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三年……小循,我不知道顶着这张脸,该怎么好好地活下去。有的时候照镜子,我几乎分不清我是谁。……小循,我很累了。我想就这么重新开始,也不坏……”他不甚娴熟地用这张崭新的面庞露出一个笑容,“再说,乱雪喜欢的是宫异。……我与乱雪已经分开得太久了,我和他性情很像,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在剧烈的疼痛中,他勉强抬起自己的右手,抓住了江循的手指,发力捏了捏,眼神中的锐利经过洗礼,已褪去了大半,露出了隐藏其中的柔软温润的本相:“……小循,七日后见。”
于是,七日后,秦牧和乱雪重新一分为二。
现在的宫异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再醒过神来时,已经被乱雪吻得浑身发烫,腰椎过电似的酥软无力。乱雪小口小口地亲着他的上唇,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奶狗:“履冰,别怕。”
宫异圈紧乱雪,本能地嘴硬:“谁说我怕……”
察觉到宫异发力抱紧自己的动作,乱雪把前额亲昵地抵在他额上蹭了蹭,好脾气地应答:“好,履冰,有我,什么都不用怕。”
宫异狠狠咬住唇畔,仍觉得喉头发噎发酸,吞咽了好几下也没能把这情绪咽下,只能张口咬着他肩膀的衣服。乱雪揉揉他的头发,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丢下你,丢下你一个人。咱们,走吧?”
“去哪里?”
乱雪眨眨眼睛:“找公子啊,我们……一起。”
宫异愕然:“找江循?”
乱雪认真点头,神情倒是比宫异更加迷惑。
宫异似有所悟,问他道:“今年是哪一年?”
乱雪更加不解,但既然宫异问了,他便念念有词地数了起来:“公子离开曜云门,是丁巳年……然后,然后,是春天,晚春的茶会。……再然后,公子被冤枉了,把乱雪扔下了,又过了冬天……所以今年是……是戊午年。”
……果然,乱雪的记忆,停留在了三年前的冬日。
对于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情,乱雪懵然无知,他的记忆,在和秦牧融合的瞬间就进入了休眠状态。
相应的,他不再记得三年前在小树林中封印江循时的惨烈场景,不再记得参与释迦法阵的几个人,也不再会产生任何折磨人的恨意。
对乱雪而言,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长眠了一觉,在渔阳醒了过来。自己本想逃出渔阳,却得知宫异在山下等自己,自己当然不会多想,直接冲下山来寻宫异,生怕他冻坏了。
乱雪见宫异呆愣愣地出神,只觉得可爱,俯下身去轻轻咬了咬他的唇,温存地问:“怎么了?”
宫异牵住了他的手,将那修长的手指用力攥在手心里,像是要攥住什么失而复得宝物,沁出一丝红意的眼角闪烁着一滴泪:“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带你去找你家公子,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在东山,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闻言,乱雪眼中立时熠熠生光,拖着他的手就急着想往东山赶,但看宫异情状不对劲,他强行忍住了想见自家公子的急迫心情,俯身吻去他的眼泪,把他冻僵的手指放在手里暖一暖,呵上一口气,发现于事无补,便把眼前消瘦的人打横抱起,拉开自己的前襟。
在周围未融的雪光下,乱雪结实的胸膛泛着诱人的浅金色,他的眉眼中满是单纯无害的笑意:“履冰,放在里面,焐一焐。”
宫异“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把冰冷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心口位置,也不敢真的焐上去,怕冰坏了他。
乱雪见状,微微皱眉,把他往怀里狠狠一箍,宫异猝不及防,冻得发紫的手掌整个儿贴在了乱雪胸口,乱雪却一点都没有被冻到的自觉,望向宫异的琥珀色的眼瞳中仿佛有两只小小的太阳在跃动。
他真诚道:“履冰,你的手,好暖和。”
……好暖和。
宫异贴在他怀中有点心神恍惚,但明确的温暖却伴随着有力的心跳,从他的指尖上一点点爬过来,暖得他想掉眼泪。
他蹭在乱雪怀中,哑声道:“……我们回家。”
……
乱雪回来了,秦牧也回来了。
玉邈用时间回溯,还原了展氏的龙脉灵力,魔道的危机一经解除,展氏弟子和乐氏弟子便陆续离开了渔阳,回归原位。
一切看似平和安稳了下来,但江循却还是睡不好觉。
半夜,江循又一次魇着了,满头是汗地在榻上辗转,眼球在紧阖的眼皮下急促地转来转去,终于,他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满头碎汗摇落了一片:“小秋!!”
