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除仙道,杀尽仙道之人, 对江循来说固然是能扬眉吐气,但是骤然推翻仙界,对这个世界所造成的震动和损害,却是不可估量的。
——推翻仙界,崇尚了仙神千百年之久的普泛民众又该如何自处?
——魔道一旦趁机反扑,该如何是好?
当然,凭江循之力,将魔道彻底消灭殆尽绝非难事,但是一旦如此,没了统率,民众内部就会自行重新分化出两端,互相争斗。
……争斗永无休止,暗算永无休止,只要有人,便无法停止。就算是神也无法阻止这一点。
就像魔道一样,世上必然要有光,只要有光必然就有暗影存在,有仙有魔,有善有恶,世间才得以阴阳调和。
至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想法,江循仅仅会脑补YY一下,从未当过真。
……他不想做一个平衡天下、掌控一切的神,因为这不是他转世整整一百三十二世的理由。
但凡得道者,大多也是由肉/体凡胎修炼而来,免不得有情/欲善恶。江循从不觉得自己能免俗,也从不认为自己的喜好爱恶便能成为这个世界的道德标准。
换言之,江循懒,他只想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和玉九一起。
想着,江循迈步走近了天门。
守戍的兵士眼尖,厉声叱问:“什么人?”
江循看也懒得多看他们一眼,抬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睡吧。乖儿子们。”
简单的一句吩咐,兵士们就陷入了沉睡中,手中兵刃纷纷坠地。
他信手把罗武使掷入了天门结界处,自己也一脚跨入其中。
天门乃是汉白玉雕琢成的一条拱状卧龙,察觉到有外人侵入其中,原先犹如死物的龙头凤睛赫然睁开,身上片片滑腻龙鳞放出万千华彩,龙口微张,龙须颤抖,发出了一声悠长暴烈的龙吟。
即使早知天门是如此设计,江循还是被吓得倒退了一步,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
天门幻化成龙,朝江循直扑而来。
强忍住掉头就跑的冲动,江循屏息凝神,调动体内气息,让已经化作一片虚空金光的内丹飞速转动起来,在周身腾起一股絮云飞荡的浅金色气罩。
接触到这股属于神的气息,那只金黄色的龙头就这么僵直在了江循眼前,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它的前爪俯撑在云空间,颤抖两下,还是没能扛住,噗通一声跪翻在地,重新化作了天门模样。
江循半分没有客气,出手如电,徒手猛击上了天门柱。
只听一声彻天巨响,天门轰然坍塌成碎块玉砾。
仙界震动如雷,可怖噪响响遍四方,提醒仙界众人——衔蝉奴回来了。
……被他们两次暗算至死的衔蝉奴回来了。
江循一脚踢在了两股战战的罗武使身上,淡然道:“去通报一声,叫你们仙帝出来迎接。我有一笔账要跟他算算清楚。”
…… 从某种意义上,乐礼对江循的揣测也没有出错。
江循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铲灭仙界,然而相应的,他也没打算做什么以德服人的事情。
……为什么要以德服人?为什么要让仙界人意识到他们的过错继而心悦诚服?
对正常人来说,大多都知道孰好孰坏,区别只在愿不愿去做。
既然这些人的价值观都定型了,又不能轻易杀掉求个一劳永逸,那么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恐吓。
让他们知道怕,知道恐惧,知道神永远是凌驾在他们之上的存在,那么,他们就会老实了。
……过去的衔蝉奴空有实力,但论起性子来,委实是太过温和了。
江循提着阴阳,坐在只剩下一个石墩的天门上,环顾四周的同时,浪荡地翘起了二郎腿。
看来以后这个地方,自己要常来逛逛了。
……
在千里之外的悟仙山,气氛就紧张得多了。
宫氏子弟在奉祖殿前跪倒了一地,玉邈坐在奉祖殿主殿之中,披着倾官的外皮,端着一杯茶,慢吞吞啜饮着,看也不看下首所跪的宫一冲及林正心。
宫一冲额心全是冷汗,华服后背上更是沁出大团大团的湿意,林正心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组织了一下措辞,便以最谦卑低微的语气轻声询问:“魔祖,您为何要见我家十六少?”
