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了不间断的砍杀声从远方传来。
纪云霰依原样坐回原处,解下腰间紫铜酒壶,饮了一大口,抹去唇边酒液后,她仰头看向逐渐高升起来的太阳。
——“交出家主之位”。
——“交出龙脉”
——“这原本都是不属于你的东西”。
类似的指责,自从她的身份曝光以来就是家常便饭,她都听腻了。
那日,在殷汝成和纪云霰的婚礼上,纪渊发现岳父要娶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女儿,面色剧变,失态打翻了面前的碗盏,引起殷青青的注意。
数年前,殷青青就因为父亲不同意自己与纪渊的婚事,和父亲大吵一架,负气别居他所,对于父亲这次续弦,她也不甚关心,甚至不知道新娘子的名字。
……因为她太清楚父亲的身体了。
自从某次修炼出了岔子后,殷汝成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就连行动都需有人搀扶,就算娶妻续弦,也无法再行男女之事。殷青青不必担心会多出一个弟弟来,与自己争夺殷氏家业,她又何必关心父亲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但是,当她从颤抖不已的纪渊口中得知纪云霰的身份时,她几乎要疯了。
……自己丈夫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的父亲?
……这不是挟私报复又会是什么?如果让纪云霰得逞了,还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吗?
不仅殷青青这样想,大半殷氏族人也都如此认为。
时年十六岁的纪云霰,嫁给了年近五十、垂垂病矣的殷汝成,图什么?难道当真是因为心悦其人,到了非嫁不可的地步?
对那些闲言闲语,殷汝成却不在意,即使是在殷青青回过味来,大闹婚礼之后,面对着满堂尴尬宾客,殷汝成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我愿与爱妻纪云霰,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早在初始,纪云霰就担心殷汝成会调查自己的家世,所以稍稍动了些手段,把自己的身份调换到了另一个纪氏之中。
可在殷青青当众捅破自己的身份时,纪云霰注意到,殷汝成的面色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她心中就明了了三四分。
在两人当众行合卮礼时,纪云霰低声问:“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殷汝成多年卧病,连续半日的庆典,透支了他大部分的体力,他一头虚汗,却仍是满眼温柔地注视着纪云霰,反问:“难道因为你是豫章纪氏的女儿,我就不喜欢你了吗?”
谁都知道这不是重点。
纪云霰很想问,我是把你当做复仇的工具,你不知道吗。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
殷汝成已经是活了半世的人了,他不会不知道,即使多问也是无益。
从此,她与殷汝成便成了夫妻,即使因为考虑到殷汝成的身体,二人从未圆房,殷汝成的身体还是一日千里地垮了下去。
半年后,他似乎对自己将尽的寿数心有所感,突然召集族内长老开了一次集会。
——他当众宣布,纪云霰为下一任殷氏家主。
纪云霰是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而这次漫长的集会,耗干了殷汝成最后一丝精血。
等她赶到殷汝成身边,他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纪云霰伏在他榻边,把脑袋轻轻枕在他的手背上,问:“为什么?”
殷汝成轻轻咧开嘴,对纪云霰说:“别枕。我怪瘦的,硌人。”
纪云霰侧着脸看向他那干瘦的侧脸,嗓音沙哑地问:“你信我?”
殷汝成很平静:“你会帮我守好殷氏的。”
相当肯定的语气,让纪云霰的眼眶有些发酸,她把头垂下,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殷汝成柔声道:“再说,当初娶你,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这身体……太不争气了,若是突然走了,没有安排好身后之事,你又没有子女傍身,害你被人欺负了,那可怎么好。”
纪云霰跪在榻前,不知过了多久,才眼圈通红地抬起头来,问:“龙脉在何处?”