旁边无声地递过一块已经浸湿了一角的帕子。
江循无意识地揉了半天被角,才低下头,说了声“谢谢”,抬手擦去额上汗珠。
玉邈也坐起身来,把浑身湿漉漉的江循揽进怀里,口吻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我换了两张帕子。如果你再魇着不醒,我就只能叫你起来了。”
江循用帕子捂着头,把脸埋在手掌里,小小声道:“……乱雪今天又问起来了。问我小秋去了哪里。我该怎么答他?”
失去了三年记忆的乱雪,是除江循外第二个没有被“化春”抹去记忆的人,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就算他知晓了真相,无非是又多了一个伤心人罢了。
玉邈不说话。
江循早早地与他共享了记忆,他在江循的记忆里,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名为秦秋的少女为他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但是,他不可能为了让江循安心,就擅自调转时间,回到秦秋使用“化春”法阵之前,救下秦秋。
这里存在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悖论。
——如果秦秋不动用法阵,她就能活下来,但江循必然会死。
——江循死去后几年,倾官复活,自己会为了让江循复活,心甘情愿地把身体献祭给倾官,补全他的神体,然后落一个“战死沙场”的不痛不痒的声名。
——但是,倾官的法力只能一次性应用于一人、一物,也就是说,他最多能将世界的时间线往前调拨三年。
——三年时间,已经超出了江循死去的时限。
——所以,倾官必然会因为痛苦而暴走,毁灭世界。
——倾官不是玉邈,与仙道中人不存在任何感情牵绊,因而秦秋也会毁在这冲天一怒之中。
只有秦秋死,江循才能活,这构成了一个不可能转圜的死循环。
更何况,现在的玉邈不可能去冒任何一点可能失去江循的风险,
他只能唤人打来热水,再把周身汗湿的江循抱去浴桶,除去他的衣衫,取来一块毛巾,细细濯洗他被汗水浸透的身体。
江循不说话,任凭玉邈清洗自己,他的肩膀在摇曳的烛光下满是淋漓的水光,随着他静静的呼吸,颗颗饱满的水滴滑落而下。
半晌后,玉邈终于是不忍心看他这样自伤下去,扳过他的脸,轻声道:“……照那个办法做。起码你会好受些。”
江循迷茫地摇头:“……不行。就算那样做,回来的也不是小秋。我不能为着我自己……”
玉邈打断了他:“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江循怕冷似的把自己蜷进水底里去,默默地吐了一会儿泡泡,才浮上来,哑声道:“小秋她是个人……”
玉邈却不赞同,他将毛巾搭在江循肩上,认真地反问:“我问你,怎样叫一个人真正成为人?……是记忆。你的脑中本来就有关于她的记忆,把这段记忆也植进她的身体里,她就有了过往,她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江循垂下眼。
他明白的。秦秋早已灰飞烟灭,她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
玉邈以前就和他商议过此事,要给小秋塑造一个身体,江循可以把自己关于她的记忆全部注入她的身体,让她重新活过来。
即使只注入江循一个人的记忆也没关系。毕竟,因为“化春”法阵的缘故,世上再不可能有人记得秦秋,那么,秦秋即使复活,也只会是江循一个人的秦秋。
但是……江循着实想念她,想念她到发疯。
江循在和自己的理智拉锯作战:“……就算她活过来,也没有人会记得她……”
作者有话要说: 玉邈探过身去,轻吻了一记他的脸颊:“我记得。你也记得。乱雪也记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记住她。”
江循仍是犹豫不决。