玉邈平静地将58 茶盏放回案上:“宫家主对魔道有大功,收您独子做一弟子,难道有这么为难吗?”
宫一冲脸色煞白,低头道:“……魔祖垂青,在下本应不胜荣幸,可……犬子心智有失,恐冲撞了魔祖……”
玉邈眉心一拧:“何意?宫家主是在推搪吗?”
闻言,宫一冲脸色刹那间青白交加,连声道:“不敢!不敢!”他转头朝向林正心,“正心,还不把履冰带来?”
林正心却有些惊惶:“……师父……”
宫一冲急了,呵斥道:“还不快去!?”
林正心不敢再违拗,起身领命而去,待他完全消失在门口,玉邈才似无意中问起:“宫家主,这疤面人如此有碍观瞻,你却时时把他带在身边,他是何人?”
听魔祖问起林正心,宫一冲以为他是入了魔祖的眼,忙不迭笑道:“此人乃是我养子,一手由我教养长大……”
玉邈用指节轻敲一下杯盏,发出了清越的闶阆一声,打断了宫一冲的话:“那宫家主可真是教子无方。”说着,他挑起了唇角,简简单单的一个邪笑间带着无尽的嘲讽意味,“我们说话,与他有何干连?”
宫一冲顿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根本不敢提林正心这些年来尾随在他身边鞍前马后的功劳,诺诺道:“他……他有些不成器……”
玉邈下了一句评语:“我看他就生厌。”
旁的话玉邈也没有多说,因为林正心很快就将宫异带了过来。
青年已经瘦脱了相,再也没了昔日尖锐的棱角和孤注一掷的傲气,瞳眸里满是茫然,身上沉重的铁链似乎随时会将他拉倒在地,口中还勒着一条鲜血斑驳的白色布条。
玉邈的脸色微微变了:“这是何意?”
林正心见魔祖脸色有异,满以为师父会受责难,急忙开口替师父申辩道:“回魔祖,十六少他心性有失,逮住机会便要寻死,因而才……”
宫一冲突然开口暴喝:“你闭嘴!快些给履冰松绑,成什么体统!”
林正心一愣,马上闭嘴,却也不知在何处做得不妥,触怒了师父,只好赶快将铁链卸下。
铁链一去,宫异顿时软倒在地,像是疲极累极的模样。
玉邈起身,走在那浑浑噩噩的青年面前,用脚把人翻了个面,就在这一翻一转间,青年原本晦暗的眸里陡然闪出锐光,掌心一点寒芒直奔玉邈咽喉而去。
只是他多日不食不饮,神思倦怠,即使是拼尽全力的一击,落在现在的玉邈眼里也实在不够瞧。
他一把接过宫异疲软的手腕,往下一折一压,宫异手中的东西便啪嗒一声应声落地。
……那是他的指甲。
被磨尖、磨锐了的大拇指指甲,生生从他指尖脱落下来的指甲。
光泽如玉、饱满圆润的指甲,现在被做成了一把刀片的形状。
他被囚于此,不能自尽,悲愤难抑时,竟生生拔下了自己的指甲,藏在手心,只待有机会能死个壮烈。
现如今行刺不成,又被抓了现行,他反倒一点胆怯也无,神色间竟生了解脱之意。
他奋力挣起身体来,直视着玉邈,一字一顿沙哑道:“……与你们为伍,我宫异宁死!”
