君,眉眼俊朗,神情冷肃,分明和顾桐君一模一样!
晏秋山仰视着肃穆威严的神君像,心里头百感交集,他暗道:原以为我是要跟神君抢人,万没想到竟然是要把神君自己给抢了!看来桐君说自己三百岁,不是胡乱应付我的,就我这三十岁的道行,怎么把神君拐上手呢?
晏秋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香盒,心里涌上一阵心疼,没有信众供奉的桐君,竟然沦落到自己给自己上香的地步,我的桐君,本该是高高在上的神君啊!
陈主簿见晏秋山魔怔似的在那唉声叹气,心里一惊,莫不是新任郡守被山里的妖物缠上了,迷了心智吧!他小心地试探道:“晏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晏秋山淡淡地应了一声:“嗯,我没事。”他心中转念,庙里的香火将断,自己必须先离开南山,到郡县去购些香火回来,不知道没有了供奉,会对桐君有怎么样的影响呢?
陈主簿看着晏秋山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的不安更甚:“晏大人,若是没事,咱们今早回府衙去啊,山里头荒凉,不可久留啊。”晏秋山记挂着香火之事,脸色沉沉地回过身,点了点头道:“走吧,去府衙。”
晏秋山没有看到,待他们离开破庙的时候,身后的神君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破庙重又变得空荡没落,空气中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晏秋山……呵,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竟然,连真实的姓名,都不愿告诉我……”
第45章 《南山庙》(八)
看着泥泞不堪的山路,又看了眼脚上白净崭新的靴子,晏秋山做了件让众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他把靴子脱了下来抱在怀里,光着脚踩在夹杂着尖锐碎石的泥潭里!
陈主簿看到晏秋山的举动大惊失色,连忙劝阻道:“晏大人,这山路本就难行,您怎的还把靴子给脱了,被山石割破了脚可怎么得了!不就是一双靴子吗,会了陵阳小的给您再采买就是了嘛。”
晏秋山摇了摇头,珍重地抱着靴子固执地说道:“不行,这是他送我的,我可舍不得弄脏。”说着,径自光脚踩着泥水往山下走去。
一旁的猎户也看不下去了,这新任的郡守大人莫不是个傻的,哪有光脚走山路的?幸好这几个猎户都是满山奔波的,经常走山路磨破草鞋,随身也会带一双背着,这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其中一个猎户索性拿出了自己备用的草鞋,递给晏秋山道:“大人,这山里比不得县城,毒物可不少,光着脚且不说被石头割到,若是被蛇虫咬了,那可是要命的事情,要不,您先穿着我的草鞋,好在我多带了一双,虽然粗粝,也比不穿强吧。”
晏秋山可不是什么娇贵人,此刻见有草鞋穿,乐得连忙道谢:“诶好!多谢你了啊兄弟!这草鞋真不错,结实!”
猎户倒是被这奇怪的大人谢得有点不好意思,读书人不都是穷讲究的吗,这位大人倒是混不吝,连一双草鞋都能夸上一夸,他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笑了几声。
好不容易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走到了陈主簿停放马车的地方,陈主簿殷勤地扶着晏秋山上了马车,晏秋山好生打量了一下,满意地说道:“这马车不错。”
陈主簿以为自己这是做事周到得了晏秋山的欢心,乐滋滋地想着:讨好了新任郡守,这以后日子就好过咯!
殊不知人家晏秋山根本没想到这茬,他满心想的是:这马车不错,以后借用一下驾着来南山,把自家神君大人接回去,别呆在这荒山野岭,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到了郡县,他要让全郡的百姓都供奉桐君!
思及此,晏秋山又依依不舍地往南山上看去,碍着有别人在场,自己走的时候都没办法和桐君告别,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要离弃他了呢?得赶快把府衙里的事情处理完,早些回来接他。晏秋山回首时并没有发现,有一缕灵识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破庙中已经恢复了人形的顾桐君,看着晏秋山安然无恙的下了山,才把跟了他一路的灵识收了回来,顾桐君这回灵识用的时间太长,本就微弱的神力此刻也所剩无几,他虚弱地靠坐在斑驳的墙上,墙皮上的壁画一点点剥离掉落在地上。
顾桐君颇有些绝望地看着香炉里最后的三柱檀香,没了神力的自己,连维持神庙的恢弘模样都无法做到,其实,破落的不仅仅是这座神君庙,更是他自己的身体......
