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你说的我都不记得,所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沈梧抿了唇:“我是后来才知晓你中了百日散的毒,在那之后我遍访名医,却也只能拖延,无法根治。再后来,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了,你身体越来越差,眼看着回天乏术……”沈梧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眸色沉了下去“那时候,黎亦远来了。他说他可以救你,但条件是将你带走。”
“我救不了你,所以你被人带走了。但我没想到…”沈梧咬了牙“…百日散的解药,会让你失去之前所有记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鸿儿没有八岁之前的记忆吧……虽然不知道黎亦远怎么跟你解释的,但肯定不会告诉你实情。”
“……毕竟是他手刃了你的生身父母。”
“住口!”
不经思考的,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沈梧眯了眼:“鸿儿要是不信,可以自己亲自去查。”
“这十几年来,要是没有师父,便不会有今日的楚鸿。”
沈梧轻笑一声,眼底透着股冷:“要是没有黎亦远,鸿儿还在做万仞门的少门主,父母健在,不必整日里和人勾心斗角,时刻小心提防、如履薄冰……”
“你住口!”我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恶狠狠瞪着他,妄图借此般行为来平复心中那阵轩然大波。
沈梧这次意外的听话,乖乖闭了嘴。
脑袋里乱糟糟一团,像是无数乱麻缠绕在一处,如何也理不出头绪。
我不知道谁是谁非,也不知道沈梧说的话其中几分真假。潜意识里不断告诉我不要相信姓沈的一派胡言,可理智又无法对他说出的一切视而不见。
短暂的沉默过后,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知为何,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胸口也一抽一抽的疼。心脏每跳一下,便是丝丝缕缕的痛,不剧烈,却教人难以忍受。
一时间呼吸都有些不畅。
再开口时,已是哽咽:“你说的那些,我自会去查……可不论如何,他都…是我师父。”
闻言,沈梧扬眉,露出一个笑来。
☆、十一
毒宗在江湖上名声本就不好,兼之近来毒人横行,已然毁了不少村落,无数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可谓怨声载道。
虽说毒宗形式向来如此,忌惮毒宗弟子势大,若是逼得极了恐怕双方人马都是有去无回,两相牵制之下十几年来倒也算相安无事。只是毒人之祸闹得太大,许多普通人卷入其中,哪怕是在正道挂个名的门派都不可能再坐视不理。
毒宗如今俨然成为众矢之的,引来武林正派讨伐倒也是意料之中。
时至今日,我忽然明白过来,沈梧当日那句“杀了可惜”的缘由。
凭借归云宗在各省设下的情报组织,锁定毒人出现的位置可以说是易如反掌,没道理连我都寻得了踪迹他们却还无动于衷。
也就是说,沈梧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解决毒人。
甚至说他根本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先前仅仅死几个村庄的人,小打小闹引不起足够关注。只有等事态扩大了,有所牵涉之人多了,群情激奋,才能方便行事。
虽说最终以最简单的方式吸引来最多的盟友,从而达到讨伐毒宗的目的,可是这般做法未免太过阴毒,传出去也是有损归云宗名声。
总之沈梧此般作为实在不像个正派弟子,甚至比某些魔道之人都要来的阴损。
想着些有的没的,沈梧已然进了房中。
“你来干什么?”我问他,语气不怎么好。
沈梧笑笑,对我的恶劣态度并不放在心上:“鸿儿下午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大事,就是在院子里转转……”忽然想到沈梧对自己的东西很是爱惜,这一点对于湖心亭那一片更是尤为明显,旁人一般是碰都碰不得的“顺便打几尾鱼。”
沈梧对池塘里那几条鱼格外珍惜,特别是上次被我无心之举屠戮大半之后,仅存的那几尾更是被人全天候无微不至地仔细照料,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有哪位翻了肚皮。
我以为沈梧会拒绝我的提议,至少也该犹豫一下,不料他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搞得我都不太好意思出尔反尔。
行至湖畔,看着亭子四角梁柱因年久失修,表层已有些许磨损,顶盖勾画的花纹不少也褪了色。与庄上其它建筑的庄严富丽不同,这里看起来格外突兀。
我便问沈梧:“这边怎么看着破破烂烂的,别是修到一半发现银钱不足就停了工吧?”
