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岚不必多礼。”
石岚直起弯下的柳腰，束手娉婷立于一侧。
端阳公主扫了眼殿中因为石岚的到来而沉默的几个贵女，将目光转向适才被石岚扫了面子的贵女，道：“阿蕊，如今石郡守已经升为谏大夫，日后可不要再喊错了。”
“是，谢公主提醒，”娇俏声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带着恭敬与阿谀。
石岚顺着声音看去，那名叫阿蕊的贵女年纪并不大，一张鹅蛋脸，眉眼说不上多好看，但肤质极好，阳光透进来，打在她脸上似乎带着淡淡的光华。
石岚微蹙眉，原主从来不出府门，与别家贵女并没有交集，这个阿蕊为何刚一见面就给她难堪？
石岚心中默默盘算，那叫阿蕊的却忍不了。
眼波流转，阿蕊看向好似木桩似的石岚，“石氏阿岚，听说你不情愿远嫁的，为此还绝食三天，这事可是真的？”
石岚微微一哂，能将这种恨不得捂起来的事说出去的除了石家看她不顺眼的周氏和那对姐弟，就再没别人。
阿蕊跟石瑶年纪相仿，又同是贵女出身，平日难免会有交集，估计石瑶这段时间背地里跟她嚼了舌根，说自己的坏话，让阿蕊对自己印象极差，这才进而挑衅。
“阿蕊慎言！能得陛下钦赐，让阿岚有幸侍奉在端阳公主身边，阿岚不知道有多欢喜，又怎会做出绝食这种傻事，”石岚语调亲切，但脸上却是我看你小，不跟你计较的表情。
阿蕊心口一堵，想起石瑶说过石岚极瞧不起去赵国做媵的话，再看着石岚满脸的感恩与欢喜，一时间她也有些分不清到底谁说得是真的。
石岚见她面露迟疑，立刻开始上起眼药，“自从得知能够陪伴公主之后，我便求到表舅门下，姜国与赵国远隔千里，我担心公主会水土不服，进而影响贵体安康，这段时间我一直跟着表舅学习调养之法，为得就是日后能够更妥帖的照顾公主，”说着，石岚又朝端阳一礼，“还望公主不要嫌弃阿岚的微薄之力。”
石岚的话音刚落，端阳便起身走到石岚跟前弯腰将她扶起，嘴里感叹道：“阿岚有心了。”
石岚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嫣红的唇瓣微抿，白净如玉的脸颊带着一抹红，“公主不嫌弃就好。”
端阳总是骄傲昂着的头微微垂下，一双明眸仔细的打量着略低她一线的石岚，看着这个姿容不逊于自己半分的美人垂眉敛眸，沉静温婉的立在身边，端阳心里升起一丝好感。
身为公主，她从小锦衣玉食、仆婢环绕，可以说是躺在富贵堆里长大的，可就是这样的富贵人却没有权利主宰自己的人生，年纪一到就只能听凭陛下摆布，嫁到远隔千里的赵国。
没人开解她甫一得知自己要远嫁时的惊慌害怕，也没人关心她远嫁，离开自小生活的地方之后会过怎么样。
可是突然间，有一个人告诉她，自己正在默默关心着她，并且为了她每天都在努力，只为了远嫁之后能更好的照顾她时，端阳的心软了。
石岚看着自己的裙摆，心里在暗自打鼓，这个端阳该不会怀疑什么了吧？
姬琅是大巫，端阳既然知道她在姬府，那她修习巫术的事就瞒不住，现在也只能推到医术上，反正这段时间外伤和普通的病症，她若是肯耗费点精血也不是不能治好。
石岚满脑子胡思乱想，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拉起她的。
石岚顺着手臂看去，是端阳柔和的眼眸，“阿岚这般念着我，本宫又怎会嫌弃，”说着话，端阳牵着石岚来到自己的坐榻旁，早有识得眼色的宫婢将榻放在公主的桌几边。
石岚跟着端阳一同落座，下手边的几个贵女同时脸色一变，从来颐指气使，从不将人放在眼里的端阳竟然会如此亲近石岚，这让在场的众人始料不及，尤其是阿蕊，同为即将跟随远嫁的媵侍之一，她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慌了。
石岚淡淡扫了眼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阿蕊，温柔娴静的眸子默默转到面前的桌几上。