玉邈暗自心惊,却维持着面上的镇静,若有似无地扫了同样被此景震惊、跪倒在地汗出如浆的林正心一眼。
宫一冲注意到了玉邈的视线后,再看向林正心时,心中便明了了几分。
……魔祖莫不是以为此次刺杀……是正心授意?毕竟履冰是被林正心五花大绑推上殿来,若魔祖要在这方面开口责难,正心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这位魔祖性情恣肆妄为,怕也是免不了多疑。
若是因为林正心,耽误了悟仙山的前程……
正值宫一冲胡思乱想之时,玉邈扼住了宫异手腕,转向宫一冲,唇角含了莫名的笑意:“宫家主,您家十六少有趣得很,我想与他私下里聊一聊。”他又轻轻瞥了一眼林正心,笑道,“至于您的门风如何处理整顿,就辛苦你了,宫家主。”
☆、第151章 扬眉(五)
魔祖发言,自然无人敢违拗分毫。宫一冲和林正心退了出去, 合上了奉祖殿沉重如石的门扉。
宫异跪在地上不吭声, 满目里风烟俱净, 清透澄明得仿佛看穿了一切。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清。
被父亲囚在笼中后,时日就变得很难计算,他看着太阳在格子窗内一点点升起又从另一侧一点点落下, 光影的移动就像是时间在他窗外来回踱步,但是根本无法进入他的房间。
他被整个世界隔离了。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不知道支撑他活过十几年的恨意一夕被抽离干净后他该怎么活下去。
“为什么不死在薄子墟里”这个问题,成了一个可笑的悖论。
薄子墟里熊熊燃烧着的, 只是不知情的外门弟子们和几具被精心装点过的尸体。宫家本家根本没有一个死去的。他被彻底愚弄了。
他记得小的时候江循对他说, 你要活给自己看……有朝一日,你要变得比欺凌过你的人更强。
……但他现在不知道该要往哪里去了。他希望眼前的魔祖能给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死。
宫异模糊地感觉到魔祖在自己面前蹲下, 感觉到他将手掌贴在自己额发间, 感受到了……异常熟悉的触感。
他恍然想起,小时候, 自己从秦家阴差阳错地进入玉家时,当时的玉家家主玉中源拉了一个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的孩子来, 吩咐道:“小九,宫公子便托付给你了。”
紧接着, 宫异的额发就被一只手掌压紧了。
彼时的宫异刚刚得知了“江循”的死讯,恍恍惚惚地觉得秦牧必然恨透了自己,本来不想多言, 被这么一碰就有点冒火,猛然抬头,可在撞上一双和秦牧的温柔截然不同的冷淡眸子后,他的气焰就莫名矮了三分。
“你太矮了。”压着自己头发的人直言不讳地下了评语,“快些长高,赶上我。”
这话说得一刀戳心,可当时的宫异硬是眨巴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不敢反抗分毫,乖乖地就被来人牵走了。
而现在,那个人依旧站在自己身前,虽然换了一身装束,但脸已与刚才的所谓“魔祖”大相径庭。
玉邈垂眸看着满身是伤、眼神里一片空洞清明的青年,发力揉了揉他的额发:“履冰,你很好。”
简单的五字赞许,把宫异一下子打垮了。
他像个小孩儿一样伸手圈抱住了玉邈的腿,低声唤道:“观清。”
他忘记了上次这样放心地腻在别人怀里撒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概是六岁前罢。
那是太久远的事情,久远到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时,生疏得就像隔了整整一辈子:“观清。……观清,带我回家……”
说到这里,他硬生生卡顿住了,抬起脑袋,眸光里又浮现出茫然的雾气:“……可我的家在哪里?”
玉邈伸出手来,覆盖住他的眼睛,轻声道:“玉家就是你的家。”
宫异张了张口,点点头,用尽全身力气低“嗯”了一声。
在一片黑暗中,他听到玉邈这样说:“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要看了。”
话音一落,宫异的世界就陷入了绝对的静谧,静得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就连这点诧异的情绪也溃散开来,他的身体软塌塌地向前倾倒而去,被玉邈接了个正着。
……
时值冬日正午,奉祖殿外,魔气纵横糜烂,惹人欲呕。
自从被应宜声重创、种下音蛊后,宫一冲就中断了修炼,他从未委身于魔道,也从未修炼魔道功夫,所以这些味道于他而言,仍旧像尸臭一样难以忍耐。
正心见师父面色有异,便呈了块熏过香的帕子过去:“师父?”
