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日将去流火星的行宫过冬,如今帝都也正处在冬天,虽然说皇宫和暖,但陛下想要趁着御寒的借口多跑几个地方也是正常。”薄流一面在虚拟屏上翻找着刚才说的那条新闻的详细情况,一面同她解释道:“咱们的陛下还是个孩子呢,贪玩一些不是十分正常么?听说从前元帅还在帝国的时候,每年也经常带着陛下出宫游玩,只是她走了之后,陛下这还是第一遭出宫。”
“是么......元帅经常带着陛下去玩么?”林池又是一阵怔愣。
周瑾那人,性子其实有些无趣,大多时候,她宁愿待在书房多看几本书也不愿意跑出去玩的。在她和周瑾刚刚认识的那两年里,很多次,她去找周瑾让她带她去玩,可周瑾总是有事情在忙,以至于直到周瑾上了战场,她和周瑾也只是一起出门玩过那么几次而已。
而且次次都是登山,次次都是看日出。她那时候人小,性子又被养得十分娇气,每次爬到半山腰便不肯再往上走了,这时候,周瑾便会无奈地刮刮她的小鼻子,将她背在背上一路往上走。
周瑾其实只大了她五岁,最开始和她相处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很奇怪的是,在那些伏在周瑾背上、任由她将她往山上背的日子里,林池总觉得这个还有着少年人的单薄的肩膀,是世界上最让人感到安心的地方。
曾经,周瑾给林池的安全感甚至一度超过了她那仿佛无所不能的父皇所给的,她就是在这种似乎被全身心地宠爱着、呵护着的感觉中一点一点地爱上了那个总去她殿里找她、会耐心地给她讲外面的有趣事情的人。
那个会温柔地将她背在背上,即使已经流了汗也不愿意将她放下来的倔强的大姐姐。
如果周瑾真会带着她们的孩子出去玩,那应当也会将她照顾得很好吧。
对这一点,林池是笃定的。
想着想着,她的脸上又不免浮现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来,薄流一直注意着她,此时,这抹笑容不出意外地便落到了薄流的眼底,令她也愉悦地眯了眯亮若星子的眼眸。
“是呀,虽然元帅低调,但总有人能‘嗅’到元帅的踪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陛下太过可爱的关系。听说,元帅曾经为此苦恼过一阵子。”薄流的声音中带了笑意,某一个瞬间,林池觉得这笑声也像极了周瑾的笑,常常含着她这个人素有的隐忍,又带着几分的上扬,轻易便能搔在人的痒处。
每次一听到,都能让人的骨头酥上一酥。
这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林池疑惑地看了薄流一眼,因为船舱内十分温暖的关系,此时薄流只是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质长袖衫,不像往常那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遮住,那衣衫的领子开得有些低,虽然连锁骨都看不到几分,但却露出了白玉般莹润洁白的皮肤。林池顾不得失礼,又仔细看了几眼,越瞧越觉得这与周瑾的肌肤也很像。
都是雪一样的纯白。
林池狐疑地蹙了眉,又去瞧薄流的手,之前她一直戴了手套,以至于直到今天,林池还没看清楚过薄流的手,而今天她恰好没戴手套,大概是觉得穿着薄衫还带手套的确是十分奇怪的缘故吧。
这样一仔细看,林池却又失望了,薄流的手虽然也很好看,但是却比周瑾的手指骨节要粗一些,看起来虽然不影响美感,但比不得周瑾的纤细如玉。
只看着一双手,不,只看一只指头,林池便能确定这不是周瑾。
周瑾的手不是这样的。
心中松了一口气,林池突然想起之前她们在进行的话题,连忙顺势对薄流道:“能给我看看么?我的微型电脑似乎出问题了,最近总是开不了机,更别提联网了。”
她眼中的小心和期待令“薄流”叹了口气,心中对她的怜惜快要压制不住,可她终究忍住了,没有直接将林池抱在怀里,而是从善如流地取下了手腕上的皮带,连着微型电脑一起递给了林池:“要不要我找人帮你修一下?船上有机械工,虽说专职是修理飞船,但既然连大家伙都能修,对付这种小东西应当也不在话下吧。”
她眼中满是关心,只在林池低头的一瞬间闪过了一丝促狭。
“不用了,反正我这次回到曜日,便要去军部递交退役申请了,这东西我也戴不了多久了,不费那个心思了。”林池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连忙绷着脸拒绝了。
薄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退役?”从前真是没发现池儿这么有说谎天赋。
林池脸颊微红道:“嗯,我马上就要退役了,这次回来,便是要去办退役手续的。”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应付别人询问的借口,毕竟一个军人,一个肢体健康的军人突然出现在从前线回来的运输船上,还是容易令人起疑。
