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麟心里叹口气:“你猜出来一个问题,我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好吧,那换一个……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
姚晋很聪明,问这样的问题,能够获得更多的信息。但是应麟不可控制地难过了,不是像上次一样那么模糊的感情,他这次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
他想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而他的等待……也只不过是自作多情地等而已。如果他不来怎么办,他要这样等下去吗?因为按照自己的性格,若非心血来潮,是万万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的,更不会想要来找他,他不该这么自信……
应麟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生气根本不是因为姚晋自作主张的等待,而是因为……他真的没有对他承诺过什么。他无法衡量自己与姚晋之间的关系,或许清清爽爽,凡人和神……这几个字就可以总结他们之间的关系。应麟生气正是因为当姚晋问“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的时候,他不能说出一个会令对方开心的答案。
姚晋见他许久没有说话,不由地把脸凑上去:“喂,你是聋吗?”
——“喂,你是聋吗?”
——他确实是龙啊……
应麟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忍不住勾起唇角:“我是龙啊。”
“呸!回答我的问题!”
应麟终于把爪子放在姚晋头顶揉了两把:“我们之间没有约定,不过你等得没错,我这不是来了吗。”
“骗人,没有约定我为什么会等你。”
“……”这该问你自己。
应麟面无表情收回手:“好了,继续,你还想得起来什么。”
姚晋撇撇嘴:“必须是关于你的吗?”
“必须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很不公平,我不喜欢别人跟我玩失忆这套。”
姚晋啃着自己苍白枯瘦的爪子冥思苦想,他脑袋里偶尔会闪过几个片段,但是完全抓不住:“我想不起来,不过,你虽然现在看起来很不靠谱,但是一定是个好人吧,非常好的那种……”
应麟不解:“这怎么看出来的?”
姚晋伸出自己的胳膊,上面斑斑驳驳都是伤痕,他撅着嘴给应麟展示:“你看,这是伤。他们说之所以死后要受惩罚,是因为活着的时候做了很多坏事。我以前肯定非常坏……但是我要等你,说明你对我很好,能对坏人都很好,你一定是个好人。”
“……”
姚晋疑惑地在他眼前挥挥手:“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应麟长出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他的声音有些变调,不再那么冷静:“我没有对你非常好,我……”对你非常不好,甚至没有对凤琷那个傻逼千分之一那么好。
“骗人!”
“……”
姚晋指着他的鼻子大叫:“你对我不好,又没有跟我约定,那我为什么要等你,你把我当白痴吗!”
“……”你他妈的确实就是个白痴啊。
应麟无奈地叹气:“好吧,算你赢了,想知道什么?”
姚晋用一根手指点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其实也没什么想知道的了,因为完全想不起来……啊,那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应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应麟。”
姚晋眨巴眨巴眼,凑近应麟:“你叫什么?大点声!”
对方拿一双漆黑的眼睛与他对视,他的瞳孔清晰地映出他脏兮兮的脸:“我叫应麟。”
“应麟……”
他重复道。
彩色的,灰色的,黑白的……
随着姚晋喃喃低语,无数被切断的画面就像破布,被记忆的线拼凑起来,变成一幅巨大的油画。姚晋看见自己站在油画中央,脚下踩着浓墨重彩的记忆,全部是与一个叫应麟的男人有关的记忆。
第一次他为自己挡枪,被子弹穿透肩膀;第一次一同被人追杀,他把自己按在怀里,用后背对着那些插-进草垛中的长刀;还有他站在墙头上对他伸出手,说你再不爬上来我就扔下你;还有他抱着一摞高中生的课本仍在他面前,威胁他不学会这些就不要再来找他……
姚晋油画越往外延伸便越绚丽多彩,应麟多管闲事,有时候还婆婆妈妈……他煮的东西特别难吃,却是除了保姆之外,唯一一个给自己煮东西吃的人。姚晋记起来对方很多次明示暗示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每次都被他当成对方嫌弃自己大发雷霆,那家伙却永远不会生气,不管是对他态度恶劣,还是对他使用冷暴力,他都完全免疫。
——因为他更冷,他能憋着连续一周不跟他说上一句话,最后的结果总会是他自己急得要死,对方屁事没有。
画面的最后,是黑洞洞的枪口,和那一场刻骨铭心的急雨。
姚晋慢慢闭上眼,自心底的感动中浮上一点委屈——他救了他那么多次,为什么最后一次连面都不露,他逼着他学习那些枯燥的知识,逼着他跟普通人一样选择大学……但是他明明是条龙!怎么这么婆妈!