“不是的…”沈梧最近脾气简直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论我怎么蓄意挑衅他都是这种温和态度,开口也是温温柔柔不带丝毫火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鸿儿以前喜欢在这边玩,翻修的时候我怕改了样式,他回来后会不习惯,便叫人搁置了下来。”
听他这一番话,莫名有些触动,嘴上却说“该修就修,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反正我也不记得了。”
沈梧笑容不变,开口却是透了苦涩“…可我还记得。”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沈梧就站在我旁边,沉默着,往日那些花言巧语突然人间蒸发了般,一时间安静极了。
说实在的,我不太习惯这样的气氛,往日见着沈梧要么喊打喊杀要么听他废话连篇,难得有这般安静时候。
如此静默了会儿,我终于忍不住,没话找话:“没想到你还有逗鸟养鱼的爱好。”
“不是我喜欢…”沈梧眼睫颤了颤“是鸿儿喜欢这些。”
我被他逗乐了:“我怎不知‘鸿儿’喜欢这些?”
“小时候你喜欢在河边玩,后来不知怎么跟人学了些功夫,就开始在湖里捉鱼,一次被捉光了,新来的鱼苗又还没到,还为此闹了好大一场脾气。”沈梧道,似乎想起来什么,忽的笑了声“……当时谁劝都不听,下人也都被你都被你打了出来。并且因为那天在湖边待久了,受了寒,当晚就发起热来。却不知为何,明明发着烧还有那么大力气,来看诊的大夫都给你用灯台砸破了额头。”
如今从沈梧口中听得小时候干的那些糟心事,虽然没几分印象,听来仍觉脸上烧得慌。
就问沈梧:“你也不劝劝?”
沈梧诚恳道“我劝了,可鸿儿从来是不怕我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从来都是我听他的份。”
这话说的实在毫无根据,自打认识沈梧以来就没见他哪次与“听话”二字搭上边。
不过我也懒得同他在此般小事上纠缠,无所事事在院里晃荡了圈,又听他讲了几个奇闻趣事——虽说沈梧此人人品不怎么样,讲起故事来却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江湖近来发生的大小事务自他口中说来,像是说书人的评书,有头有尾且不乏趣味——是以大半日下来倒不很无聊,甚至说颇有些趣味。
傍晚的时候,用完晚膳,沈梧拿出一个白玉的小瓶来。
我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瓶子,就是当日他骗我说里面是糖,结果是糖衣炮弹的那个。
口中那腥苦的味儿好像又冒了出来,引得胃里一阵痉挛。
沈梧估计是注意到我难看的表情,也知道我这次不会再轻易上当,也不再胡言乱语有的没的尽数往外冒,倒是耐心解释起来:“这是百日散的解药,虽然做不到根除,暂时压制毒性还是可以做到。”
我盯着那个瓶子,连连摇头。
沈梧语气温温,神情亦是柔和,看架势颇有些引人向善的意味,“距上次服药已有七日,再拖下去,毒性发作,鸿儿又要难受了。”
可吃了这玩意我现在就会难受。
我已经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压根没想着回头是岸,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任沈梧怎么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都毫不动摇。
却忘了沈梧如今怎么可着劲装乖巧,瞧着跟拔了牙的小奶狗似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好欺负了,本性却摆在那始终不会变。
就看他原本上扬的眉毛一垂,含了一枚药,就那么嘴对嘴喂了过来。
我本意是拒绝的,不料被他一把捏了下巴,下颚骤然加大的力道逼得牙关一松,那颗药就给生生吞了下去。
