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语洁哦了一声，站在门口没动。肖染知道她还有话说。
果然宋语洁咬着嘴唇，想了想，嘱咐他道：“我哥，这次回来我见他，我感觉他情况不是很好……不是明面上的那种不好，其实表面上看不出来的。但是怎么说呢，就是咱们才能看出来的很多细节。”
肖染看着宋语洁，等她继续说。
宋语洁仔细回想着：“我就和你说我观察到的吧……目光回避，他和我说话都下意识错开眼神，精神不集中，削水果刮胡子我见他弄伤自己都有好几次了。手指肌肉抽动，说话语速比以前慢了，语言表述过程中停顿增加，别人和他说话他也经常会分神，而且我见他屋里好晚都还亮着灯，我猜是失眠……这几天我注意了一下，失眠应该挺严重，可能还有食欲减退，体重下降……太多细节了。别人看不出来，以为没什么，连妈都说2 他就是工作压力大了点，让我少没事找事……可我担心我哥啊！”
宋语洁拉着肖染在走廊里细细碎碎的叨念：“年前他刚回来，我问了他一回，有没有去找心理医生。他让我别管了。我说你不是找过肖染么，他说你给他转诊，他没答应。我说那我介绍他别的咨询师，我哥就明显有点狂躁，冲我发脾气让我别管了。”
宋语洁哭丧着脸：“我哪能不管啊。真是的。”
她叹了口气，说：“我看他提到你的时候，态度还算平静，你一会进去和他聊聊吧……我知道这事我对不住你，你主攻方向不是这类，是我信不过别的咨询师，把我哥推给你。你们咨询结束了，我更不该让来见我我哥，但是……但是我哥那人……唉……”
宋语洁说道后来，没说下去。她皱着眉头，一脸愁苦。
肖染站在走廊上，偏头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心理却有些难受。
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就是有种揪着疼的难受，如果不是当初那场夏然而止的咨询，也许事情不会步入如此糟糕的走向。
这会宋语洁嘱咐完肖染，怅然了一会，掏出钥匙开门。肖染弯腰拎起地上的东西，偷偷做了几个深呼吸。
结果一进门，就听见许磊在和他妈妈吵架。——或者也不是吵架，只是单方面的训斥。
“不结婚？不结婚你还想一直这么自己过下去么？老许家就你一个儿子，你不生孩子，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么？”
“我都给人家姑娘说好了，过几天她妈妈带着人家上门来。什么叫让我别浪费时间了？！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你已经不小了，还是离过一次婚的，当初就不让你和姓樊的那个贱人结婚，你偏要结！结果呢，还不是离了！当初就让那个贱人骑到你头顶上，你说说你！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人！你现在还想怎么样？都拖了这么多年不生孩子也就罢了！我现在让你见个姑娘你都不肯见了？！你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妈了？你要气死我啊你？！”
张燕燕原本就是大嗓门，如今扯开了喉咙骂，声音更是尖利。肖染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
他看见了客厅里的许磊。
男人站在张燕燕面前，弓着背，低着头，因为背对肖染而看不清表情。但是肖染一眼就看出他瘦了，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颓废，死气沉沉的。
宋语洁将肖染带过来的礼品放在桌上，连忙过去劝着，“妈，您快看看谁来了，肖染给您带了好多东西呢！”
许磊听见肖染的名字，顺着声音回头。他的目光茫然了几秒钟才凝聚起焦点，接着一瞬间，脸色都白了。
肖染不敢看许磊，越过他走进屋里，冲着张燕燕叫了一声阿姨。
张燕燕喘着粗气，明显怒气未平，却又在外人面前不好发作。肖染帮着宋语洁将礼品一一摆在桌上。
他能感觉到，许磊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那目光仿佛如有实质的一座山，沉沉的压着他，让肖染无由来的感到烦闷。
第16章