姚晋不止一次见过应麟龙的形态的样子,第一次是在他们翻云覆雨之后,应麟以为他还在睡,自己偷偷摸到浴室里洗澡。姚晋想去吓他一跳,却从门缝中看见,他躺在水里,银色的、漂亮的龙尾盘曲着堆在浴缸里,应麟闭着眼睛,两支巨大的龙角从他头顶伸出来,又健壮又漂亮。传说中龙的角与公鹿的角相似,但是亲眼见识过之后就会知道,那是任何一种已知生物都无法比拟的。
鳞片,尾巴,还有角……
姚晋心跳得特别快,不是被吓到了,而是雀跃——应麟居然是条龙!他有一条龙!
他没有闯进去,偷偷溜回床上躺好装睡,脑子里纷乱的思绪让他无法平静下来。姚晋没有值得回忆的童年,脑回路更不存在什么甜蜜的神话故事,但是在亲眼见识到应麟真身之后,他忍不住地想象——这家伙,会不会是天神派来的,自己的保护神?
姚晋对这贼老天从来没甚好感,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那它们肯定也不会对自己友好,相反,命运对他太过苛刻,好事从来轮不到他身上。但是从那天开始,姚晋突然暗暗感激,原来他是公平的,夺走一切该属于正常人的快乐之后,居然送给他这样一份大礼。
应麟是他的,应麟是他的,是他的!
姚晋想大声对所有人这样说,但是他不敢,他偶尔做恶梦,梦到自己对别人炫耀自己的情人是条龙之后,转眼就见应麟伤心地告诉他自己身份暴-露,必须离开,姚晋觉得非常有道理,田螺姑娘和七仙女都是被凡人知道了身份离开的,他必须假装不知道,这样,应麟就会永远在他身边了。
所以姚晋在死后这样固执,固执地等他来找自己。他没有听应麟的劝告,落得那种下场,但是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他后悔过了,下地狱也无所谓,变成鬼还是变成什么……都无所谓,因为对方是神的话肯定能来这个地方的,一定……会来找他的。
应麟从来不知道姚晋对他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不能插手凡间的事情太多,也自认为从来没有过度干涉过谁的生活,殊不知……他干涉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最初也许他真的严守自己,但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他的存在成为姚晋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甚至……全部。
“骗人……”
应麟听见姚晋轻声说:“你明明就……对我很好啊。”
应麟叹口气,龙爪又拍上他的脑袋:“好了,不说这个,我们……”继续。
后面的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面色苍白的少年突然睁开眼,然后一脑袋撞进他怀里,应麟猝不及防地被他撞翻在地,没等他撑起身,抱着他的少年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他边哭边喊:“你怎么才来啊!”
鬼魂没有眼泪,但是会哭得很大声,呜呜呜的,鬼哭狼嚎。
应麟放松身体,任由对方趴在他胸口大哭,他躺在那里看着头顶一望无际的黑渊,觉得自己在往更深的黑渊中沉进去,那里没有任何规矩和原则,不需要克制自己,不需要遵守任何条条框框……那里充满欲-望和罪恶的同时,能够容纳神明的堕落。
他把黏在他胸口的魂魄轻轻抱住,对方这么脆弱,一指头就能碾得魂飞魄散,却……非常有毅力。
——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投胎。
——我不会带你走的。
——我……不能带你走的。
为什么不能?但是如果他不再做神界的绳墨,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应麟拍着他的后背,终于说出平生第一个谎言:“我……迷路了。”
姚晋打个嗝,嘟囔道:“你又骗人……”
应麟嗯了一声:“是啊。”
“……”
“你哭够了没有。”
“……够了。”
应麟冷冷说道:“那你还趴在我身上干什么。”
“操!谁想趴!”
