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怀抱着“珍惜生命远离智障”的人生理念,顾长离在叶天雄赳赳气昂昂迈入青岩客栈的时候,麻溜地选择了离开。
自初次穿越以来,迄今已有将近百余年的岁月,便是如何脆弱不堪的心智,也得被这光阴砥砺得粗糙坚韧,更何况顾长离从来就不是那种玻璃心的神经过敏患者,又怎么可能只因为一个小小的过失错漏苛责自己,乃至连意志都随之消沉?
他方才的状态明显是出了什么岔子。
虽然察觉到了异样之处,但是真正导致其发生的原因却还是一窍不通,顾长离只能按捺住忍不住焦躁的情绪,打算等到回去的时候和狐戾形容一下刚才的感受。只在心里暗忖着,这情况倒是和以前看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心魔”有些像。
按照狐戾的说法,这个世界的修真者也有着类似“心魔”的说法,被称为“界外天魔”,不过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个中来历却是没有明说。那时他只是眼神闪烁地挥了挥爪子,不耐烦地表示要遇见这个麻烦起码得等到筑基之上的动心期,离如今的顾长离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叫他顾好当下便是。
如果真按照狐戾的说法,自己离遇上那“界外天魔”的时机的确还早得很,可除掉这种可能,又会是何种原因才会搅得自己如此心绪不宁?
“小弟弟?”
兀自沉浸于自己思绪之中的顾长离对于外界的反应自然缓了些许,直到眼前蓦地多出一簇雪白芬芳的娇小花朵才叫他恍惚回过神来,那熟悉的香味却是叫他一下子回忆起来,先前自己被忧虑烦恼缠绕的时候,便是这股花香唤回了他的心神。
“姐姐一直叫你怎么就不回应呢?”
顺着握住花束的那只洁白修长的素手向上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少女朝气的娇俏面容,挂着活力满满的甜美笑意。
“从刚才就在盯着姐姐手上的宁心花,是想要照顾姐姐的生意么?”
卖花姑娘的声音和她给人的感觉一般无二,都是十分地清脆甜美,那双明亮讨喜的杏仁眼一眨不眨盯着你的时候,足以让大部分人都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语。
“嗯,花美人更俏。”
在最早以前的本职是纨绔少爷的顾长离对于不抱坏心眼的妹子从来都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更何况刚才还是这位卖花姑娘的一束花帮了个大忙,没有过河拆桥打算的他径自伸手取过那一束被白纱轻轻束起的花束,同样笑得惬意欢快,顺便便是一句单纯不做作的情话奉上。
“年纪小小,这嘴儿倒是和涂了蜜一样甜。”
小姑娘像是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过,亦或是以顾长离不过八九的年纪来看,并不是会说谎话唬人的,直把她羞得俏脸绯红,却又抑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冲动,轻轻伸出一个指头点在后者的额头,满是嗔意。
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放到小姑娘的手上,顾长离板着脸摸了摸被戳出一个小印记的额头,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娘亲和我说过,可不能对漂亮姑娘说谎,不然以后可是讨不到媳妇的——还有,男子汉的额头不能随便碰,碰了会长不高。”
那束外表普通的小白花明眼人看来哪里值得了一块碎银,卖花姑娘却是毫无异样地将之笑纳,把手臂里挽着的花篮稍稍整了整,听闻顾长离回答的她又是一阵轻笑。
“却是已经想到这一折上了吗?且叫你娘放心——”
以如今顾长离都来不及回应的速度又是一指头戳上额头,小姑娘舌头一吐,巧笑嫣然,“小郎君长得如此俊俏,哪里会是找不到媳妇的可怜人,说不准日后还得担忧选择太多,挑花了眼。”
她一边说着,脚下动作却也不慢。顾长离根本无法见她如何动作,仿佛空气中还浮动着那姑娘带着笑意的打趣,其人却是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又遇见了一个不简单的角色了么?
顾长离面瘫脸揉着自己两度被袭击的额头,不禁想起初来此地时小二哥与他夸口的,仿佛青岩镇就是个仙人批发市场似的,路上扯个人来都是一方高人——难不成这传说是真的?