☆、第30章 媵侍的一丈红（五）
宫中的聚会本就是看上位者的眼色行事，端阳的态度决定了贵女们对待石岚的方式。
石岚对与她浅笑低语的贵女投桃报李，嘴角含笑，态度谦和的与之回应，似乎之前贵女们似有若无的针对不曾发生。
一场宫宴在众人的谈笑中结束，散席之时，众贵女结伴退出升霞殿，石岚待到众人离开，才转身折返殿中。
端阳公主招待了一天，感觉很是疲累，众女一离开，她便准备回到寝殿小憩一会儿。
石岚轻移莲步，上前拦下她的去路，“公主稍后，阿岚有话想说。”
“什么事？”端阳被拦了去路，一双秀眉立刻不耐烦的皱起来，觉得石岚恃宠生娇，不成大器。
看到这样明显厌烦的表情，石岚哪里不知道端阳心里的想法，只是有些事她不能退，毕竟今天的事不过是个开端，若不借此加深端阳的印象，等到远嫁之时有些事就不好做了。
“公主，阿岚观你气色不佳，近日是不是头部有些不适，严重时耳朵偶有嗡鸣声？”石岚俯身一礼，快速问道。
端阳本欲唤人将她拉开的手一顿，妩媚的眼睛危险凌厉的扫向石岚，“你如何得知？”
石岚头微垂，眼睛看着束着端阳细腰的白玉腰带，“公主面色虽白，但黯淡，嘴唇红晕，却稍显不太自然，这些都是头疾的先兆，另外适才大家谈笑时，声音稍微大些，公主便微皱眉头，这说明您的头在隐隐作痛。”
端阳听她分析的有理有据，不禁十分惊讶。
“不错，本宫这些时日总是头痛，只是不太严重，阿岚可有良方缓解本宫之痛。”
石岚抬起头，清澄明澈的眸子细细的看着端阳的面庞，几息后，才开口道：“公主多思多虑，心火旺盛，阿岚请公主放开心怀，如此才能减少病痛。”
说白了就是少寻思那些没用的，反正都要嫁，保持心情愉快，要不然疼死你。
端阳却被她说得眉心一凝，神色变得有些哀伤，刚要说什么，适才出去送贵女的宫婢便走了过来。
端阳忙收起面上的哀色，张扬妩媚的脸上露出傲睨的神色，“行了，你说得本宫知道了，退下吧。”
石岚五感敏锐，早听到身后的声响，也没做声，只是行了个礼便随着刚刚走近的宫婢离开了。
端阳定定的看着那广袖飞舞，单薄却也飘逸的背影，脑中纷乱。
之前之所以会叫石岚过来，是因为听齐家阿蕊说她暂住姬府是为了寻求庇护，以求不做媵，远嫁赵国。
端阳何许人，自从定下远嫁日期，姜王恨不得将这个女儿供起来，所以一听到齐蕊的话便立刻命人将她找来，为得是折辱一番，再告诉她旨意一下，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跟随一同前往赵国。
所以见面时才默许了齐蕊的挑衅，可是在听到她说不是怯嫁，而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去学调养之术时，端阳虽未当真却也感念她的那份心意，所以对她温和少许。
只是没想到，这个石岚是个真有本事的，不过才学了区区两三个月，就能察觉她的病症，这不能不让人惊讶。
且不提端阳心里的百转千回，石岚返回姬府之后，怎么想都觉得不应该轻易的放过周氏和石瑶，毕竟原主之所以被推上远嫁这条路，周氏在其中可是做了不少手脚，否则只凭她一个区区郡守之女如何能列入媵侍的名单。
于是，挑了一天，石岚特地回了趟石府。
久未归家的女儿回来的第一件事自然要拜见长辈，石府当家做主的只有石父和周氏，石岚长裙摇曳，衣袖飘飘的来到周氏所住的院落，刚好石父也在，看着慈爱安抚绕着膝边石朗的石父以及坐在一旁巧笑嫣然撒着娇的石瑶，石岚心中一片冷然。
且笑着吧，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
周氏察觉到门帘晃动的声响，侧头看了过去，见是石岚，圆圆的脸上笑容一僵，很快又恢复成笑意慢慢的样子，“是阿岚啊，快些过来坐。”
石岚看着她佯作热情的招手，微微一笑，依着她期望的那样走过去，屈膝给石父和周氏一一施礼。