每一任家主传位给下一任家主时,都会将龙脉托付给后者。殷汝成因为身子不好,足不出户,便常把龙脉带在身边,温养身体。
听到纪云霰如此问,殷汝成轻轻一笑,从丹宫里艰难地化出了龙脉来,道:“这便是殷氏龙脉,交给你了。”
他的言语和动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或是芥蒂。
一切,皆是因为他相信纪云霰的为人,相信自己的妻子。
纪云霰摊开掌心,接过了龙脉。
龙脉是一团无实体的光芒,在纪云霰手中散射出耀目的乳白色,刺得人的瞳孔生痛,一如白日的艳阳。
她直起身来,对殷汝成露出了一个笑容:“汝成,你既如此信我,我也做一个承诺便是。”
她将自己的丹宫打了开来,干脆利落,倒逆了自己的筋脉,废去自己从六岁起苦练至今的一身硬骨功夫。
剧烈的疼痛逼得她双目赤红,但她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
这世上没有什么捱不过去的痛楚。
纪云霰的思路非常清晰。她知道,如果她真的要成为殷氏家主,就不可能再修行展氏的功法。
待内丹清理完毕,确认周身上下再无一丝展氏功力后,纪云霰将龙脉送入了自己体内,与自己的内丹结在一处,融为一体。
殷汝成早已瞠目结舌,他终于明白,纪云霰要龙脉是作何用处了。
他失声唤道:“云霰!”
他想制止她,但他早已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云霰同龙脉融为一体。
——龙脉为一山之根本,集山水灵秀之气于一体,龙脉一旦离开自己所生之地,不出三日便会枯萎。魔修常争夺龙脉作为修炼进益的渠道,就算强抢到手,他们也只能争取在三日之内吸尽龙脉精华,否则龙脉就会化为废物,再无用处。
而纪云霰把自己变成了殷氏的龙脉。
她的身体,就是殷氏的龙脉。
她若是离了殷氏主山三日,必然灰飞烟灭,与龙脉一道殒命。
她答应殷汝成会守好他的殷氏,她便不会反悔。
时间回到现在。
……眼前白花花的日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但仍然足够她看清楚已经迫近到距离白露殿主殿数十丈远外的魔道修士。
纪云霰正欲起身,一支羽箭便从战场上骤然飞至,直接穿过她的胳膊,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笃的一声钉死在了白露殿大门上。
一道血光飒然飚出,洒在玉阶之上。
随着热血的喷溅之声,白露殿前的弟子们骤然戒备起来,人人注视前方,等待着纪云霰的号令。
纪云霰竟是丝毫不为自己的伤势所动,信手扯过一件殷氏弟子的外袍,披在身上,手腕一抬,长鞭便在空中一甩,姿态优美如游龙戏凤。
昔日在曜云门中仗势欺人的殷家四兄弟,殷无堂金丹被毁、形同废人,殷无乾不幸殒命,殷无越早夭,如今在纪云霰身边,也只剩下了殷无臻。
他早就和殷无堂一样,在纪云霰的教养下变成了翩翩的英挺少年。
殷无臻转向纪云霰,问:“家主,我们该如何做?”
纪云霰目视前方,眸光坚定如冰:“留在原地也好,为戍守朔方而死也好,做你们想做的事情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殷无臻毫无犹豫,几十个弟子没有一人犹豫,纷纷冲向那水火金木纵横的战场。
纪云霰独身一人站在高台之上。
她是殷氏的龙脉,这个秘密没有殷家的人知道。
但她会好好守着殷氏,在必要的时候,她愿意成为殷氏的最后一道屏障。
……因为这是汝成的殷氏,她答应了他,要为他守好。
☆、第146章 逆转(一)
与当日夜袭渔阳的魔修不同, 此次倾巢而出的尽是魔修精锐, 足有四千余人, 。
