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为何会认识你?”
“是有些渊源,等他以后自己告诉你吧。”莽川君目光再次放空,显然是不欲多说。
门口传来衣袂响动之声,只见云韶去而复返,冲着莽川点了点头,“去了苏州的富贵之家——他是功德簿上有载的良将,上面早就定了三世的好去处。我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的记忆都落入忘川了,浑浑噩噩,倒也省事,你莫要担心了。”
莽川君向他行了个大礼,云韶忙将他扶起,不再多说,带着昭元下了神殿。不知莽川君动用了什么手段,沸腾的海面复归平静,也不见海族踪影了,只有些人类仍在岸上张望,却也不复之前慌张拥挤。
云韶舒了一口气,竟觉牢固已久的境界有所松动。昭元感觉到师父周身气泽浮动不稳,也侧目看向云韶。只见云韶手中拂尘随风扬起,人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甚至略有喜色。
这一趟,竟也算积德了。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道心圆满,云韶下意识地瞄向了身边的小徒弟,微微一笑。
“走罢。”
第10章 心动后期
反正也不急着回程,云韶带着小徒弟一路边走边游,倒是让昭元玩得流连忘返。二人在临淄过了个元宵节。
人间的小城极为热闹,到了这日晚上更是张灯结彩,一串串的长绳串着一道道谜题,不少人在灯下驻足猜谜。云韶也应景地猜了几个,得到的小玩意都给了昭元。
无非是香囊泥偶一类的小物,昭元不说,云韶却看得出他极为开心。云韶倒是见过诸般繁华,可昭元自小在山中长大,没见过元宵节的热闹,此刻尽是少年心性。
这座城坐落在一座山脚下,人们在灯会之时还会放烟花。漫天的烟花刹那间迸裂开来,煞是好看。还有放置在地上的,点燃之后喷出红蓝色的花火。正所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索开。”,便是这样的景象了罢。
云韶见少年瞪得目不转睛,便转身欲为他也买一个,却被少年红着脸拒绝了,想是怕被人嫌幼稚。
云韶莞尔,明明不大,反倒成天装的像是小大人一般。
路边的小摊卖着桂花汤圆,粉粉糯糯地煮了一锅,白滚滚地在沸水里上下浮沉。云韶给自己和小徒弟各要了一碗。那白瓷的碗底盛着圆圆的几个汤圆,上面撒了些干桂,咬开一点便能见到里面的芝麻馅。
修仙之人虽早已不求口腹之欲,但是这样应景的食物,热热地吃下,总让人觉得早春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去。
这一晚昭元过得极为开心,合了眼,梦中还是漫天炸落的烟花,还有那一碗热气满溢的汤圆。
天舫位于西南,师徒二人御剑回山的时候路过贵州。那有一片片梯田,高空看过去,一片片连绵如镜,在暖澄澄的阳光下反射着白光。
贵州的梯田虽然不如广西龙胜、云南元阳那般为外界熟知,可美景完全不逊其他。
飞剑降低高度,昭元肩上的青鸟欢快地鸣叫了两声,竟是自行滑翔下去了。昭元一声惊呼,云韶无法,便也跟着它去了。青鸟展翅飞到梯田附近一片茂密的竹林中去了。那里有一片白鹭在竹上筑巢。
毛茸茸的幼鸟在巢中嗷嗷待哺,也有成年的白鹭往来投喂,视野的尽头,是成片的白鹭在梯田中穿行。
农民在梯田中耕作,正是水稻种植的最佳时节,弯着腰插秧的人们在水中映出清影,时光都在这片广袤的梯田中凝固。昭元长舒一口气,胸中莫名的情绪回荡。
自从上次莽川君一事后,昭元亦是有所感触。半大的少年见过了生离死别,对因果感悟更甚,这并不是师者用言语引到能够轻易做到的。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自己去体悟,这正是云韶带昭元出天舫的原因。
何谓生死?并非是跨越阴阳的简单界限。有人百死莫赎,有人虽死犹生,总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能超越生与死的距离,依旧滞留世间。有人的精神,后来便成为了后人前进的动力,比如景承义为民保佑边境太平的一去不回。也有人的执念,在经年之后依旧萦绕心间,迟迟无法忘怀,终成桎梏。
何谓对错?标准并没有人去真正恒定。
如今百年过去,余下的,不过是尘埃和不愿逝去的记忆,也都随着浩浩汤汤的忘川飘零去了。似乎什么都留下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带走。生死何殇,对错何妨?不过是农民插秧时弯腰又抬起的一个墟隙。
昭元清啸一声,惊得白鹭振翅飞起。周身气势层层暴涨,云韶神色一动,这不着地的,怎么在这地方突破了?