不被人们所信仰的神君,还能存在多久......
第46章 《南山庙》(九)
马车一路颠簸着进了陵阳郡城,晏秋山随着众人回到了府衙,正在府衙里头处理公务的莫墉听到门童通报,连忙前去迎接新任郡守。
莫墉看到晏秋山凌乱的头发,明显不合身的衣衫,还有浸满泥水沾着苍苔的草鞋,诧异地说道:“哎呦晏大人,你怎么这般狼狈?在山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晏秋山摆了摆手淡然道:“不碍事的,就被大雨困了几日,也就看起来狼狈了一些,连磕碰都不曾。”
这时候,莫墉注意晏秋山怀里抱着的一丝灰尘也无的靴子,再一看他脚上石磨水泡惨不忍睹的草鞋,忍不住询问了一句:“晏大人很是宝贝这双靴子啊,莫不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晏秋山脸上浮起了笑意,语气也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正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莫墉了然地点点头说道:“晏大人也已至而立之年了,想必家中还有美娇娘等着吧,等咱这府衙的事务处理妥当,晏大人在这陵阳郡安定了下来,也可早日将娇妻母亲接来,莫要布老夫的后尘,等到老母亲垂危才急着卸任回乡看望她。”晏秋山知道莫墉是一番好意,也不多言,拱手施礼道了一声:“多谢。”
匆匆寒暄过后,莫墉颇为着急地引着晏秋山来到府衙存放卷宗的地方,一一向他介绍卷宗的时间和门类,更是将自己在陵阳府衙执政多年的经验尽数传授给他。莫墉在陵阳多年,对陵阳也颇有感情,若非母亲疾病缠身,禁不住千里奔波,莫墉也很是希望能带她到陵阳养老,但如今,只好自己赶回去了。
陈主簿在一旁陪同的新旧两任郡守,时而为莫墉补充介绍一下府衙的情况,很是殷勤。正谈论着陵阳的风土民情,晏秋山却突然问了一句:“陵阳郡的百姓,可有什么信仰的神仙?”
莫墉对此不甚熟悉,倒是陈主簿作为土生土长的陵阳人还了解一些。他恭敬地介绍道:“原本啊,陵阳城里的人们都是信仰南山的那位桐君大人,每逢初五桐君生日,城里头的居民都会扶老携幼地往南山去上香,走得累了,便到沿途的村子里歇一歇。
可自从村里人都搬到了陵阳县城,原本的村子就都废弃了,上香的人们没了歇脚饮食的地方,这路途劳顿,又有老人孩子,若是不停歇地往南山走可就吃不消了,前去上香的人也渐渐少了,我父母还去南山上过香,可传到了我这一辈,几乎就没人往南山去了。这不,为了找大人您,我还是第一次去桐君庙呢。”
晏秋山闻言陷入了沉思,既然是因为路途遥远才香火渐少,那不妨把神君庙迁过来,也好让桐君离得自己近些,毕竟要攻陷神君大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打定了主意,晏秋山便着手打点了起来,他在府衙隔壁租用了一间空屋,聘请匠人打造成庙宇的模样,又向做香火生意的商人预定了一大批的香烛。他每每想到顾桐君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少得可怜的檀香,为自己燃上的时候,就心疼得无以言表,恨不得立马便去把桐君接过来!
过了五六日,庙宇粗粗显了雏形,虽然有些简陋,但晏秋山实在等不急要去见桐君了,便吩咐了陈主簿监督着庙宇的事务,自己驾着马车便往南山赶去。陈主簿一头雾水地接下了督造庙宇的活儿,真不知新郡守为何对神君庙这么上心......
驾着空马车,晏秋山这一路的速度显然比上回从南山回来快许多,他随身带了些干粮,马不停蹄地就往南山赶去。到了山脚下,马车驶不上去,晏秋山便拴住马匹,疯了似得往山上爬,真是半时半刻都不愿意等了。
等晏秋山气喘吁吁地走着山路来到桐君庙,他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愣住了!只见原本被蛛网盘绕的牌匾摔落在地,砸出了深深浅浅的裂纹,木门也松松地斜在那里,似乎一碰就会掉下来。
晏秋山心里一慌,忙推开了门,焦急地大声喊道:“桐君!”庙宇里头也不再是整洁的模样,墙面斑驳,满是横七竖八的裂缝,一些木构件也零零散散地掉落在地上,角落里有个虚弱地躺在地上的人儿,脸色苍白无比,不是顾桐君是谁!
