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媵侍的一丈红（七）
石岚跟随寺人来到升霞殿，此时殿中十分安静，几个宫婢恭敬的静立一侧，殿内几乎针落可闻。
石岚静静立于殿中，目光一一扫过殿中摆放的精巧摆件，身后传来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石岚转身望去，端阳蹙着眉，满脸疲累的走了过来。
“石氏阿岚见过端阳公主。”
端阳随意摆了摆衣袖，由宫婢扶着坐在榻上，“阿岚，过来说话。”
石岚直起屈着的膝盖，坐在宫婢放好的榻几上。
“阿岚，前次说起头疾你头头是道，不知可有良方化解一二，”端阳歪倚着桌几，皓白的手腕撑着簪着华丽头饰的脑袋，细弱的脖颈微弯，白皙的面容有着不易察觉的疲累。
石岚仔细看着端阳，似乎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端阳也不怒，只懒懒抬着眼眸，瞅着石岚，看似无谓的样子。
可石岚又岂会被她这样的假象欺骗，端阳何许人，若不是疼痛太过且又无人可医，她会这般纡尊降贵，柔声细语？
“那时我就说过，公主需得少思，可公主似乎并没有听进去。”
端阳不耐烦的皱了下眉，石岚当即停住规劝，“近日我跟表舅学了些手法，可缓解疼痛，若公主愿意，阿岚愿一试。”
端阳眼眸微阖，想到姬琅高明的巫术，恹恹的道：“试试也无妨。”
石岚起身净手，请端阳卧到榻上，又摘下那些紧绷着头皮的发簪，手指轻柔的在她头部按压起来。
一刻钟后，石岚将力道放轻，耳边传来端阳细微悠长的鼾声。
一旁侍候在侧的宫婢眼露惊奇，嫣红的嘴唇惊讶的微张着，似乎不敢相信公主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石岚小心起身，示意宫婢将锦被盖好，自己悄然退了出去。
坐在回返姬府的马车上，石岚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时代，书籍是最宝贵的财富，前朝灭亡早就了如今的五国鼎立，可也损毁了大量珍贵书籍，五国中寻常人根本没有资格识字，贵族中能够识文断字倒是不少，可终究不如没有文学鼎盛之时的见识与远见。
当世藏书最多的要数前朝士族定居最多的越国，许多秘录典藏都只藏在这些大族藏书楼中
姜国传承不过只两百年，底子到底薄了些，端阳虽是公主，但见识有限，否则怎会做出明知原主是有力臂助，却眼睁睁看着她身死，为敌手添砖加瓦的蠢事。
姬家是传承千年的大族，几经战火洗礼依然屹立不倒，族内藏书楼中涉及各个方面的典籍无数。
当初姬氏远嫁姜国，姬琅跟她感情深厚，跟着一起送嫁过来的，只是姬氏没过几年病逝，姬琅对姬家不满却又无能为力，干脆留在这里研究起了巫术。姬琅虽然放弃士族身份，可他毕竟是姬家嫡支子弟，天资聪颖，遍览群书，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记在脑中的知识有多少。
而石岚有着不下于他的聪颖且因为修炼法诀的缘故，神魂强大，这几个月在姬琅的熏陶下，不但将巫术研究个透，就连那些杂学也都涉猎许多，今日石岚为端阳做得不过是最普通的按摩，只是她的手法很是特别，在姬家也只有当家主母才有资格享受到。
端阳受头疼困扰许久，一觉好眠之后，必然对石岚的印象更加深刻。
第二天一早，寺人再度上门，石岚应邀进入升霞殿时，迎面而来的端阳噙着笑意款款走来，柔软的手指亲热的伸出，拉着石岚的，“阿岚，你可来了。”
石岚屈膝行礼，端阳直接将拉起，到一旁的桌几边坐下。
“好了，快别多礼了。昨日你走后我整整睡了三个时辰，真是多亏你了。”
端阳这样亲近的态度让满殿的宫婢一惊，再看向石岚时，目光已不像从前那么疏离冷淡。
石岚温婉一笑，微垂着眼眸，恭敬回道：“能为公主尽绵薄之力，阿岚很荣幸。”
端阳抬着眼睛看向石岚，心里对她的知情识趣、谨遵尊卑之别十分满意。
“有过要罚，有功就要赏，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石岚抬眸看着端阳，片刻后她起身，郑重的跪倒在端阳脚下，“公主，阿岚的确有事相求。”