应麟从地上爬起来,拉着姚晋的手往阎王殿走去,吓得后者差点直接躺地上撒泼:“不能去!我不去那里!”
“再耍无赖我就把你丢到奈何桥下面喂鬼。”
“……”
凤琷带着肖何赶到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应麟和一脸蛋疼的阎王,额头上的青筋跳啊跳,跳啊跳,良久终于耐着脾气问:“谁来……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怎?2 椿厥隆!?br /> 应麟举起那只握着姚晋的手:“我要带他走。”
“……弟弟,你这是要搞事啊。”
应麟瘫着脸俯视变成少年的凤琷,视线慢慢移到肖何身上,突然伸手指着他冷冷问道:“如果他死去地府了你怎么办。”
“他不会死的。”
“如果。”
凤琷咬牙切齿:“拆了这里。”
应麟一挑眉:“就是这样。”
“把你的手指头收回去!小心老子剁了你的爪子!”
第125章
阎王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 但是他敢肯定,今年一定是自己的本命年。
地府这个地方……怎么评价呢,不好不坏,它不像魔界一样令人谈之色变,但是也绝对不是炙手可热到人人都想奔这儿跑的地方。以往千八百年都没个人来地府扰他清净,最近怎么回事,见天的有人来。
前几天妖王硬闯被打跑了, 今天直接下来两个上神。
他们是不是都闲得慌。
阎王坐在一旁听凤琷和应麟讨论得热火朝天,脸皮一阵抽搐,阴气森森的脸愈发铁青——这些人要抢走一两条魂魄倒在其次, 但是这也明目张胆地当着他的面讨论,是不是太嚣张了点。
要找回一点尊严才行。
“咳咳,两位神君……”
应麟和凤琷暂且停止争吵,一同朝阎王看过来, 后者四平八稳地坐在八仙椅上,微微抬起右手:“既然是自家兄弟, 就不要再吵了,伤了和气,不如坐下来,慢慢讨论。”
应麟拉着姚晋在左边的椅子上坐下, 凤琷拉着肖何在右边坐下,他们二人看到对方身旁站着的凡人,脸上的表情又同时扭曲了一下——仙凡恋,仙凡恋, 为了这等事吵到阎王面前,也是够丢人的。
应麟作为肇事者首先开口:“我只问一件事,姚晋的惩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适才神君问到过这个问题,本座已经令伥鬼通知判官拿生死簿来核对,不过……”他刻意在姚晋脸上扫了一眼:“这鬼魂倒是眼熟。”
姚晋觉得对方在说他私闯阎王殿的事情,吓得往应麟身边靠了靠。魂魄惧怕阎王,这是常态,不管姚晋在人间时候多么嚣张,他到了这里都得乖乖听话。
应麟没说话,姚晋之前阻止自己靠近阎王殿,想来应该是在阎王手里吃过苦头了,于是接下话头:“判官何时才会来。”
没等阎王说话,凤琷就在一旁插嘴:“你着什么急,此次父神特地令我来地府抓你回去,神界事务繁多,还要你去处理,有些事你要想好了再做决定,多考虑一些时候是好事。”
——千万不要说辞职什么的,这些破事如果应麟不做,就要落到他的头上。
应麟默默望了凤琷一眼:“你从来没管过监察的事,以后也不要管。至于父神那边,我自有交代。”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霓霄神君,我们神界的事就不要在阎王这里说了,不合适。”
凤琷被他将了一军不由地噎住,肖何在旁边看着差点喷笑出来,他心里默想,平时看不出,应麟不配合的时候口才居然也相当漂亮。凤琷自然知道家事不好在外人面前说,于是改成入秘传音,他的声音崩溃地在应麟脑子里咆哮:“神界的乱事我倒是不想管!但是你现在又要撂挑子!我们现在都不管了,到底谁来管!你让父神重回监察之位吗?!”
