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言尽于此,别当成是玩笑话就好。”
上下打理一番自己的仪容衣着,对着房间梳妆台上不甚明亮清晰的铜镜扫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疏失后,顾长离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眼底的讥诮冷淡尽去,只剩下符合一个天真懵懂孩童形象的清澈无暇。
“老实待在房里,不要惹麻烦。”
随着代表木门开启和关闭的两道吱哑声响,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几乎是被一个人类小孩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毫无反抗能力的狐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矫纵跳跃落在那扇碍眼至极的寒酸门扉前,抬起右爪想糊它个稀烂。
脑海里不知为何蓦地响起带着孩童软糯声线,却不含分毫软弱犹疑,仿佛命令的话语,狐戾那只准备作恶的爪子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
“我,我才不是怕了那人类小子——”
“只是……只是……这镇子委实古怪,谁知里面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码,为了不打草惊蛇,本大爷这是忍辱负重,忍辱负重……”
神经质般念叨几句,却也不知道是为了解释原因亦或是自欺欺人,在原地转了几个圆圈,那道矮小瘦弱的身影离开后,偌大的房间空幽寂静,没了半点多余的响动,一时之间竟然让狐戾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这样的感觉却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严重。
如是念想,再加上脑补中自然而然出现的,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褪去惯常的清冷淡然,写满崇拜和尊敬的模样,狐戾只觉得那种舒爽,比自己当年偷吃了老不修私藏的人参灵果还要销魂许多,仅仅只是些微的可能,就叫他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身体。
——
拿爪子在茶桌桌面上划拉下这一句话,为了避人耳目,狐戾越上正对着后山竹林的窗台,推开木窗闪身而出
这厢已经出了门的顾长离并不知晓某只狐狸对自己的警告还是阳奉阴违,仍是抱着让他吃瘪服软的心思出去打探青岩镇的隐秘,他顶着一张白白嫩嫩,人畜无害的小脸蛋,倒真正像是一般孩童般,蹦蹦跳跳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方才趁着静心打坐的机会,顾长离把这一段时间里的见闻事务一一回顾了一遍,尤其是有关于青岩镇的一草一木,更是不曾放过分毫。
自一路走来的观察所得,青岩镇本身,一点都没和和富庶,繁荣这样的词语沾边,镇上的居民顶破天也不超过一百余户,而且大半都是务农的人家,金秋已至,小镇附近的农田里忙碌着辛勤的农夫农妇。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青岩镇便是再如何破旧,小镇的标准配置——客栈,驿站,杂货小店,药铺,铁匠铺,官衙,却是哪个也没有落下,不过前面的数量词只是有些可怜兮兮的一罢了。
顾长离如今落脚的,便是青岩镇里唯一的兼做饮食生意的客栈,名字毫无出奇地叫做“青岩客栈”。店小客稀,打理店面的眼下只出现了两人,年纪轻轻,五官俊朗,很是健谈的店小二,还有一位慈眉善目,和气生财的掌柜,那小二的身份暂时不知,单看掌柜,却是有几分异常。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方才那双粗短肥笨的手执着一把平平无奇的兔毫笔,落在颜色泛黄,残破古老的账簿纸上,记录他与管毅的名字来历——再正常普通不过的场面——如果那字能和掌柜的举动一样平淡无奇的话。