玉邈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总结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凤鸾(正文完)
江循终究是没有这样做。
他清楚, 无论是哪一个选择,对秋妹都不公平。
没有记忆的秋妹,白纸一张的秋妹, 只会是一个为江循量身订做的人偶。
江循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久后, 秦秋的绘像完成了, 在精心装裱后, 乐礼亲自将画作送到了东山来。
画中的秦秋活色生香,一如往常。在浓郁淋漓的松木墨香中, 秦秋手拈一枝桃花, 眉目中自带三分多情七分笑意, 一双杏眼清湛动人, 顾盼生辉。
这幅绘像便悬挂在放鹤阁书房的正中央,江循有事无事就会站在画前,看着那娇俏动人的少女出神。
玉邈知晓他对秦秋的感情,便任他发呆去。
转眼间,冬去春来,春尽夏至。
玉邈近来忙得很,常常成日成日地不见人影, 江循这种性子倒也不怕闷, 留在放鹤阁里翻翻书, 对着画像出出神,出门在东山上溜达溜达,偶尔接待一下来访的昔日故友,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入夏后的某日, 展懿造访东山,邀江循在放鹤阁外的洱源亭品尝他新制的黄梅酒。
不过让江循吃惊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个探头探脑的窦追。
江循踏进凉爽的洱源亭时,展懿正在兴致勃勃地调戏路过的乱雪:“乱雪,怎么不见小履冰呢?”
乱雪端了一盆热水,一脸愧疚:“履冰……说他不舒服,今天要休息。我来打水,给他擦身。”
展懿托着腮,笑眯眯地追根究底:“怎么个‘不舒服’法啊?”
乱雪脸一下就红了,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展懿厚颜无耻地笑着,从丹宫里摸出一本小册子,封面绘着两个身罩薄纱的男子:“喏,这个给你,和他一起看看,他就不会不舒服了。”
乱雪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起来,他放下盆,双手接过册子,珍惜地藏入自己怀里:“展公子,谢谢。”
江循见展懿无耻至此地步,也不再同他废话,上去抬脚便踹,展懿早有防备,嬉笑着东躲西藏,乱雪则护着自己那盆刚刚打好的水,站在一侧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家公子和展大公子只是打闹着玩耍,并没吃亏,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睛亮晶晶地对江循说:“公子,我去找履冰了。”
江循:“……去吧去吧。”
看乱雪端着水走远了,江循才来得及坐下来,纳罕地打量着眼前的展懿和窦追:“你们俩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展氏龙脉一事揭过之后,展懿得以洗脱与魔道勾连的冤名,少受了许多闲气,此后索性云山野鹤地在外流连,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听江循如此发问,展懿有点狂气地伸手揽住窦追肩膀:“游历的时候碰见了这小子,聊了几句,发现他的脾性还蛮对我胃口的。”
两人对视一眼后,便心照不宣地爽朗大笑起来。
初看之下,两个人的画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仔细一想,倒也合理:这二人脾性相投,都是一般的放浪形骸、毫无正形,再加上嗜酒这一点,倒真是志同道合的损友。
饮过三巡后,窦追就迫不及待地问:“江公子,听汝成说,东山有一本《名酒辑录》,是不外借的珍藏孤本,借我一观,可好?”