礼品在桌上摆好，堆了整整一桌子。
张燕燕看见外人来了，缓了缓自己的呼吸，冲着许磊冷哼了一声，转头便换了一副脸孔。
“染染来了啊。哎呀，有几年不见了染染都长这么大了，越长越帅了不是。来就来，拿着么多东西干什么，真是的。你和你燕燕阿姨这么客气。”
肖染礼貌的笑了笑。“阿姨哪的话，这不是应该的么，年前阿姨您给我家送了不少东西，都还没好好谢谢您呢。阿姨也是越来越年轻了，看着这么有气质，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张燕燕掩嘴笑了两声：“哎哟，你这孩子哪学的，可真会说话。什么四十多岁，阿姨都是快六十的老太太了。”
宋语洁见肖染和张燕燕正聊得开心。便连忙趁机将许磊拉到了一旁的走廊。她小声和许磊说：“哥，你先回屋呆一会。”
许磊看了看肖染，似乎有些犹豫。
宋语洁笑道：“放心吧，肖染在咱们家吃晚饭呢。你回屋等会，过会我让肖染去找你。”
许磊辩解说：“我没……”
宋语洁不听他解释，推搡了让许磊回房间了。
肖染和张燕燕坐着聊了一会天，多是些家长里短的闲碎话。肖染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
两人在客厅聊了一个来小时，楼下有人找张燕燕去打麻将，肖染趁机脱身。
他去找宋语洁，宋语洁说要去厨房准备晚饭，让肖染去找许磊。
肖染在客厅站了两分钟，才挪动脚步，轻轻敲了敲许磊的房门。
他等了片刻，却没有人应声。宋语洁从厨房探出头，自作主张给肖染开了门，让他直接进去。
肖染进了房间，随手关上门，见许磊正背对他在阳台站着。
难怪没有听到敲门声，肖染心想。
他拉开阳台的门，咳了一声，许磊略有些惊诧的回头。他竟然在抽烟。
肖染眉头微微皱了皱：“你不是不抽烟么？”
许磊低头笑了笑，“不抽，但也不是不会抽。……生意场上来往，难免沾染恶习。”
肖染点了点头。他看见阳台茶几上放着一包新拆开的烟，里面只少了两支。估计是春节是谁送的礼。他陪着许磊将剩下的半根烟抽完，两人回到了卧室里。
许磊在床上坐下，肖染搬了把椅子坐在许磊对面。
他仔细的观察许磊，看他的手，看他的指甲，看他的领口，看他下巴上的伤口，看他眼底的青黑。他一条条对比着宋语洁的话，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许磊低头，避开肖染的目光，苦笑道：“其实今天，原本是知道你要来的。没想到，你来的时间不凑巧，一来就让你看了笑话……”
肖染摇摇头。他注意到许磊的小拇指在轻轻抽动。
“磊哥……”肖染叫了一声。
许磊愣了几秒，像是没料到肖染会用这个称呼。他快速看了一眼肖染，然后盯着地板笑了一下。
肖染犹豫了几秒，想了想措辞，小心地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有大半年没有联系了，你的……问题，解决了吗？”
许磊摇了摇头。
肖染又问，“那怎么不去看了呢？是很忙？除了我之外……语洁和我，都能帮你联系到很多经验更丰富的咨询师。”
许磊又摇头，他看着地板，像是在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过了一会，才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缓慢地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觉的我现在……好像对看心理医生，也都有些阴影了。”
肖染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等着许磊继续说。
许磊想了想，开口解释道：“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再找其他的人再去做咨询。预约了几次，最后都没去成。只要一想到，也许我又会做错，又会把一切搞砸，就觉得很恐惧。”
“恐惧？”肖染下意识重复。
许磊叹息：“对，恐惧。感觉就像是一个循环。我总想着……我要一遍一遍的对一个不认识的人说自己的隐疾，说我离过婚，说我阳痿了，说我不行……说我失败的一切，说自己乱成一团糟的生活……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恐惧。”