毕竟,为元帅送信回帝国这种借口,用一次就够了,再用,被发现的风险不要太?2 蟆?br /> 她倒不会觉得别人会猜出她的真实身份,只担心对方将她当做了逃兵。
薄流的眼神又深沉了一些。
第71章 .瑾落清池(三)
在上战场之前,周瑾便见过很多死人。那些尸体死状各有不同,有些是属于身材健硕的大人的,也有些是属于长期在街边扒食的瘦弱小孩的,虽然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但当死亡来临,表现在他们身上的东西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冰冷和僵硬。
他们或许死于矿难,或者死于劳累,还可能死于饥饿,在偏僻的矿星上,物资从来不是充足的,身体好的、走运的能活着,运气差点的,就只能为广袤的坟场增添一两个土丘。
在千百次风吹雨打过后,连茕茕而立的土丘都不会再有。
正因见惯了死亡,明白了那些冰冷的尸体也没什么可怕,周瑾第一次见到战友就在距离她三步的地方被弹片削去了半片脑袋而立刻死亡时,心中并没太多恐惧,只是一直充斥在鼻尖的火药味与血腥味的混杂气味,令她总是感到不适。
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会完全清楚血液究竟是什么味道。
例如一截被埋在海底无数年的废铁,被捞上来时,表面全是斑斑锈迹,看起来,竟比已经完全腐烂的枯木还要死寂,此时凑上去闻一闻,那废铁所散发的味道便应当和血腥味很相似。
同样的充满粗粝感的腥味,同样的代表死亡的气息。
这种味道,一旦浓郁到了一定程度便极易令人反胃,只是那令人直接吐出来的到底是充斥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是那血腥味道背后所隐藏的死亡,就很难说清楚。
总之,首先接触到战争的士兵会忍不住呕吐,那不是稍微克制下便能制止的行为,而是剧烈到几乎不由人控制的行为,在这种难以抑制下,他们会吐出胃里的最后一点东西,甚至吐出胃液,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而很巧的是,周瑾所在的这个营地里,便以新兵居多。
这群被看做是扶不起来的烂泥的新兵,在被逼着和反叛军作战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没有逃过这一铁律,而和一旁扶着小腹大吐特吐的她们相比,还能安静地趴在匆匆挖就的战壕中端稳枪朝着不断朝她们这边推进的周瑾无疑是个异类。
她似乎,生来便是属于战场的。
一开始,这种想法只在炮灰营中流行,而后来,跟着周瑾赢来几场令人匪夷所思的胜利后,越来越多尝到甜头的人笃定这一想法,他们有些当兵已经很多年,有些直到一个月前还在繁华的都市里浪荡地生活着。而无论是哪种士兵,最后都心甘情愿地追随着周瑾,从小型的几场战役开始,一直到能够决定战争胜负的大型战役。
周瑾也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路往上升,直到成为了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将。
那时候,她还未满二十岁。
那时候,军中无数人坚信着这一点:周瑾少将是天生的将才,也是最强大的战士,她天生就适合战场。
可从没人知道,其实周瑾很讨厌战场,见惯了死亡不代表能漠视死亡,对于周瑾来说,正因为太清楚生命的脆弱,才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可是在战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
最开始到战场上的那段日子里,周瑾一直表现得十分冷静,她甚至没有为相熟的战友的死亡而流过一滴泪,可那不代表不悲伤。
周瑾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太习惯把一切都埋在心中,即使那些情绪几乎把心刺得千疮百孔了,她也只是把流出的血擦掉,默默等着伤口结疤。大概是年少时候她的眼泪从来没被在意过、甚至偶尔还会为她带来责骂的关系,她逐渐明白其实流泪只会显露出自己的脆弱,只会加重家人的苦楚情绪,因此她便渐渐忘记了流泪,后来她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情绪了,她却发现自己早已没了眼泪。
这样也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毕竟,也没人真正喜欢看见眼泪吧?