按说以顾长离现代人的见识,华夏儿女数千年的基奠,篆隶楷行草字体五系的蓬勃发展,无论是笔意挺瘦体势劲媚还是拘而不拙放而不流,亦或是用笔圆转清腴华润都曾经见过甚至是亲手写下……却始终不曾见过,那样难以言喻的文字。
倒不是说掌柜的字是如何构造清奇惊艳万分,严格来说,他的字的确优美,然则比之自己幼时临的几位书法大家的名作,却还是欠了些许。一个偏僻破落的小镇的破落客栈,藏了位书法造诣极高的掌柜这种事虽说少见和稀奇了些,但总非是匪夷所思。
不过…………
在那个奇异的空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先前余光瞥过的短暂瞬间的顾长离十分确定一件事——那胖掌柜写的字,会动。
他的第一笔落在第五行,写的是一个顾字,原本的第四行写的是来自西泽国的柳依依。那之后,掌柜的手有意落在纸面上挡住他的目光,再离开时,却是一整排的字都往上移了几行,跑到了第三行去,而原本第四行的西泽柳依依却变成了东岳南康。
若是在他原本的世界,这样的情况不是被当做魔术,要么就是灵异事件。然而在这片大陆上,它有更加可能而且合理的解释。
来时的路上,狐戾同他介绍修真界一些基础的知识后曾经提及过,有些读书人以文入道之后,自己原本修持的君子四艺根据熟练程度也有可能获得境界变化,比如说书法,就有诸如“生灵”,“起舞”,“化形”等说法,产生这样变化的文字对于画篆,刻符有着显而易见的增幅作用,因此在修真界十分受欢迎。
其中“生灵”的特点,就是其手书的文字偶尔会变动位置,四处“串门”,不久之后便会恢复。
能写出这样一手字的人,境界绝对是在筑基之上,然而真正什么位置,却也不是如今顶破天才锻体一二层的顾长离能够得知的,他如今清楚的事只有一件。
这样的前辈高人,会跑来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当个普通掌柜,联系上白玉京收徒的消息,如果不是负责考核的考官或是观察者,他就把——就把那只狐狸的名字倒过来写。
咳咳,不能着急。
想清楚其间关隘的顾长离并没有当即巴巴地贴上前去套近乎,且不说如今身无长物的自己拿什么东西打动已经脱离凡人范畴的白玉京高人,便是有,也只能当做底牌在紧要关头使出。距离真正的考核可还是有着一周的时间,这座看上去平静无波的小镇周围,甚至在它的内部,有多少虎视眈眈善恶难辨的目光注视渴盼着,又哪里是一时半会弄得清楚的。
枪打出头鸟,局势混沌不明的时候蹦哒的最厉害的,不是主角就是炮灰。
他一个死不了回不去,重生那么多次也没见到什么金手指的普通人,哪里有主角命,安安静静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
如是想着的顾长离维持着绵软和煦的笑意,“羞涩”地收下一位漂亮大姐姐的糖果并朝其展颜一笑后,不出意料地收到“啊呀呀好乖好可爱”地赞扬,外加一次埋胸kiss……
嗯——他绝对没有暗爽,绝对没有。
好容易拜托了一群由自己的外表引来的女性团体后,正要离开客栈的顾长离忽然听到一阵朗声大笑,笑声之中充满了快意和欢畅。
循声望去,顾长离看见了一位……迎着逐渐*起来的日头,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衣着简朴面容清秀的少年。
此时他正一边笑着,一边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喊道,“白玉京,我叶天来了!”
“我,终将凌驾于这九天之上!”
“…………”
在客栈厅堂的一众懵逼脸之中,顾长离腹诽的话语十分诚挚地表现出他们的内心。
——这傻是谁?
第63章
玉琼峰,镜湖。
恍若镜面般平静无波的巨大湖泊,倒映着青云之上格外纯澈无暇的天空。偶尔掠过寥寥几只仙禽飞鸟,擦蹭着水面而过,漾起清浅的涟漪,波纹圈圈传递而出,四野葱茏树木的影像随之轻晃,模糊了边缘。
在这样超乎凡人想象极致的美景中,于镜湖湖畔,手执一杆普通粗劣,像是随手拗下一截枯枝制作而成鱼竿,戴着一顶湿漉漉蓑笠的老者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一副完美精致的画卷中突然多出一笔顽童漫不经心勾上的涂鸦,扎眼得紧。
“开始了么?”