怎么可能。
默默抱紧了怀里还带着动人芬芳的花束,顾长离过于常人的思维能力让他在念头刚刚产生的时候就于脑海中上演了诸如——“春天种下一个修道者,秋天收获一仙人”——这样种庄稼一茬又一茬的的场面。
他打了个寒噤。
古人云的“物以稀为贵”果然不是玩笑,一想到大白菜似得一波又一波的修真者,便是知晓他们的力量是如何强大凶悍,也觉得失却了那份威严感。
被小姑娘称为宁心花的花朵一直静静散发着怡人的香气,并不如何浓烈馥郁,可直让人觉得心神平静,思维清晰,顾长离不是感觉迟钝的人,抱着花朵走了一段时间便觉察出其中的奇特之处。这么想来,方才自己思绪纷杂险些一蹶不振的时候被花香唤回神智却并不是运气使然,也是这种外表平平的花朵当真蕴含奇效。
修真者随身携带的物什,果然非同一般。
回想起掌柜那满书乱跑的怪字,以及卖花姑娘一整篮的奇花异草,顾长离顿时在心中起了心思。
眼下正值白玉京纳徒前夕,小镇里不知隐藏了多少来自仙宗的观察者,扮演着普通村民的角色,将五湖四海来客的行貌表现尽收眼底——谁知道在这之中,会不会有人如卖花姑娘一般,顺手拿出自己觉得无用的东西摆摊贩卖呢?
境界不同眼光不同,他们看不上眼可有可无的事物,?8 杂谌缃窕故欠踩艘桓龉顺だ肜此担淼囊庖蹇刹灰话恪?br /> 而且,就算买来的东西普普通通,一无是处,可是在青岩镇的镇民店家面前刷会存在感,给他们留下个印象也不是坏事。
于是,青岩镇的街头巷尾,莫名传来了一声声软糯悦耳的孩童话语。
“大爷,给我两串……不,五串糖葫芦。”
“小姐姐,这玉佩怎么卖?”
“小孩子怎么就不能买酒了,我要三坛!!”
“大娘,来一份凤梨酥,栗子饼,桂花糖……”
“…………”
于镇里的进行了好一番大扫荡的顾长离,因为事先便打听好几位店家愿意在收钱之后帮他把东西带回青岩客栈去,没了后顾之忧的他于集市里蹉跎了好一阵,最后才姗姗来迟地到达小镇的边缘,也是客栈小二哥里最最浓墨重彩介绍的一处地境——紫竹林。
说这话的时候,小二哥的眼睛都在皮卡皮卡地放光,看样子是恨不得自己冲上前去得了那登天的机缘,超脱俗世逍遥天地。
手里还攥着根糖葫芦啃地正欢——那位卖糖葫芦的老大爷看上去慈眉善目,很有点得道高人的架势——的顾长离正打算进去竹林打量一番,却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挣扎的声音。
不久之后,一团灰不溜秋的物什便连滚带爬地蹿到顾长离跟前,抬头看他的眼睛泪水涟涟,别提有多狼狈,不是狐戾又是何人。
这厢狐戾好容易才从险处逃出生天,仓皇无措之际顾长离便突然像是天神(……)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顿时叫他心中一怔。
——难不成他口中说着不要我出来惹麻烦,其实却一直在背地里跟着我,担忧我的安危?
被自己的想象感动到了的狐戾自然而然地忽略掉顾长离还大煞风景握在手上的那半根糖葫芦。
场面一度十分温馨——直到某人放下糖葫芦,有些倒胃口地皱眉,万分嫌弃地扫了眼满身是灰的狐戾。
“你挖煤去了?”
顾长离如是问道。
第65章
狐戾被顾长离挤兑得,原本心怀触动的感情顿时荡然无存,只恨不得伸出爪子挠他一脸。这样的念头还没生出多久,比寻常人灵敏许多的耳朵已经听到身后脚步落在脱落枯黄竹叶的窸窣声,它吓得浑身一颤,刚想开口让顾长离快跑,又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顾忌般,当即抿住嘴巴,一言不发地拿爪子去推顾长离的裤脚。
“你……竹林里有危险?”