那些抱着枪躺在又冷又硬的行军床上的日子里,望着一片漆黑的帐篷,周瑾常常这样安慰着自己。
她是双s级的alpha了,她身上背负着的是将周家从泥地里拔起来的使命,她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她的未婚妻,那个在她看来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还在皇宫中等着她回去。
她不能死在战场上。
于是她只能让自己变得愈发冷硬,比身下这张床要冷硬,比少时在矿星上亲手挖过的那些漆黑矿石要冷硬。
要像寒铁一般冷硬。
后来,她好像真的把自己磨成了一块铁,她变得越来越冷,在战场上对敌人下手时越来越干脆,从前的那些挣扎和不忍,似乎也随着手上性命的不断堆积而消失不见了。
一个人杀死第一个人时,总归是很害怕的。
但是杀死第十个人和杀死第一百个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了。
这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两年,她第一次获得了和家人通讯的资格,而她的第一个电话,没有拨给自从从矿星上去到曜日便沉溺于首都星的奢华生活的父母,而是拨给了心中一直想念着的,她的小太阳。
两年时间不见,投影中的女孩儿长大了一些,只是两年,她的骨架便如青竹般拔节长高了,不似曾经那样软绵绵微胖的一团,而是突然长成了个会羞涩地抿着唇笑的少女了。
而即使是隔着遥远的太空,周瑾也能感受到林池身上那股春风般和煦的味道,奇异的,在见到林池的那一眼起,这两年来在战场上磨出来的戾气似乎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寒气遇上了阳光,再如何不甘也只能乖乖化为乌有。
周瑾的心中,突然便得到了平静。
“瑾姐姐,你是不是很不开心?”两年的不见并未让两人生疏起来,简短地分别说了说自己的近况之后,林池有些疑惑地盯着她,直接问出了从一见面便想问她的问题。
周瑾眼底的阴郁也许能骗过其他所有人,但却一定骗不过林池。
这大约是因为这朵正含苞待放的帝国玫瑰太过纯净的关系,在她那里,第一眼看到的,几乎便会是事情的本真。
她总能一眼便望到周瑾心里。
这大概也是一种特殊的连接吧,她懂周瑾,尽管她不知道周瑾为什么而阴郁烦躁,但她就是知道眼前的瑾姐姐不如看上去那样毫无阴霾。
觉得周瑾肯定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了,林池当下便撅起了嘴:“早说了嘛,父皇不该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的,他总是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却一直不肯把你调回来。瑾姐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是被一国的帝后捧在手心小心呵护而长出来的花朵,从小便不需要接触任何阴霾,因此,如今虽然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明明已经脱去了幼时的稚嫩了,却还是不自觉地朝人撒娇。
偏偏无论是谁,只要被林池这样既娇又软地望一眼,都要被戳中心中最柔软的那块肉。
看着林池干净不染尘埃的眸子,周瑾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她笑着摇摇头:“没有,我没受伤,我只是......只是精神上出现了一些问题,有些疲惫罢了。现在看到你,那些问题便都不再是问题了,你等我,顶多再有两年我一定回帝都。”周瑾这两年也在长,十七岁的她,不仅身高教两年前要高,就连面容也有些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而发生在周瑾身上,便令人不得不再一次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十五岁时的周瑾,长得已经足够好看,而十七岁的周瑾,更是美丽得无可方物,仅仅两年时间,上苍似乎又在周瑾身上倾注了更多的心血,令她展露出一种似乎只应该存在于想象中的美丽。