“我觉的自己会被嘲笑，或者被厌恶……我害怕这些。我害怕自己会周而复始的，将咨询又变成一场无疾而终的治疗。然后被转给下一个人。”
“想到这些，就觉得恐惧，还有种恶心的感觉……”
他顿了顿，补充说：“是觉得我自己很恶心。”
“活着就恶心”
肖染的心有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他忽然觉得手有些冰凉，像是掌心都冒出了冷汗。
他突然站起来，对许磊说，“你等我一下，坐在这里别动。”
然而许磊依旧低着头。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像是回忆让他对外界的反应都变得迟缓了起来。
肖染有些急匆匆的出门，他走到厨房，找到在厨房做饭的宋语洁，也不管炉火上正做着东西，就拉着她往外走。
“你电脑在哪？有打印机么？我想给你哥做个评估。”
宋语洁有些愣然。她一边擦着手，一边带肖染进自己的房间。她听出了肖染语气里压抑着几丝慌张，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担忧。“电脑打印机都有，你这么快就出来了，我哥和你说什么了？”
他们进了宋语洁的房间，电脑是开着的。宋语洁坐下输入密码，肖染便催促道：“你先帮我把问卷打出来。”
宋语洁连上网络，打开自己的资料夹，问肖染要什么。
肖染想了想，报出了几个问卷：“SCL-90，SAS，BDI，SSRS，NGASR……”
宋语洁一边听着一边找，皱着眉嘟囔：“这都是临床诊断啊。90项症状清单，焦虑，抑郁，社会支持评定……”
当听到最后一组缩写，她骤然回头：“怎么还有自杀评估？！”
肖染低着头，小声的嗯了一声。“我感觉他的自我厌恶感很重……以防万一，我做个评定……”
宋语洁瞬间担忧起来，一扭身将椅子转过来，面对着肖染问：“肖染你和我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找我哥聊他一个字都不和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他都已经这么严重了？你已经和他结束咨询半年以上了，这不算违规。我作为家人我有权了解情况。”
肖染看了眼工作中的打印机，等宋语洁连珠炮似的问完，才摇了摇头。
“我说不好，我得看看问卷结果才能知道到什么程度。”
宋语洁追问：“那假设呢？你总得给我说个大概！”
肖染低着头想了想，双手插在兜里，用脚尖搓了搓地：“神经官能症，伴中度抑郁症。”
宋语洁吓了一跳：“中度？那不是要住院么？”
肖染有点烦躁的啧了一声，摇头说：“你哥肯定不会同意住院的……要看量表得分。不过得让他去医院做心电图和血检，肯定到要吃药的程度了。”
宋语洁低头不说话了。
肖染踌躇着说：“对不起……语洁。”
宋语洁摇摇头，语气很低落：“你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的错……明明我才是我们才是他家人，却没察觉到他的情况，我才是最失职的……”
宋语洁叹了口气。两人心情都有些不好，各自想着事情不再说话。
房间里传来电脑嗡嗡的声音，打印机刷刷的工作。直到机器吐出最后一张印满了墨字的纸，肖染拿着问卷回到许磊屋里。
许磊还坐在床上，他的情绪似乎回缓了过来。看到肖染回来，快速瞄了他一眼，没事人一样打着招呼：“你回来了啊。”
肖染有点被他的态度气到，想把问卷都甩他脸上。
第17章
他有些粗暴拽着许磊在书桌前坐下，拿了根笔塞进他手里。
他指着被扔在桌上的问卷说，“你先把这些都做了。”
许磊瞄了眼问卷标题，低下头，捏着笔的拇指轻轻搓揉着食指，下意识有点抗拒。
肖染叹气：“你得知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咨询师了，我们结束结束半年以上。”
许磊喉咙动了动，低声说：“我知道。”
肖染于是弯下腰，让视线与许磊平齐。他手撑在桌子上，目光沉静。“但是。磊哥，我想帮你……”
许磊眼神闪躲了一下，将目光落在问卷上，掩饰般地说：“我正要做么……”
他有些不情愿的提起笔开始答题。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咨询的缘故。许磊在肖染面前，潜意识里焦虑的时候，行为举止就会不自觉地退行，像个小孩似的。