端阳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适才的亲热也淡了许多，“说。”
石岚直起身，细瘦的腰身挺得笔直，“阿岚愿随侍公主身侧，为公主分忧，至于旁的还请公主代为周旋。”
石岚这话让端阳一惊，要知道媵侍说白了就是陪嫁过去的妾，既然是妾哪有不侍奉赵王的道理，更何况媵妾不侍奉赵王，在宫里形同宫婢，根本就没有太高的地位，日后岂不是做一辈子奴婢。
“你可想好了？”端阳挺直腰背，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石岚点点头，面上是满满的坚定。
端阳审视的看着她，似乎在思索她话里的真假，慢慢的她起身，将石岚扶起，面上露出一丝柔和，“好吧，只愿你往后不要后悔才好。”
石岚顺着端阳的力道起身，精致秀美的脸庞十分认真，“不会的，望公主成全。”
端阳微微含笑，没再说什么，只是心里一直悬着的提防不知何时放下了许多。
再次服侍端阳小憩之后，石岚返回姬府，心里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十分满意。
石岚知道自己的长相，这样秀美无双的姿容，如果不向端阳做出对赵王无心的姿态，是无法打消她的戒心的。
石岚很清楚，之前几次任务她都是靠着误打误撞和小聪明完成的，可是这次明显是要宫斗，她一个长在红旗下的阳光少女喊打喊杀实在太过暴力，倒不如躲在端阳身后，让她跟那个元芸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后，再做打算。
日子过得飞快，石岚每日除了去宫中为端阳按摩之外，便沉迷在书简的海洋里，不知不觉离公主远嫁的日期近了。
一日清晨，石岚结束清晨的祝祈舞之后，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之声，石岚皱了皱眉，扬声道：“妪，去看看怎么回事。”
阿平应声出去，一会儿回来禀报，说是郎主派人送来石岚的陪嫁，姬琅查验过后很不满，要去找石父算账。
石岚不齿的冷笑一声，这个石父可真是无耻，靠卖女儿升了官，却不肯为此多付些财帛。
转念之后，她心里又一暖，姬琅是个洒脱自在的性子，对金银财帛根本不放在心上，可就是这样的自在人却为了她，跟人家为财物起了纷争，只为让她日后可以过得稍稍舒心一些。
两厢对比，孰亲孰远，一目了然。

☆、第33章 媵侍的一丈红（八）
“妪，去跟表舅说，不必气恼，我自有办法让阿耶乖乖奉上当初说好的陪嫁。”
石岚嘴角微勾，脸上带着柔柔的笑意。
阿平应声离开，没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了，府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入夜，石岚沐浴更衣，踩着倾泻满地的月光，飘然起舞，黑蓝通透的天空忽然飘过一缕黑云，那云似雾似气，聚散中缓缓飘到石岚头顶的位置。
石岚拿出纤细柔软的发丝，秀气的手指轻轻一甩，那发丝好似陡然一亮，如一道黑光，牵引着上方的黑云直向石府飞去。
石岚定定的看着天空久久不语，刚养回来的好气色转瞬憔悴几分。
“这就是你的办法？”身后清朗低沉的声音响起，石岚背脊一僵，面露苦色，“表舅。”
月光中，姬琅恨恨盯着石岚，“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那些阿堵物哪值得耗费自身的寿元图谋。”
石岚刚施完术，此时身体有些虚，起身走动时，踉跄了下才站稳脚跟，“表舅教训的是，只是这个的术我是一定要施的，如今只是将日期提前些罢了。”
姬琅一直站在暗处看着她，自然知道她施的是什么巫术，“这次还是周氏受术？”
石岚摇摇头，“是石瑶，”石岚瞥见姬琅不赞同的表情，便道：“在石家周氏和石瑶最是可恶。表舅，我就要离开这里，恐怕一生都不会回来，若是不在此时报仇，难道还要放着她们在这里快活不成？”
姬琅摇摇头，却没说什么，在他看来谁都没有石岚重要，只要她好就行，管他旁人是死是活，更何况那术并不是什么阴损诡谲的恶术，因此他转身离开时只叮嘱了句，“明日开始按时喝我送来的汤药。”