周氏享受完石岚的礼后，才怜爱的伸手将她拉起，石岚顺势紧靠着坐在她的身边，纤白的手指灵巧的向后摸索，很快摸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阿岚啊，你这一去就是三个月，眼看公主外嫁的时间就要到了，阿母想着还是搬回来住吧，”周氏一脸慈爱的看着石岚，“你出嫁在即，准备的东西还是要你满意才好。”
石岚心里暗自冷笑，原主的阿母早就死了，周氏充其量也就是个假母而已。
不过面上，石岚却挂着感激的笑意，“多谢您记挂，嫁妆的事就劳您费心了，”接着石岚又显出一丝为难，“只是归家之事却要表舅同意，之前他就说了要等我出嫁时才放我归家，您也知道表舅性子古怪，若是他不高兴，恐怕会惊动陛下。”
周氏的脸一僵，笑容变得极不自然，姬琅名头太大，她可不敢擅自插嘴。
一旁石父听到石岚提起姬琅，满脸的不耐，皱眉瞥了一眼，冷声道：“行了，既然不愿回来那就住那儿吧，到时候我命人把陪嫁一并给你送去。”
这是让石岚再不用回来的意思了吗？
“是，阿耶，”石岚眼中寒光一闪，很快又恢复温柔娴静的模样。
一直坐着看戏的石瑶翘着嘴角，一脸嘲讽的看着石岚。
石岚瞧见石瑶自觉高了自己一等的模样微微一笑，修长手指快速绕了两圈，将手里的长发藏好，起身走向石瑶。
“一段时间不见，阿瑶长的越发出众了。”
石瑶骄傲的抬起下颌，睨着跟周氏一模一样的丹凤眼，不屑的扫了眼温婉柔静的石岚，不咸不淡的回了句“阿姐谬赞了。”
石岚也不生气，只是抬手轻抚石瑶拢在身后的发丝，石瑶厌恶的侧头躲避，无奈石岚出手如电，躲闪间，石岚已将她的头发从头捋了一遍。
捏着手里的细软发丝，石岚嘴角翘成优美的弧度，斜眼看了石父一眼，心里觉得很是腻歪。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石岚也懒得搭理这讨厌的一家子，随便寒暄几句，又刺了石父两句，便在石父恨恼的目光中，悠然离去。

☆、第31章 媵侍的一丈红（六）
回到姬府，石岚并不急着动手，每日里依旧跟着姬琅修习巫术。
半个月后，满月的清辉洒满庭院，石岚沐浴更衣，在月下翩然起舞。
舞毕，确定自己已经牵动那一丝神秘的气机之后，石岚拿出从石府弄来的发丝，乌黑粗硬的那一根是周氏的，石岚嘴里念念有词，纤白的手指在发丝上轻轻一抹，顷刻间发丝好似飞灰一般化为点点烟尘，消散在空气中。
石岚眯着眼，轻喘着，感受到那缕夹着恶意的意念直直的朝着石府方向而去时，苍白的唇瓣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意。
没过三日，小童跑来禀报，说石家郎主前来拜见，此时石岚正安坐在姬琅身边，手里还拿着卷关于驱鬼、破邪、招魂的书简。
姬琅侧头看向石岚，石岚垂头专6 注的盯着竹简，阳光透过缝隙丝丝缕缕的照射进来，光斑斜斜的打在她的脸上，明明该是温暖无比，可姬琅却从中看出一缕阴凉的寒意。
“你不高兴见他？”
姬琅生性洒脱，为人极其任性，但对在意的人却极好，石岚恰好在他在意的行列。
石岚低低一笑，反问他：“难道表舅高兴见他？”
姬琅撇撇嘴，没说话。
自然是不高兴的，可是他是姐姐的夫主，又是阿岚的阿耶，他就算再不高兴也得给上几分颜面。
石岚放下书简，将斜倚在桌几上的身体坐正，“表舅还是见一见吧，他的来意我大概知晓。”
说着石岚眼珠一转，少女的狡黠不经意倾泻而出。
姬琅挑了下眉，唇角一扬，与石岚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露出风流不羁的张扬，“也罢，就听阿岚的。”
很快，石父走了进来。
一进门便拱手作揖，道：“小郎救我，”目光微抬，正好看到石岚安坐一旁，他一怔，似乎对她在这里很惊讶，不过他毕竟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人，只一瞬便收起讶然，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慈爱之色，“阿岚也在啊。”
石岚起身，行礼，道了声“阿耶”之后，又坐了回去。
石父看着她这样的举动，神态立刻不自然了起来。