有点嫌弃地瞅了眼狐戾沾满灰尘碎叶的爪子,顾长离不着痕迹地把脚收了收,不过这只平日里行为刁钻的青丘狐眼下的表现很是离奇。觉察出不对来的他也顾不上洁癖不洁癖,拦腰抱起狐戾往肩上一放就要转身离开——倒不是他突发善心,想着不能丢下同伴不管这样的热血理由,纯粹只是因为他们眼下就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就他眼下的细胳膊短腿,也许跑不过天赋异禀的狐戾呢?若是竹林里当真藏了个狐戾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一个人落入幕后黑手的魔爪中备受折磨这种事想想就很凄凉,必须得找个伴才行,必要时刻还能丢出去当诱饵。
狐戾这种闭关修炼久了,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单纯(蠢)家伙哪里晓得顾长离就一个小举措里的百转千回险恶用心,此时他正努力扒拉着顾长离的肩膀好不让自己在剧烈的颠婆中被甩出去,歪头看向面色阴沉气喘吁吁的顾长离的眼神相当复杂。
这个人类现在……是要带着他一起逃跑么?
明明那么弱小……一点力量也没有,却愿意为他对上完全不知道深浅的敌人?
“碰——”
像是什么重物撞击地面的剧烈嗡鸣猛然传来,还没有跑出几米远的顾长离好悬没收住自己快要踉跄倒地的身体,嘴角抽搐地看向离自己仅有数尺距离的半人高青石,后者已经深深陷入了地面,并且留下了几道夸张的龟裂痕迹。
他要是再跑得稍微快上那么些,不就是活生生被砸死在地的下场?
被自己脑补出来的场景唬了一跳,顾长离也没有心思去抱怨狐戾就是出门不到几个时辰的光阴里就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大敌当前还想着起内讧这种蠢事,可不是聪明人应该做的。
“小孩?”
沙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心中默念几句清心咒,深吸一口气后徐徐转身,看向来人。
出乎顾长离意料的,那位慢慢在竹林里显出身形的男子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身强体壮虎背熊腰,毕竟那才比较符合随手掷出一块起码重达几百余斤大石的设定,而是一个身材颀长,甚至略有些瘦削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与周身阴沉不详的气息十分相符的黑色长袍,面孔倒是十分病态的苍白。此时他正一只手扶着一棵修长挺拔的紫竹,另一只手握着把形状怪异的刀具,寒星似的眸子凝视着顾长离,以及他肩上的狐戾,充满了肃杀和威胁的意味。
“我一般不杀小孩。”
“太弱。”
“一点乐趣都没有。”
黑衣人不含丝毫感情色彩的声线仿佛来自幽冥地府一般,让人彻骨发冷,他阴测测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浑身绒毛炸成一团的狐戾身上。
“把它留下,走;否则,一起死。”
“…………”
即使情景况已经发展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乍听这样中二外加反派气息浓重的台词,顾长离还是忍不住恍惚了片刻,脑内小剧场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那些烂俗武侠or仙侠剧里的经典台词——“不,我是绝对不会放弃你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你以为这样的离间计会对我管用吗”blablabla——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在某位不知名的武艺高强黑衣人打算取自己性命的紧要关头,顾长离他,走神了。
走,神,了。
一阵蜜汁沉默过后,惊怒交加到来不及照顾气氛的狐戾抱着“自己实力不顶用还拖了人类下水,简直是青丘狐千年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样的念头,正打算从顾长离的肩上跳下视死如归地自投罗网。这样的动作刚刚进行了一半,就叫因为肩膀突然一轻而回过神来的顾长离揪着尾巴提了回来。
“嘤嘤嘤!!!”