真如不小心落入凡尘的谪仙,只是瞧她一眼,便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如果不是周瑾的凶名早已远播,恐怕,就冲着这幅绝伦的美景,都不知道要引得多少军人犯罪。
军中,即使是alpha之间也不是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林池也差点迷失在了这美景中,但她还记得两年前分别的场景,此时当周瑾的“两年”一出口,她便皱了眉,可爱地摇头道:“不成,你肯定又是在骗我,你两年前就说顶多两年就会回来的,可两年过去了,你还是待在资流星上,连给我打个电话都不愿意。”说到后来,林池已经是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
指挥一场中型战役都不慌乱的周瑾,竟然就在林池将落未落的眼泪下感到了无措,她伸手想去给林池擦眼泪,却又想到这是电子投影,不由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安慰道:“再信我一次,我之前没到战场,不知道真实情况的复杂。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清楚了战争的走向,最多不超过两年,我一定能回去的。”
“那,那我就顶多再信你一次,两年后你再不回来我就嫁给别人了。”林池委屈道,可她虽然看起来委屈,一双漆黑眸子里却满是狡黠,看起来,之前的眼泪可能也是骗人的。
这小东西学坏了,周瑾暗暗想到。
“那可不行,你是我定下的媳妇儿,怎么能嫁给别人呢?唔,如果两年后战争还没结束,那么我就是当逃兵,也是要回去见你的。”周瑾又是一笑,她眼中有星辰的璀璨微光,这样对着林池笑,立刻便让林池脸红了。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你很想嫁给我么,池儿?”周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眼中满是了然。
林池的脸瞬间便涨红了:“不,不要脸,谁很想嫁给你了。我,我就是,就是暂时没见到更好的。”
“比我更好的?那你恐怕永远都见不到了。”周瑾眼中的笑意更深,看着林池愈发绯红的脸颊,她的心中温暖极了。
“我不跟你说了!”林池羞愤地睁大了眼睛,可手指却一直没有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钮。
第72章 .瑾落清池(四)
和林池在一起的时刻,无论有多长,在周瑾看来都是太短。第一次不得不和林池结束通话时,她看着因为联系时间到了而黑掉的屏幕,心中不由涌上一股不舍。
尝过和林池短暂相见的滋味,一旦挂掉电话,迎接着她的便是更多的孤单感。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她一边等待着和林池的再次联系,一边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天见面的情景,以此来缓解相思的苦楚。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当时没有把电话打给林池,也许这几个月来她就不会再次体会到一开始分别时的那种牵肠挂肚,可想到再见到林池时心中的喜悦,她又觉得和见到林池时的高兴比起来,那之后的孤单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了。
所幸在前线,也没有太多时间让周瑾胡思乱想。
无数场胜利的战役下来,她的声名逐渐在军中传播开来,作为数百年来唯一的一位双s级的alpha,她受到的注目原本就是其他人所远远不及的,而随着个人的战绩被不断刷新,一直保持着全胜的她更是逐渐成为了军中士兵们的新偶像。
他们狂热地追捧着她,以能分到她手下为荣,即使她当时只是一个大校,还远远不是后来的少将,也更不是统帅三军的元帅,但在当时,追随她的人已经多到足以让她同那些叛乱的贵族一样发动一次叛变。
如果她当时有野心的话。
她当时当然不会有那种心思,她从没那种野心,当时的她,满心只想着为皇室平复了这场叛乱,然后带着荣誉回帝都,去回到那个一直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女孩儿的身边。
她早知晓了人心的复杂,但她那时候还不明白,为了绝对的权势,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