凤琷觉得他弟弟肯定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应麟从来都比他听话,也比他更受到父神重用,今天这是……突然叛逆?
应麟被他夹杂神力的咆哮声震得脑袋里“嗡——”一声,好在脸是面瘫的,即使被吼懵了从脸上也看不出来。他回过神后在脑海里回道:“应朝快回来了,我会劝父神把位子交给他。”
凤琷呆了呆,低声呢喃:“应朝回来了……”
肖何在一旁听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疑惑地看过去:“嗯?英招?神兽英招?”
凤琷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说出声,对肖何摇摇头:“没事。”
肖何默默凑过去靠进凤琷:“地藏王菩萨的坐骑不是叫谛听吗?你要从它找起?”
其实他的中心意思是想问他们可不可以先离开这里了,就算如今已经得到不死之身,肖何毕竟还是人类的身体,地府阴气森森,待得时间长了便觉得寒气彻骨。
凤琷经肖何提醒终于记起来,他们此次到地府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寻找无法的下落——当然,真正目的是借机拉拢佛家弟子,都被应麟气糊涂了,差点忘记正事。于是正了正脸色向阎王问道:“说来,我此次到地府,还有一事,我们想见地藏王菩萨一面。”
阎王听后心里松了口气,这个要求比起要带一个魂魄出去,还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地藏王菩萨虽然住在地府中,但是从机构来算,对方应当属于佛界之人,他出了什么问题也算不到阎王头上,阎王便欣然应允。
“这个简单,霓霄神君何时去啊?我令伥鬼为您引路。”
凤琷本来想说等应麟这事处理完了他再去,肖何突然在旁边扯他袖口一下,轻轻点点头,凤琷极具威仪地斜应麟一眼:“就现在吧,应麟,你办完事如果要离开,记得告诉我结果。”
传音秘入中与他形象非常不符的咆哮声又喊:“结果最好不要是给我惊吓!”
应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地府的伥鬼行动起来与人偶差不多,它不说话也不聊天,就在前面引路。他们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路边偶尔能看到几朵暗红色的花,伥鬼又穿着一身白衣服,从后面看上去,非常诡异。肖何不由自主朝凤琷靠近再靠近,他安慰自己,地府的人审美水准可能都是这样,他一个人类不敢苟同,阎王用这样的侍从难道不会消化不良?
……明明阎王长得还挺正常的,除了脸色阴森森,其实蛮英俊。
“你在想什么?”
肖何愣了楞,朝凤琷摇摇头:“没什么,我在想无法是不是会真的在地藏王菩萨那里。”
凤琷心里也不太有把握,却安慰道:“不在的话我们就去别的地方找,总之找人的是妖王,又不是我们,急什么。”
肖何点一下头:“你之前说的英招应该不是神兽英招吧,你跟应麟在用脑电波交流?”
凤琷顶着一张少年脸,疑惑地歪头:“脑电波?”
“就是那个小把戏,之前你不是也跟我用过吗,在法庭上……说话只能我们俩听到,别人听不见的。”
凤琷哦了一声,忍不住翘起唇角:“你刚刚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英招,还故意说错,耍这种心眼,还以为你真没察觉呢。”
肖何假装板着脸:“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你如果以后不跟我说实话,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啧,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不然应麟又要怪我多嘴。”凤琷对此充满怨念,他觉得应麟不动声色地给他扣了顶不知轻重的帽子,但是他本人并不是那样的。
“那家伙不是神兽英招,他名叫应朝,朝阳的朝。”
肖何一听这姓氏立刻联想到应麟和应颉,试探问道:“你居然还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