失了着力点只能四肢在空中胡乱扑腾的狐戾简直要出离愤怒,生命受到威胁却无能为力的憋屈和要害部位被人攥住的怪异以及种种他自己都无法辨别分明的感情杂糅混合,一时间竟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眼下的心境。
“也不知道阁下这里有没有这样的俚语,在我们那里,有一句十分适合现在的句子,叫做‘打狗也要看主人’。有时候倒也不是因为那狗或者其他什么动物重要感情如何深,只是毕竟是养久了的畜生,别人看了也知道那是你家的,被不想干的人落了面子欺侮了,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眼睁睁看着,不是明摆着显出主人的无能吗?”
将狐戾提到眼前随意抬手晃了晃,在前者愤愤的,写满“你才是狗!”的目光控诉中,顾长离嘴角的弧度并没有显出几分欢笑的意味,反而带着冰凉的感觉。
“所以,你是想陪着你家的‘狗’一起死么?”
缓缓抬起握着那把带着奇怪歪斜扭曲,乍眼看去仿佛被人大力折揉过的短刃的右手,一阵强风十分应景地从林中往外刮来,吹起满天落叶的同时,亦将黑衣人的长袍扬到空中,猎猎作响。他的脸上扬起嗜血而凉薄的微笑,猛地俯身像是想要做一个冲刺。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面无表情的僵硬神色不着痕迹地变了变,看着顾长离提着那只白狐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的身影,莫白尘无语半晌,终于在对方即将走远的时候压抑不住满腔怒火,开口喊道。
“小鬼!你回来!”
“你要去哪?!!”
“回来!!”
其声之盛,响彻云霄,一时间不知惊走多少林间飞禽。
“哎呦——”
喊得正欢的莫白尘被后脑勺传来的一记重锤打得一痛,蓦地合上的嘴巴险些没把自己的舌头咬破。按说脾气本就不好的他对于这样的突然袭击应该是会恼怒的才是。不过他本人却毫无自觉,而是连忙转过身低眉顺眼地表示恭敬,“前辈。”
被他唤做前辈的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肤色蜡黄目光无神,除了身上罩着一件颇为出尘的月白道袍,他看上去和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流浪汉一般无二。
不过之前趾高气昂气势汹汹的莫白尘在他面前却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活想个受气小媳妇,差别之大,简直判若两人。
“那只灵兽分明已经见到了前辈您,为什么不干脆撤去笼罩紫竹林的结界,让我直接把它除掉?”
莫白尘满腹不解地问道。
“按你的说法,如果我把结界撤去,你会杀了那只灵狐,那灵狐身旁的小孩呢?”中年人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反而向莫白尘提了疑问。
“……原原来前辈那个时候就在了啊……”莫白尘心中一惊,连说话都带着结巴,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那只是为了吓唬小孩的瞎话,前辈你说过在仙宗招纳弟子的时候不可杀人,我怎么可能明知故犯。”
“你知道就好。”
对于莫白尘信誓旦旦的模样中年道人并没有做什么表示,只是淡淡颔首后便要离开,莫白尘没想到对方一来一去这般干脆利落,连忙趁着对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竹林间的时候追问道,“那小……那孩子最后毫无反应地离开,明显是知道当时的我无法离开紫竹林的范围,那是前辈暗暗提醒的么?”
“——不是。”
中年道人早已在林中没了踪迹,最后他的回复也像是幻梦般影影绰绰地从空气中传来,带着不真实的气息。
果然……
前辈可不像是会温柔地提醒这种事的人。
也就是说,那个孩子只是凭借我出现后的那些表现就看出了我的色厉内荏,因此才会对威胁恐吓毫无惊惧,乃至走神?
又是一个小怪物。
莫白尘心有戚戚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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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离了小镇外围,目光中再也看不见那片紫竹林为止,狐戾才从不可置信的懵逼状态中回过神来,也顾不上自己是被顾长离提着走了一路的尴尬姿势,刚想要开口发问,顾长离一记凉凉的眼刀飞来,顿时叫他脊背一凉,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装死。
狐戾那副遇事秒怂的惫懒样子叫顾长离十分无语,索性提着这么一块肉走了有段距离,他一早便有些不耐烦。手上的劲头一松,在地之前心引力的作用下眼看狐戾就要头朝下落地,这才如梦初醒般用不可思议的灵巧程度在空中翻了个身子,顺利地用脚碰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