细细的鱼钩线蓦地开始晃荡,甩开一圈圈的波纹,有鱼上钩的迹象并没有惹来这位垂钓老者的多大在意,反而让他皱起眉心,一道道时光烙下的纹路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更加增添了垂朽苍老感。
“师傅师尊。”
伴随着几声或清脆或沙哑,却同样蕴含着极深恭敬与孺慕的问候声,老者身后大变活人一般,突兀地多出了原本根本不见踪迹的几道身影。
“徒儿已经将今年的收徒任务交给戒律堂的吴楚坤负责,地点仍旧是青岩镇,目前离正式开启山门还有七日时间,还未曾出现疏失差错。”
说话的是一位白衣白发,偏偏面相却很是年轻的女子,她的容貌并不算上乘,周身都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冰寒气息,像是极地之中千年不化的冰魄般,只是稍稍靠近,就让人觉得清凉彻骨。
“玄璃行事……师傅我自然是晓得的。”
闻言老者呵呵轻笑一声,手中鱼竿轻轻的震颤异动叫他眼睛一亮,轻斥一声,“兀那滑头,还不速速与我上钩。”
话音刚落,便听得水声大作,那杆鱼钩几乎快要被巨大的力道折成直角的形状,让人忍不住担心它是不是下一秒就会干脆利落地折断,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老者并不着急,操控着鱼竿时而放线时而收紧,与水底之下迄今未见模样的不知名生物颤抖半晌,终于还是技高一筹,捧得大鱼归。
“咝——”
原本一直表现地冷冷淡淡,即使面对授业恩师也仅是稍微柔和了眼神的女子在亲眼目睹老者的“收获”之后,却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少顷之后,竟然悄悄红了眼眶。
“不枉我在这镜湖旁蹉跎了数年时光,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老者捋着自己长而茂盛的胡须笑得志得意满,右手一甩,那只离了水却还在不停的拍尾挣扎,依稀可见周身缠绕淡淡火光的怪鱼便落在女子跟前,很快由她取出纳物囊收了起来。
“我可不习伺候那金贵玩意,还是玄璃你替为师好好蓄养起来,待那天厌了便把它放回镜湖就是。”
“——是。”
名为玄璃的女子微微抿唇,她与数年前的一次修炼中出了岔子,原本讲究阴阳协调的功法逆行,造成阴气过盛阳气衰竭的恶果,即使事后很快在几位师兄和灵药的协助下恢复大半,却也依旧落下了暗伤,从此修炼事倍功半。若要改变这种窘境,最好的办法便是寻得一种名为“地火鱼”天地奇珍,此种鱼类得天独厚,呼吸吐纳间自带浓郁的阳气火气,并且极易被人体吸纳消化,正是对症之物。
只是“地火鱼”的来处不明,数量稀少,拥有者大多敝帚自珍,仔细藏着造福自家还不够,哪里舍得交出来予人疗伤。自家事自家明,玄璃自觉当初修炼失误便是自己疏失,已经劳得师兄师傅多方奔波,哪里还肯把自己的情况披露,平白又生牵挂。
却是不料……师傅老人家一早便把此事挂在心上,在镜湖湖畔一留,便是将近十年的光阴……
“这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和当初的小女娃般动不动地哭鼻子?”
老人洒然一笑,抖了抖手中其貌不扬,甚至算得上简陋至极的鱼竿,“今日得以功成,除了天道眷顾之外,最大的功臣便是这杆——丑鱼竿。”
“……师傅……”
玄清身侧一位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在盯着那杆鱼竿,特别是它的竿身眼也不眨许久之后,用有些哆嗦的语气,颤巍巍地问道,“您……不是把那青丘狐王交给您的凤凰木拿去……拿去……”
“就是那截破木头,橫杈竖枝的,让我想要弄一根漂亮点的鱼竿都不成——”
身为炼器大师的玄桦,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从凤凰木中萃取出号称“火中精粹”的凤凰神火而不得,这下却眼睁睁地看着好端端一截灵气充沛的凤凰木成了眼下这幅穷酸破落的可怜模样,若不是眼前是带领他走上正途,他最最尊敬的恩师,早就指着对方大骂一句“暴殄天物!!”。
身份不同眼光不同,玄桦作为炼器师最关心的自然是天材地宝一流,而身负见性峰一脉,差不多已经是铁板钉钉下一任宗主的玄逸想得却要更加深远。
“师傅已经接受并使用了狐王狐渭的馈赠,便是同意与他的那笔交易么?”