宫一冲接过手帕,捂在口鼻之上,因而说话的声音也被阻绝在丝帕中,听起来模模糊糊,仿佛从遥远的彼方传来:“正心,我一生所求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壮大。”
林正心不解师父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也应和道:“师父劳碌,弟子都看在眼中。”
宫一冲往前行了两步:“我小时候便立志,要守住悟仙山,看着它壮大强悍,否则绝不成仙。可惜我灵根先天不足,本来已经有了金丹,却得而复失。若不是我勤勉,恐怕再也修不出金丹来。……后来,出了应宜声那样的事情。我怕传出此事,悟仙山声名受损,才会刻意隐瞒,谁想……”
林正心觉得有些不对劲。
师父往日里对应宜声之事向来是闭口不谈,今日这是怎么了?
“谁想,应宜声那孽障背德忘恩,竟要摧毁我一手扶立起来的宫氏基业,我怎么甘心?所以才与魔道为伍,直至今日,终使得宫氏重归于世。”
他转过身来,注视着一脸懵然无知的林正心,说:“……正心,我一生所为的,就是悟仙山能在我手中壮大。所以,不要责怪师父。”
正心倒退一步。
他的心脏被三百余琴弦密密麻麻地贯穿,变成了一只狼狈的筛子。
宫一冲下手太快,琴弦又足够锋利,被刺穿的血管迅速闭黏,竟然没有流出一丝血来。
——昔年宫一冲外出游玩,捡了弃婴林正心回家,看着喜欢,遂收为养子。
——昔年林正心杀了应宜歌,本该落个废除仙根逐出师门的下场,却被师父保了下来。
——昔年为了护着林正心,宫一冲得罪了应宜声,甚至可以说,宫纨的死也与他脱不去干系。可师父在薄子墟之事中,第一个确定要带走的弟子便是林正心。
——昔年林正心在替宫一冲办事时遭遇太女、被她撞破宫氏弟子身份,辣手毁去了半张脸,但在师父的竭力救治下,他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昔年林正心和师父一起,一点点博得了魔道家主的信任,挣得了宫家的远大前程。
可现在,林正心连一句“为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便倒下殒命,断绝了气息。
宫一冲颤抖着手指,将沾着林正心鲜血的琴弦收回掌心,因为一时失神,还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他看着掌心一道逶迤的血痕,在心中给了林正心一个答案。
……因为魔祖不喜欢他。
魔祖的喜好,关乎整个宫家的兴衰存亡。
为着宫家,他必须把林正心清理干净。
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只能感受到从四下里投来的或狐疑或惊异的视线。
谁都知道林正心对宫家主忠心耿耿,但谁也都看得清楚,是宫家主手刃了林正心。
宫一冲心中烦躁,却又不敢高声,唯恐惊了奉祖殿中的魔祖,引得他不快,只好低声呼喝:“都愣着干什么,把尸首盛殓了去,葬……”
他突然心口一堵,后半截的声音哑了下去:“用竹席卷了……”
话还没说完,宫一冲便听得身后的奉祖殿内传来了连续不断的沉闷异响。
奉祖殿是宫氏主殿,所以宫一冲相当重视,一应装潢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屋椽更是由千年的神木所制,而那异响居然正是从屋椽处传来的。
吱嘎,吱嘎吱嘎。
阴惨惨的风满地卷动,挟裹着强劲的灵力,破开了奉祖殿的大门。
宫一冲感觉有些不妙,立时扑倒在地,关闭了自己的灵脉,屏息凝神,在场的魔修却纷纷受了这波灵力所催,个个精神抖擞,似是饮酒一般,眼珠澄明,灵台生起腾腾魔气,味道呛鼻,刺激得宫一冲用林正心刚刚递给自己的手帕堵住自己的口,强忍住犯呕的冲动,暗自揣测:
莫不是魔祖一时兴起,要加强这些魔修身上的力量?
谁想得到,也就是一个转念的功夫,广场上漫立的魔修便纷纷倒了下去,满脸都是未来得及散去的幸福笑容。
在死前的一瞬,他们体内的时间以光速快进,他们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体内膨胀的快/感,但这快/感也只是一瞬一息的事情,因为他们的生命也到达了尽头。
而此时,奉祖殿的屋椽终于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灵力输出,在剧烈的摩擦中生出了腾腾的火星,带着光焰,向四周炸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