石岚耸耸肩，算是应下。姬琅不差钱，上次他送来的汤药疗效极佳，三五付后，她损耗的精血就补得七七八八，只是折损的寿元却无力弥补。
两日后的傍晚，石父一改前两日避而不见的做法，主动登了姬府的大门，跟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七辆装得满满的平头宽舆马车。
石岚没有出去，石父是她的阿耶，陪嫁这种事还是姬琅出面比较好，毕竟石岚的身份让她无法违逆石父的意思。
夜幕降临时，府里重归平静，阿平喜滋滋的从前院跑回来。
听闻石父将前几日送来的陪嫁涨了四五倍之多，石岚撇撇嘴，暗道石父这一家子都是极品，父亲寡冷，假母伪善，妹子浅薄无知，至于那个小郎，有这么一群人陪伴，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原主在这样的家中生活十六年，还能顶住富贵的诱惑，坚持不做媵，实在难得，或许是姬氏基因好，让原主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只可惜莲花虽好，但却不耐风雨，最后落得凄惨凋零的境地。
第二天，石岚修习完毕，来到竹楼，姬琅将昨日探听来的消息讲给她听。
受术后的两日，石瑶在出游时突然神智混乱，将她因为嫉妒暗害某个贵女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传扬开来，如今那家得知之后，已经上告到了姜王处，请陛下圣裁，石父焦头烂额，刚刚升上来的官职可能不保，还得想办法医治闯下大祸的石瑶，而周氏也因为这个发生变故，本已好转的病情急转直下，现在被当做疯妇关在屋子里，再不能出去半步。
石岚静静的听完，心中火烧火燎的感觉淡了些许，心里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牺牲的那些精血和折损的寿元是值得的。
原主其实是恨的，恨将她冷冷抛在一边的父亲，恨面上慈和暗地里阴狠贪婪的周氏，还有那个尖酸刻薄，总喜欢欺负自己的石瑶。
只是她是个不争的性子，面对种种刁难不公，就只记得孝道，将埋怨和恨意深深埋在心里。
在石父降为仅有四百石食邑县尉的旨意下达到石府时，石岚捧着满满一匣子的金叶子，登上马车与公主的送嫁车队汇合，临行前，她将阿平留在了姬府。
阿平对原主一片忠心，石岚希望这样的忠仆可以悠闲的安度晚年。
马车上，几次劝阻无果的姬琅悄悄将一块温润莹白的暖玉塞进她的手心，面上依旧不羁，可眼神却藏着深深的关切，“你的嫁妆表舅过几日换成金银命人带去赵国。这个你拿着，赵国宫中有忠于姬家的暗探，找机会联络上，这是表舅能给你的最后助力。”
石岚眼眶一热，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来回滚动，眼看就要泪洒衣襟。
姬琅见她这幅模样，哼道：“你若反悔现在也还来得及。”
石岚眼中带泪，嘴角却挂着坚定的笑，摇头。
姬琅气急，呼的甩了下袖子，跳下马车，车厢外传出他清朗低沉的声音，“阿岚，你要牢记，你的身上流着姬家的血，比起那些什么公主、皇子，高贵无数倍。”
石岚撩起车帘，看着姬琅广袖飞舞，宽大的袍服随风轻摆的风姿，微微一笑，表舅放心吧，此去我必定让大家都知道世上还有个女郎叫石岚。
送嫁的车队缓缓启程，两个月的时间，足够石岚将端阳建立起来的戒心全部瓦解，即将到达赵国都城时，端阳对石岚的态度明显亲热许多。
车队在都城的街道上蜿蜒前行，路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端阳姿态高贵的在姜国的使臣和赵国的官员引领下走进休息的驿馆。
石岚一袭简单宽松的白衣同其他三名媵侍默默跟随其后，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前面一步远的端阳紧绷着的下巴，僵成一块的肩背，以及她紧张到无法自控的颤抖。
石岚抿紧唇瓣，修长身躯挺拔，脚下迈的步子不大不小，刚好跟上前面的步伐，却又隐于端阳身后的阴影中。