肖染心底叹了口气。他搬了刚才坐的椅子，在许磊旁边坐下。告诉许磊有不明白的可以问自己。
问卷有长有短，光是打印下来就有二十来页。许磊做的很慢。他一旦开始做了，便做的很认真，每道题都要想一会才作答。肖染等了二十分钟左右，许磊才做完第一份。肖染拿过已经完成的那份问卷，找了支笔帮许磊算分。
问卷大多是分数量表，按照对问题同意或不同意的程度来作答。许磊做完的问卷很整洁，他会在认为符合的阿拉伯数字上画一个小圆圈。每个小圆圈都画的大小一样，整齐有序。如果不是因为蓝色的墨水偶有晕开，几乎要让人怀疑连答案都是机打上去的。
肖染侧头看向在身旁认真答题的许磊，男人的样子很专注，他时不时会陷入回想，回想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头。偶尔遇到想不清楚的问题，还会轻轻抿一下嘴唇。
许磊的嘴唇不薄不厚，形状好看，抿嘴的时候，唇角会凹出一个小坑，有让人想亲一下的冲动。
肖染收回目光，看回问卷，顺便打开了手机的计算器软件计算分值。
五套问卷，许磊做了一个多小时。等肖染全部算完的时候，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他将最后一个数字写在问卷下方，把厚厚一摞纸扔回了桌面，伸了个懒腰。
许磊拿过肖染算完的结果看。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见上面标了许多分值，常模分，项目分，因子分等等。
“你看的懂吗？”肖染问许磊。
许磊摇了摇头。他用脚尖顶着地板，让椅子微微后仰，想了想，开玩笑似的口吻问：“我是不是病的没救了？”
肖染瞟了他一眼。
然后许磊坐正身体，严肃地说道：“这些东西，你可别给语洁看。”
肖染嗤笑了一声：“你也知道自己的状况，不能让语洁知道？但你可别忘了，她是你妹妹。”
许磊顿了顿，扭头看向窗外，半响后说：“正因为她是我妹妹，我才不想她担心我。”
肖染呵的笑了一声，看着他，等他解释。
许磊想了一会，小声说：“其实没过年以前，十二月份的时候，我寄东西回来，托语洁给你家送去的时候，语洁就问我了。问我是不是还想找你。我说是。我问语洁，为什么在酒吧遇见你，你和我出柜，我在你家住了一晚，你就非得把我转走不可呢……”
“然后，语洁和我说了好多你们行业的规矩。什么双重关系、咨询设置，咨访双方匹配乱七八糟一大推。”
“她说咨询室外过长时间的相处，已经打破了设置。而且你的性向，也和我主诉的问题不匹配。”
“她说你第一时间将我转诊其实也是对的。只是处理的时候不够柔和。”
“她告诉我，咨询师和来访者是当不了朋友的。这只是一场合作与交易。”
许磊顿了顿，语气有些低沉：“可是等我回来，语洁还是打电话让你过来了……我知道自己又在尝试打破了界限，还让她成为了自己的帮凶。”
他自责地说：“我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在犯错，还要把周围的人都拉下水。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更多了……”
肖染认真听许磊说完，叹了口气。他的语气有点无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越不告诉她，她就越会担心你啊。”
“你以为语洁为什么叫我来呢？你状态不好，我看得出来，语洁当然比我看得更明白。你什么都不和她说，她只能找我来。”
肖染顿了一下，似乎快速的想了什么，皱了皱眉。“许磊，你不希望你的家人为你担心，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一种排斥？”
他说：“你拒绝家人对你的关心，为什么？你在排斥你的家人？”
许磊不说话了，他也没有回答肖染的问题。只是渐渐呼吸变的略微急促。他攥着问卷的手指用力，将纸捏出了不规则的皱痕，隐约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过了一会，许磊又问：“我严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