魔祖降世之后下了明令,屠戮仙界,任何仙派都不要放过。
但在赐予魔修力量后, 他就彻底消匿了踪影。谁也不知道魔祖做什么去了。
因而,原本的魔修第一世家的少家主便得了势, 不仅扶持了宫家,令其重归悟仙山, 还下令让魔修们歼灭各仙派,夺取龙脉, 以资其修炼精进。
此次攻打天下第一大仙派朔方殷氏,他们是志在必得。
朔方殷氏虽有弟子六千,但多数或在外游历,或早已登仙,或自立门派, 留在山中之人不足三千,面对魔修四千精锐之众, 尽管是竭力抵抗,仍是有螳臂当车之嫌。
喊杀咆哮声,砖瓦破碎声,火烧哔啵声,在朔方山间四处响着,像是一把把锋利的针揉进人的耳朵, 模糊扭曲了人的听力。战线以可怖的速度向前推进、压缩,将朔方的土地片片碾碎成稀烂焦土。
眼见着战火冲破了距离白露殿最近的一道殿门颂月门,茕茕一人立于阶上的纪云霰垂首,轻轻抬手抚摸了一下“指天”的表面,随即从台上纵身跃下,一鞭卷中了一个魔道修士的脖颈,指尖微微一点,便有万千光焰争抢着向魔修颈部蔓延而去,轰的一声,将对方点作一个火人。
火光漫漫,将天日都衬得黯淡了几分。
纪云霰只凭一人之身,便守住了这道通向白露殿的最后一条通路。
只要是穿过这扇门的魔修,都殒命在了纪云霰手下。
渐渐的,魔修的尸体堆积了起来,堵住了通路。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尸身上流出,沁入玉砖缝隙,像是一只只细长的、死不瞑目的爪子,向纪云霰的脚底抓去。
殷氏弟子拼死鏖战,可敌不过魔道修士人多势众,在混战中求得自保都是难事。激战了半个时辰后,一个殷氏弟子满手鲜血地在尸山血海中滚进了门,纪云霰一把抓住他被血染成赤红色的衣服,把人一把提起,定睛一看,不禁皱眉:“你是守戍外门的丁远山?外面情况怎样了?”
丁远山却显然是在持续的战斗中崩溃了,双目放空地死盯着纪云霰,犹自战栗不止:“死了,我兄长死了……”
话说出口,他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他眼前陡然流光溢彩,不禁伸手抓住了纪云霰的衣摆:“家主!家主!仙界的增援什么时候能来?啊?他们什么时候能来?”
纪云霰未来得及作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异常的破空剑啸,她反应极快,一把将眼前仓皇的弟子推开,随即就地一个侧滚。
只见一把丈余长尺余宽的巨剑挟裹着浓厚杀机,劈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这一击非同小可,地面被硬生生劈塌了一片,而在石块飞溅,玉沫四散间,纪云霰清楚地看到那柄重剑正握在一个身高足有三米的巨汉手中,雪亮的刀锋正破开层层硝烟,朝她的腰际横削而来!
此时再甩出鞭子制止剑势已是来不及了,目光只一转,纪云霰出鞭如电,卷住了白露殿飞檐上的一只走兽,试图将自己拉起,躲避剑锋,孰料“指天”饮饱鲜血,已是煞气腾腾,一卷之下,走兽竟然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来不及了!
剑锋距离纪云霰的腰身也只差上咫尺之遥!
纪云霰心中刚刚一紧,突觉一股力道骤然而至,抓住了自己尚未收回的鞭子,再一个使力,纪云霰整个人就腾空飞了起来。
那尖锐无比的锋芒,堪堪从纪云霰脚底划过!
纪云霰抬头向上看去,只见展懿背对着太阳,踩在子午剑上,徒手抓住了自己煞气漫溢的鞭子。
任凭那煞气将他手指绞得血肉模糊,展懿也牢牢地将鞭身捏在手心。
他的笑容灿烂得一如往昔:“云霰,近来可好?”