江循挺潇洒地一挥手:“放鹤阁内书房,左排书架,上数第三格,右数第二卷便是。”
……之所以如此爽快,是因为他想把窦追打发走。
毕竟……没了秋妹的那层纽带,他与他,也不过是在西延镇里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再面对他,难免会有些尴尬。
洱源亭离放鹤阁不过百十步开外,江循本想让个玉氏弟子引着他去,但心念稍稍一转,就给他指明了方向:“不远,直走便是。”
窦追这次来就是奔着这本古籍,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江循会对自己如此放心。稍稍怔了一下后,他摇了摇手中折扇,大大咧咧地笑道:“江公子尽可以放心,窦某手脚干净得很,阅后即归,绝不乱动其他物件。”
江循颔首,目送着窦追潇洒如风的背影离开,才端起半盏残酒,一气饮尽。
展懿照旧不会好好穿衣裳,紫檀色外袍的盘扣象征性地系了两颗,袒胸露怀,露出精实漂亮的腹肌。
他端着酒杯抿了一口,饶有兴味地问江循道:“观清的私人宅邸,你就叫他随便进去?”
江循想到了秦秋的画,轻轻一哂:“我想让他见一见故人。哪怕不认识了也好。”
展懿挑起一边眉毛,刚想说点什么,江循就将略带忧愁的表情及时收起,斟满酒杯,笑道:“……算了,你不知道这中间的事情,就不说这个了。”
江循只顾着斟酒,没注意到展懿脸上一闪而逝的奇怪表情。
当他抬起头来时,展懿就巧妙地用酒杯挡住了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装作品酒的模样:“……你不怕观清回来收拾你?”
江循跷起了二郎腿,自信满满道:“这些天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老晚才回来。现在才什么时辰?他不可能回来的。”
展懿已经憋不住乐了:“你真这么觉得?”
……江循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等意识到情况不妙,回过头去,看到立在他身后、垂首静静看着自己的玉邈时,江循一个激灵差点儿没从石凳上滚下去:“玉玉玉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邈奇怪地瞄了江循一眼,在他身侧坐下,自然地接过了他手中的酒杯,饮了一口润喉:“明日是你生辰。事情已经忙完了,就来陪陪你。”
江循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打死他都不敢跟玉邈承认,自己放了窦追进他们俩的房间看书去了。
哪怕只是想一想后果他都觉得屁股痛。
衔蝉奴极强的修复能力,让他每一次做都跟第一次没什么区别,要是哪天玉邈玩得狠了点儿,江循得在床上苦哈哈地趴上一整天。
……总之不能让玉邈现在回放鹤阁去!
想到这儿,江循极狗腿地把酒杯斟满,递在玉邈面前,情真意切道:“九哥哥,你辛苦了。”
玉邈扫了一眼递到自己面前的酒杯,眸光里闪出一丝不祥的光彩:“你做了什么?”
江循:“……”
对面的展懿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江循想死的心都有了,拼命瞪着展懿,想要扯开话题:“……乐仁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展懿终于止住了笑,似模似样地点头:“是了,走了三四个月了。”
乐仁离开乐家这件事,也算是在诸仙派中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波。
自从亲手杀了应宜声之后,太女便疯了。
亲手杀死自己此生唯一的偶像,怕是没什么人能经得住这样的精神冲击。
她高烧了近半月,一觉醒来,整个人就痴了,她功力全失,失了心智,失了记忆,言行举止皆如八岁稚童,再也不复往日精明毒辣的模样。
于她而言,这是一种无比幸福的疯法。
她不可能为任何仙派所容,殷氏本来想杀掉她,抹去这个耻辱的符号,但眼见她疯了,殷氏宗族也无力了。
……他们能和一个疯子计较些什么呢?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乐仁站了出来,说:“我照顾她。”
他说:“我知道乐氏容不下她,我会隐姓埋名,带她去外面游历。”
他还说:“我们两人,一个残疾,一个疯傻,扶扶持持,倒也能搭个伴儿。”
在他同乐礼交谈时,太女呆呆地跪坐在一旁,牵着乐仁的衣襟,眼神澄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
她从高烧中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乐仁,于是,她就像是刚破壳的雏鸟似的认准了乐仁,粘着他不肯放手。
待乐仁和乐礼交谈完毕,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胆怯道:“……想……吃糖人。”
乐仁回过身去,宽和地揉一揉她的额发:“好。”
他和太女就此离开了乐氏,算算时间,也有三四月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