腥甜混着苦涩在口腔化了开来。
沈梧却还嫌不够似的,乘着我松口的当,舌头纠缠了上来。被强行喂了那么一颗玩意我心中本就有气,如今又被趁虚而入,是可忍孰不可忍,恶向胆边生,收紧牙关咬了他一口,接着就感到一股淡淡的血腥蔓延开来。
沈梧也不退缩,而是一点点加深了这个吻。
我被他压在椅上动弹不得,堵住了口腔,呼吸有些接不上来。
与之相反却的是大脑此刻格外清醒,身上的热度逐渐消失,整个人也一点点冷静下来。
冷静到了足以让我去梳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我或许知道沈梧要干什么,他这次大张旗鼓纠集一帮乌合之众,矛头直指毒宗——至少明面上看如此——可沈梧向来喜欢一次性解决几件事,一石二鸟从来是他的专长……
忽然间,有些茫然。
以前我还有师父,他就像一座高山巍峨不倒,现在山峦垮塌夷作平地,就只能靠我自己了。
以前装疯卖傻,还有人在一旁看着。
现在看的人没了,继续下去……
倒成了跳梁小丑。
☆、十二
讨伐毒宗之前,我被沈梧带着,隆重引荐给了一群武林正派。
他们的反应与先前归云宗弟子无异,都是甫一见我大惊失色,然后摆好架势准备以命相搏为武林除掉一害。听罢沈梧解释,部分人和缓了神情,却还是心有戚戚,似乎不信我这个恶贯满盈的一夜之间被感化得立地成佛;也有部分人坚持己见非要同我决一死战,说罢一通豪言壮语,刚使了个二流轻功连滚带爬的上了台还未站稳就被我一脚踹了下去。
其中几个顺势倒地□□不止,更有甚者血口喷人说我靴上有毒,然后就被沈梧“善意”的派人拖下去“解毒”。
至于毒解没解成我不知道,依沈梧性子,这些个活不活的下来我倒还能预测一二。
凡此种种各有千秋不便一一列举,总之当日情况混乱到了一个境界,各路牛鬼蛇神纷纷不嫌事多的冒出头来。
被我和沈梧一个强硬一个怀柔见招拆招解决完后,时间也不早了。
午膳的时候,虽然还有人半信半疑,看向我的目光很是不善,但至少明面上打成了一片。
我也知道他们不是觉得我能回头是岸,也不是认为我一个万仞门遗孤的身份能代表些什么——饶是万仞当年再怎么盛极一时,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连牌匾都化作飞灰,再多也只是一声唏嘘罢了。如此睁只眼闭只眼,不示好也不挑衅的作为,只是给他们的领头归云宗,给沈梧一个面子,还有就是我武功摆在那,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
我本意是不想参与这些的,也懒得同一众武林正派虚与委蛇,耐不住沈梧非拉着我去。
沈梧是这么同我说的:“百日散的解药还缺一味在毒宗,我一个人不方便行动,需要鸿儿陪我一起去。”
我在两个疑惑中徘徊了一下,先问出了第一个:“你怎么知道药一定在毒宗?”
沈梧:“你还记得那天毒宗来庄上寻仇,你跑出去引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那时候我去了庄里祠堂,取回来两件东西…”
如此一回忆,还真想起来那天沈梧说着带我出门转转,不料中途突然发难,扬了一包不知什么的香粉在我身上,又顺势打掉了沿街几盏灯笼,闹出不小动静。害得我被人追着屁股跑了大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跳进荷花池才解决了那一身奇异香味。
想到这里,这几天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那点对沈梧的好感瞬间崩塌,烟消云散不过眨眼。
沈梧还毫无所觉地继续说道:“那两样,一支是龙骨笛,另一个便是伏虎草。”
“伏虎草?”
“百日散数千味解药之一,可谓稀世难求”沈梧笑了下“我当时还不能确定这么一个小小的财主怎么会引来毒宗记恨,等看到这两样东西之后,便明白过来。”
“你是说庄主从从毒宗…”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取来了这两样东西?”