纪云霰对他一笑,并不多叙闲话,腰部用力,借着“指天”的反弹力道,将身子倒立过来,双脚轻盈地反蹬在子午剑下端,轻而易举地从展懿手中收回“指天”,再次落地时,她双手撑地,抬起头来,简短地对展懿道:“……谢了。”
道过谢后,纪云霰将手中“指天”凌空甩出一道光弧飞花,加快步伐,朝冲她怒吼奔来的巨汉正面迎了过去。
而这一声言简意赅的道谢,对展懿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听说朔方被围,展懿便从千里外尽全力赶来救援。
确认纪云霰安然无恙后,他便俯身扎入了外围的混战中去。
展懿是个随性惯了的性子,但事到临头也绝不会乱搅混水,他像是钻入了沙丁鱼群中的鲶鱼,灵活地跳跃,移动,间或抽冷子干掉一两个魔修,推动着分散各处的殷氏弟子渐渐聚拢在一起。
——殷家弟子要是继续保持这种分散的状态,必定会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守护殷氏既然是云霰的愿望,那么也会是他展懿的愿望。
再者说,他为了多看纪云霰几眼,在殷氏曜云门逗留这么些年,死活不肯毕业,都跟这些个殷氏弟子混熟了,在场的哪个弟子他叫不出外号来……
展懿正一边从背后捅某个魔修的冷剑,便听得颂月门边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咆哮。
他猛一转脸,只见那座丈余高的巍峨肉山仰面扑倒在地,手中所握的巨剑铮然落地,胸口则被一道黑色的鞭子刺穿。
身材纤瘦、甚至不及他体格五分之一的纪云霰一脚踏在了肉山的头颅上,把那颗无力的头颅踩入了地底。
她染血的衣袂迎风飘飞,眉眼间染遍凛冽霜色,抬起手,用手背抹去了腮边沾染的魔血。
这样闪闪发光的纪云霰,引得展懿深深看了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把串在自己剑上的死尸一脚踢开。
殊不知,就在距离展懿不远处的地方,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的魔修注意到了纪云霰,对身边的魔修耳语了两句。
很快,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同时锁定在了纪云霰身上。
……展懿和纪云霰均对此浑然不觉。
展懿只一心做自己的事情,竟在混战中重建了殷氏弟子的防守阵线,硬生生在魔道修士的进攻洪流中拉出了一道稳如磐石的堤坝,一面迅速消灭妄图进入颂月门的魔修,另一面阻拦住外围魔修的进攻。
攻守之势渐渐扭转了过来,魔道修士的攻势也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慢慢衰弱下去。
谁想,战红了双眼的殷氏弟子们忽然听得一声嚣叫:“统统住手!你们看看,这是谁?”
一身鲜血的展懿蓦然回首,只见三四个魔修,竟已将纪云霰擒拿至白露殿正门口!
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猛地捏住,毫不留情地紧攥在手心,一瞬间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
注意到情况的魔修们和殷氏弟子纷纷停了手。
魔修们是发现大局已定,不战即可屈人之兵,而殷氏弟子是担心家主的安危。
就冲纪云霰能记住所有弟子的名字这一点,她在殷氏弟子们心目中的威信便不是那些个日日说教的殷氏长老能比的。数十个受她教养、血气方刚的少年见此情状,更是几乎睚眦尽裂。
殷无臻青筋暴突,厉声喝道:“放开我们家主!”
尖嘴猴腮的修士此刻已经得意洋洋地立在了纪云霰身边,狞笑一声:“你们家主在我们手上,你们朔方已经完了。乖乖缴械投降,交出龙脉,我便留你们和你们家主一条性命,如何?”
殷氏弟子纷纷面面相觑,只有展懿直勾勾地盯着纪云霰。
……他本能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就像那日魔道挟持了枚弟一样……
尖嘴猴腮只想再添一把火,为他的胜利助助兴,就转向了纪云霰,笑着露出了几颗稀疏的黄牙:“纪家主,若还想活命的话,就跪下乞饶罢。”
他事先就知晓纪云霰的性情刚烈如火,生怕她咬舌,于是借着人多、硬生生把她擒住时,他第一时间就令属下封住她的灵力和嘴巴,免得她咬舌。
纪云霰的嘴被一条白布勒着,对此人的胡言乱语置若罔闻,动也不动一下。
擒住她的魔修生生推了她两下,她亦是不动如山。
尖嘴猴腮撇开嘴角,露出两颗尖锐的牙齿,口中喷吐出难闻的恶气:“跪下!”
两个侍立的魔修立即会意,狠狠朝纪云霰的腿弯踹去。
纪云霰却硬是站稳了脚步,甚至没有晃动一下。
尖嘴猴腮失却了耐心,后退一步:“让她跪下!”
魔修们也怒了,抬起脚来,狠狠扫向了她的右膝。
——咔嚓。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展懿仿佛听到了那声骨头碎裂的声音,碎裂的骨茬似乎硬挺挺地戳入了他的心口。
纪云霰不再是当日展氏的纪云霰,那一身硬骨功被她亲手废去了。
所以,她的身体再不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