石岚刚才一连串的动作，虽说礼数周全，可她态度轻漫淡漠，根本没有久未见面的父女重逢后的喜悦。
姬琅冷眼看着这一幕，漆黑的眼睛冷冷的眯了下，一丝冷光乍现即逝。
“谏大夫所来为何？”
姬琅声音有着高高在上的漠然，石父脸上一热，却根本顾不得羞窘，想到家中周氏好似疯癫一般，满嘴胡话，甚至话语中还带出已故姬氏的情景，石父就恨不得从未娶过这个女人。
“家中内子患病，还请大巫出手相救，”石父躬身长揖，面上因焦急而染上一丝红晕。
姬琅斜睨了眼石岚，见她只低着头看着书简，全然未曾注意的模样，想了想，便懒洋洋的从榻上起身。
“也罢，要我出手也不是不可，只是再过些时日阿岚就要出嫁，这陪嫁……”
石父立刻接道：“阿岚是嫡女，陪嫁自然不能含糊，必照着其余远嫁的媵侍规格，只多不少。”
姬琅满意点了点头，“阿姐的嫁妆另算。”
石父点头应是，心里一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姬琅见他答得痛快，也不好太过为难，不过知道阿岚将会得到相当于石父的大半身价，心情是极好的。
于是他衣袂飘飘的走了出去，身后跟着耷拉着脸的石父。
能跟随端阳去赵国的媵侍，家中都是食邑两千石的大族，石父从前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守，就是如今升到谏大夫也不过食邑八百石，若真是比照那些人家的陪嫁，往后的几年他都得勒紧腰带的过。
适才他答应时就想着拿姬氏当初带过来的嫁妆塞进去充数，结果姬琅精明，一下子断了他的念想。
石岚看着石父灰头土脸的背影，冷冷一笑。
周氏的病可是不好治呢，须得以亲近之人的精血熬制汤药，徐徐调理才能好转，若是再遇到什么大喜大悲之事，稍一刺激，这种病症可是还会复发的。
阿耶啊，到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傍晚.
石岚停下曼舞翩翩的脚步，白净的脸上有着一些细汗，姬琅宽服长袍，驭风而来，转瞬立在石岚面前。
石岚气定神闲的结果阿平递来的湿帕子抹了抹脸，然后才转向姬琅，“表舅回来了。”
姬琅神色复杂的看着石岚，乌黑澄澈的眼眸酝酿这无声的风暴。
石岚命担忧不已的阿平退下后，步履轻盈的走到一旁的桌几，斟了杯温热适口的浆水，缓步走来。
“表舅查出周氏的病症所在了，是吗？”
石岚伸臂将浆水奉上，可姬琅双臂紧贴着身侧，根本没有要接的意思。
石岚也不勉强，小小的脑袋微扬，乌黑的眼睛直视着姬琅，道：“表舅这样是猜出来了吧？没错，周氏的病的确与我有关。”
石岚痛快果决的承认，让姬琅心里一颤，定定的看着她许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行那等阴损巫术是要耗费自身精血，折损自己寿元的？”
石岚点了点头，就因为担心太过损耗，所以她才只挑起石府因周氏而死之人迟迟滞留不去的冤魂，让她们自行选择要不要报仇，没想到周氏作孽太深，才三日就已经被折磨的神志不清了。
看着坚定非常的石岚，姬琅低低叹了口气，他了解石岚，只要是打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她的犟劲可以让她修行一日千里，也可能成为毁灭她的根源。
“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你的精血也需要时间回复，”姬琅心中有着千万句劝告，可最终只憋出这么一句，此时他也有些后悔，不知道这般倾囊相授会不会毁了他这个聪慧的晚辈。
石岚抿嘴，无声的笑了，眼底有着深沉的感动。
这个表舅是真的疼她，心疼到明知道犯了禁忌也还不忍说句重话。
转眼过了半个月，周氏的病症好了许多，偶尔清醒能够认清周围的人，可多半还是糊涂着。
这一日，传来了石岚一直在等的消息，宫中遣人请她入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