“…………”
玄清同样想到了此中关隘,而且因为牵扯此事,她总免不了多想师傅是为了自己才不得不接下与白玉京有宿怨的青丘狐一方的援助,如是想来,更加愧疚难当。
“莫要去钻那牛角尖。”
老者叹了一声,平时素来挂着温和笑意的面容中却是多了几分萧索意味,“当初开山祖师和青丘狐最早的统治者之间的事随着光阴渐去,岁月流逝,早就成了斑驳泛黄的回忆往事,又何必因此祸及后人?再加上…………”
“再加上原本青丘狐的就是中立的立场,行事极端亦正亦邪,如今千年不战的天地大誓已经快要到了尾声,乱世将临,多一分助力就是多一分胜算。”
和垂钓老者像是同样年纪,声音却比前者的清朗明快许多的人忽然插话打断了对方,若是顾长离在场,一眼便能认出,他便是当初出现在顾家村,并且给了自己一枚玉佩的白玉京前辈。本来这是十分无力忤逆的举措,只是看那老者与玄逸玄桦玄清师兄弟几人脸上的无奈却并不含不忿恼怒的神色,便能知晓这样的场景早就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你这惫懒货色,年纪轻轻就见天见地地顶着张鹤发鸡皮的老脸在我眼前晃荡。”
佯装愤怒的老者骂了一句,伸手往另一名‘老者’身前一抹,在空气中起了像是墨迹溶于清水般的波纹涟漪逐渐平静之后,再度显现在众人眼前的已经不是那个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慈眉老人,而是一位皱眉抿唇,显得有几分不愉快的俊俏年轻人。
“这可是辛苦大半天布下的幻阵……师傅您难道不曾听镇里的凡人讲过,‘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么?出门在外,还是顶着一副长者的模样好办事,不然总容易叫人小瞧了去。”
嗤了一声,老者看向玄清的眼神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叹惋,“以你那性子,就算顶着个老仙人的模样也瞒不了多久,油嘴滑舌——这些琐事暂且不提,此番你们四人下山,可有寻得几位满意的修道种子?”
迎着玄清那一张“我挨骂了好委屈”的无赖脸,老者也没了继续教训他的心思,也不知是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风光纵横了一辈子,偏偏临老之时收的关门弟子,比他还要深谙“不要脸”大法,青出于蓝胜于蓝,只能草草转移了话题。
“幸不辱命。”
“略有收获。”
“不负厚望。”
“——也就那样。”
自然,最后那个一看就不靠谱的回答来自同样不靠谱的玄清本人。
“徒儿寻得了一位身带变异冰灵根的幼童。”
玄璃嘴角轻翘,周身凛冽锐利的气息都因为这抹浅淡而真诚的微笑而变得柔软许多,想来也是为自己能为师门寻得一位凉才而感到由衷的欢喜。
“徒儿选择的一个风火双灵根的少年,先天天赋不算极佳,但是在炼器和丹道上才智过人,可承我衣钵。”
玄桦对自己的选择同样感到十分满意。
“徒儿的玉牌交给了一位少年儒生,风灵根,才学出众,年纪虽小,心志坚定,身具浩然之气雏形。”
身为白玉京宗主的首徒,同样是由诗书起身,最终踏上修道一途的玄逸,在初见那个眼神明亮目光坚定的孩子时候便已经做出了决定。
“八九岁的小孩,灵根什么的懒得去测,长得挺不错的,合我眼缘。”
待到师兄师姐们一一说完自己看好的对象,玄清这才抬了抬眼,懒洋洋地说道。
场面一时间……十分尴尬。
“胡闹!!”
说话的这是几个师兄弟中性格最古板沉稳的玄璃,光是听完玄清那不成体统的回答,她就险些没忍住要挽袖子打人了。
“——师姐你先别急,我还没把话说完,那小子身上绝对有什么秘密,好玩的很。”
玄清俊逸出尘的面容上,那一双常年笼罩着莫名色彩的漂亮桃花眼眼底倏忽闪过一道亮光,随后很快隐匿不见。
与此同时,远在青岩镇兀自面对着某行为怪异的傻逼的顾长离忽然觉得浑身一冷,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毛病,难不成脑残病毒(……)还会传染?”
悄悄把自己胳膊上竖起来的寒毛一一按回,顾长离只觉得自己一脑门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