“八成是什么人乘虚而入盗来的。”
不由皱了眉头。
“可能是什么轻功好的江湖盗贼闯了毒宗总坛,取了这两样东西,却又找不到下家敢买。那个不长眼的土财主自以为有些钱财便无所不能了,不知天高地厚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后来八成是明白了这两样物件的来由,才四处寻找庇护,可贪欲不足终究不肯把东西归还。”
沈梧冷笑了声:“龙骨笛我倒不是很感兴趣,伏虎草却是不可能放过。不过也是因了此事才知道百日散剩下一味解药在毒宗总坛……毕竟百日散再怎么厉害,关于解毒之法,终归得给自己人留一份。”
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为何沈梧处处针对毒宗,为何要让毒人之祸愈演愈烈……
若说是正道弟子一心惩恶扬善,搁谁身上都能说得过去,至于沈梧,大概生来就没有此类基因。
如此作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关联,实则环环相扣。
根本是一早存了心思。
姓沈的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坑了庄主家还坑我。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把另一个疑惑问了出来“此次为什么非要带我去不可?”
虽然我武功不差,但和正道人马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前些日子我恶名远扬着的时候,家里死了只鸡估摸着都要算到我头上。沈梧现在整这么一出明显和我站到一方,虽说顶着归云宗首席大弟子的名头,下面人有所忌惮倒也不会当面不给台阶下,只是暗地里难免受到排挤。
要知道正道最重名声,饶是沈梧行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沈梧笑容不变,依旧是方才那套说辞:“因为我一个人解决不了,需要鸿儿帮忙啊。”
我露出些不快之色:“何必与我说那些虚的?”
沈梧眨了眨眼,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岔开话题道:“鸿儿可知,同样的恃武凌人,为何正道干起来便是替天行道,师出有名;魔道干起来就是杀人放火,作恶多端?”
心下一跳,暗自握紧了拳头。
“有失偏颇的不是行事,而是人心。”沈梧定定望向我,不笑的时候,便无端透出些冷漠疏离来。他轻叹了声:“鸿儿现在不懂也没关系,日后便明白了。”
临行前夜,我坐在床头,目光落在空中一点,脑袋里乱糟糟一片。
烛心一点,照亮一方天地,间或几点爆鸣。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好,靠坐在床头,取出青吟,瞧着那剑身映照出我略显苍白的面容,那是一张青年人的面孔,看起来却像是先天不足一般,唇色惨淡,颇为瘦弱,连瞳孔都是黯淡无光。
那是体内毒性未解的缘故。
我本该缠绵病榻,终日郁郁,甚至二十年前就已亡故;凭白偷得二十年光阴不止,还为恶四方成了一介魔头,倒也是命理难料。
手指一点点抚摸过剑身,不慎触及刃端,于指腹拉开细细一道血口。
疼痛丝丝缕缕蔓延开。
我凝眸,瞧着沾在剑刃那一点艳色,一时怔然。
青吟是十六年前,我拜师当日,师父赠与我的。
同时也是万仞门镇门之宝,门主之间世代相传。后来万仞覆灭,这柄剑便到了师父手中,再之后,于拜师那日转赠与我。
本以为是赠礼,时至今日方猛然惊觉,原是遗物。
我早已忘却父母模样,师父也从不会与我说这些,他只会教我怎么握剑,让我在这乱世之中得以一席之地。至于善恶是非,全凭我自己分辨。
彼时我茫然无措,又如何明白孰是孰非,不过一孔之见便妄下断论。
后来,我逐渐入世,接触的多了,有所明悟,倒有些一方魔头的做派。
可如今,仿佛再度回到了从前。
原来我依旧是那个茫然无措、惶惶不可终日的男孩,小心翼翼躲在竹林里,周围虎狼环饲,不知何时便会突然出现。
徒劳的将自己蜷缩做一团,摆出护卫的姿势。
仿佛这样便能抵御那刺骨严寒。
“鸿儿……”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透过薄薄一层衣物,传来温热的触感。
我抬头,对上沈梧担忧的目光。
不知何时,他竟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