晏秋山慌忙跑上前,把顾桐君搂在怀里,心疼地呼唤道:“桐君,桐君!你醒醒,你还好吗?”
顾桐君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着自己,他幽幽地睁开眼,看着来人,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张开了口:“呵,你既然离开了......又何必回来......晏......秋......山......”
第47章 《南山庙》(十)
晏秋山感觉到顾桐君说出自己名字时,语气中的愠怒和不满,这才意识到,糟了!自己先前随口说了晏青这么一个假名,这会儿桐君肯定是为了这事儿生气呢!又是不告而别,又是未告知真名......这事可麻烦了!
晏秋山越发紧地搂住顾桐君,满怀歉意地柔声安抚道:“对不起桐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姓名的,我......我先前真以为你是妖精,所以才留了个心眼的,你别生我的气好吗?你这样,我心疼......”
“你这样,我心疼......”顾桐君才不会承认,仅仅因为这一句话,原本满腔委屈的心瞬间便被攻陷,连日来的怨怼一点点消散。可他表面上还是冷着脸,扭过头不肯看他。
晏秋山见着顾桐君这模样,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做什么孽要说个假名字,这下好了,神君大人不理自己了,追求之路更是遥遥无期......晏秋山狠了狠心,反正桐君此刻已是十分虚弱,不妨直接抱了走,至于会有什么后果......罢了罢了,千刀万剐刀山火海自己都甘愿受着!
思及此,晏秋山索性一把将顾桐君横抱起来,打算把他强抢回家!顾桐君被他这举动猝不及防惊得不轻,忙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晏秋山无赖地笑着说道:“把你抢回去啊!”
顾桐君浑身虚软无力,又无法反抗挣扎,正气急得脸都红了:“胡闹!我的身体不能离开神君像太远,否则魂魄不固,难以维持人身!”
晏秋山猛地停住了脚步,难以维持人身......那可不行!自己总不能整日对着神君像胡思乱想吧,可是,自己孤身前来,又无法同时抱走桐君和神君像,自己又没有三头六臂!晏秋山思虑了一会儿,问着怀里人道:“桐君,你能不能先栖在神君像里,下了山再出来?”
顾桐君被他这没皮没脸的要求气笑了:“你这人,要抢我回去还让我自己配合你?我凭什么答应你?”
晏秋山收了方才吊儿郎当的表情,凝神郑重地望着顾桐君,关切地说道:“桐君,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你的身体已经这么虚弱,耽误不得,若是你实在不愿意跟我在一起,那等你身体恢复了,我送你回南山,至于我,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便是。”
顾桐君难得见晏秋山这般正经的模样,更是被他的言语拨得心底一阵酸涩,他别扭地低声说道:“谁要剐你了,我才不稀罕。”我也......舍不得......
晏秋山见顾桐君放软了态度,连忙把他抱到神君像前,柔声说道:“桐君,乖,你先进神君像,我带你下山。”顾桐君听他这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哼了一声,闪身消失在神君像中,与此同时,神君像竟睁开了眼睛,开口说话道:“好了,走吧。”
看着一座铜像开口说话,这换做常人早吓得逃走了,可晏秋山却乐颠颠地抱起了神君像,调笑道:“桐君,就算你变成了铜像,还是这么好看!”
有着神君像的依托,顾桐君稍稍好受了一些,也恢复了一点力气。这些天来,他本可以留在神像中保留神力,但他满心期待着晏秋山可能某一天就回来了,若是上山来找不到自己,就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顾桐君通过神像转动着眼睛,偷偷望向晏秋山柔和的眉眼,心里一份牵挂的巨石悄然落地,还好,他真的来了......
第48章 《南山庙》(十一)
虽说晏秋山不像平常读书人那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但这抱着神君像走了半晌的山路,也是累得够呛,晏秋山的双臂已经从酸痛到麻木了,怀里的神君像却是放都没舍得放下过。
顾桐君却是看不下去了,他开口劝道:“你用不着这么急着赶路的,歇一歇吧。”晏秋山喘着粗气,连语句能无法连贯地说完:“没......没事儿,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听着晏秋山那疲惫不堪的声音,顾桐君着实有些心疼:“那你别抱着了,扛在肩上也好受些。”晏秋山却笑了起来:“不行......哪有抢了媳妇儿扛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