迎接的官员中，其中一位身着暗黑色甲胄的俊朗青年很快留意到与众不同的石岚，看着她优雅的身姿，青年脚步不由一顿，目光在石岚身上来回的打量。
明明姿容无双却偏不着粉黛，明明风姿曼妙，气质高贵却甘愿落在众人之后，隐于暗处。
这是为何？
年轻的将军目光露出一丝疑惑。

☆、第34章 媵侍的一丈红（九）
依照赵国惯例，端阳在驿馆停留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石岚跟随端阳公主正式进入赵国王宫。
赵国王宫不同于姜国的奢华，高耸的宫墙环绕着的宫殿大气古朴，黑中带红的木质映衬着黑灰色的石瓦，在阳光下散发着天然的光泽。
石岚跟随宫中婢仆来到距离端阳居住的翊翎宫最远的院落，步入只有一塌一几，一床帷幔的屋内，石岚不禁为难以违逆的改变感叹。
事情的发展还是跟从前一样，虽说这一路端阳对她的态度已有不同，可最后入住时，她还是住进了原主曾经住过的阁楼。
这是不是说，有些事情即便改变了，可最终的结果还是会同前次一样？
石岚并不惧怕，之前那几个月的学习已让她充分了解了何为真正的压胜之术。
当初原主房中搜出的小人不过是元芸使的小把戏，可笑赵王这个武夫，刚愎自用，自以为人赃俱获。
当夜，天还未曾黑透，翊翎宫便已红灯高挂。
第二天一早，端阳被封为仅在皇后之下的四贵人之一的消息传遍整个赵宫，身为媵侍的石岚依照礼仪，自然来到翊翎宫恭贺。
刚到殿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齐蕊的声音，“大王对贵人真好，这红珊瑚这么大，真真是件奇物。”
端阳听到齐蕊似眼热似妒忌的话，出口时便带出了得意，“是不是奇物，我不知，不过大王倒是说过，这物件只有摆在这里才不负它灼目的艳丽。”
端阳的话让屋里一静，片刻里面响起一连串逢迎讨好的赞美之词，石岚微微一笑，走了进去，入目的是一座一尺来高的红艳似火的珊瑚树。
石岚扫了眼珊瑚树，将目光放在已有了妩媚妖娆之色的端阳身上。
火红耀眼，枝蔓繁盛的珊瑚映着梳着高髻，簪着华美头饰的端阳，的确娇艳无双。
石岚眯了眯眼，在端阳抬眼看来时，微垂眼帘，移步上前，屈膝一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恭喜贵人。”
端阳姿态高贵的高坐榻上，本是含笑的嘴角一抿，一双斜入鬓发的凤眼冷冷看着恭顺非常的石岚。
石岚恭谨的弯着腰身，如同被操控的提线木偶，就那么硬生生的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只有腰间缀着白玉的锦带轻轻摇晃。
几息之后，端阳似乎觉得这个下马威足够了，才抬手，柔声道：“快快起来。来人，备榻。”
“多谢贵人，”石岚直起酸痛的纤细腰身，带着温婉的笑容，坐到末位。
殿中再度传出浅笑低语，石岚微低着头，坐在角落静静的，似乎并没察觉端阳的刻意冷落。
傍晚时分，寺人传来赵王要驾临翊翎宫的消息。
石岚动了动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膝盖，缓缓起身，“妾身体不适，可否告退。”
几乎是石岚的话音刚落，殿中一静，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落在了她的身上。
石岚面色如常，因为施礼而弯下的脖颈，弧度优美，如同一只曲颈自怜的天鹅。
端阳眉间一动，凤眸极快的扫了圈周围人诧异、惊讶、嗤笑的目光，忽然她脑中响起石岚曾在姜国跟她说的那席话，一瞬间，她的心里有些悔意，觉得不该听从他人的话，这般为难石岚，平白失了这个忠心的帮手。
“既然不适，就回去歇着吧。如果少什么就过来说一声，总不会缺了你的，”端阳嘴角含笑，一改刚才不冷不热的态度。
“是，多谢贵人，”石岚屈膝一礼，长袖飘逸的走了出去。
转眼春去秋近，这段时间石岚再没有去过翊翎宫，端阳风头正劲，正是鲜花环绕。烈火烹油之时。
石岚只偶而经过花园转上一转，其余时间就老实的呆在自己的小院里，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