随即提着昭元的后领便离了远处,寻了个无人的郊外,张开结界替他护法。
心动后期!
过了很久,夜幕低垂,昭元睁开双眼,眼中精光四溢,霎时又被压下去,变回了少年特有的清亮。但是若仔细观察,还是同平常凡人有着很大的差别的,正所谓,神蕴其中,倒是有了几分返璞归真的真意了。
云韶回过身来,点点头,“想不到你竟能有所感悟,很好。”
“多谢师父。”昭元面露惊喜,只感觉身上气力不尽,生生不息,竟是无处发泄,恨不得隔山打牛了。青鸟落在他的肩上,心满意足地用喙梳理自己华丽的羽毛。
“回天舫!”云韶长袖一挥,“去兵器阁那里选一把自己的剑吧。”
昭元大声称是,少年挺拔的身姿如竹如松,想起了昭如那把剑,不禁对自己的那把剑也充满了期待。
这一趟人间游,终是不虚此行啊……
回到熟悉的天舫,昭元第一时间就去了兵器阁,那处大门敞开,上书拾器二字。想必意思是说,只选了一样自己的兵器,并不算真正厉害,不过是几岁孩童拾得了兵器而已,要如何使用地得心应手,发挥出其应有的威力,为时还早呢。
昭元挑了挑眉,仪态闲适地进门,阁内果然不负盛名,兵器架上格式兵器一应俱全。一路前行,走到最后才看到了剑阁二字。昭元推开那道门,门内目光所及之处是各式各样的剑,像是被光阴尘封了一般。
很多剑上都落了一层厚灰,昭元知道,那其貌不扬的样子,就是等待有朝一日能寻到那剑的有缘人,揭开层层尘垢,重新在它择定的那人手中锋芒毕露,恣意昂扬。
昭元走了一圈,时不时拿起一把剑,细细摩挲。
可不够,不对。轻了几分,重了二两,握在手中终不似心中最想要的那个样子。越走昭元眉头皱的越紧,剑阁越走越深……
昭元是被剑阁最深处的那几把剑逼出来的,那些剑皆是天舫前辈所用,已经不是放了多少年岁。剑有灵,他想必不是它们的有缘人罢。
剑阁逛了一趟,竟是一无所获。
昭元既是意外,又是不信。旋身复入,竟是一样的结果。这才不得已放弃,打道了回府。
路上遇见了昭如,倒是没遭遇无情的嘲笑。
昭如道,无非是没缘,不是你无能。
第11章 宵练
“师父回来了。”昭其感应到云韶的气息,早就候在门外。
云韶颔首,视线在大徒弟身上走了一圈,“怎么,还是毫无进益?”
昭其低头,“弟子惭愧。”
云韶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无论是谁都有瓶颈之时,只是尚却一个突破口罢了,你也不要着急。”
“弟子愚钝,资质平庸,不如小师弟伶俐……”
云韶制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淡然道,“修仙之初进境快也是有的,到了后期,愈发接近天道,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快,停留个一年半载那是常有的事,你不要自责,更不要自惭形秽。”
“修仙之士,虽然天资为重,但是勤加修行,亦是极为重要。你小师弟虽天资无双,性格却飞扬跳脱,而你沉稳持重,进境扎实,才是昭元及不上的地方。”
昭其蓦然抬头,眼神一亮,“多谢师父提点。”
“我看你也不要总是闭关了,不但毫无进展,反而徒添烦恼,索性也下山一趟,历练历练吧。”云韶顿了顿,“前两日为师在贵州南部停驻,似有妖物出没,因有急事,没来得及细查。贵州与天舫相邻,你不妨去看一看。”
昭其低声称是。
“好多年没离开天舫,这回出去,可有什么收获?”站在天舫演武的广场边上,昭如随口问道。
她换了身白衣,更衬得身形窈窕,面容姣好。看得广场上还在勤加练习的后生们眼睛阵阵发直,一个个的有意无意向着昭元和昭如二人这边瞟。
昭元找了处石台靠着,对这些带着不客气意味的目光浑然不觉,“你不是察觉到了吗?心动后期了。”
昭如含怒瞥他一眼,“我当然问的不是这个!”
“人间果然还是记忆中一般热闹。”昭元目光在前方放空,“这次去了东海,见到了所谓的海神。那时我就在想,修仙,长生,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思。”
“从被师父带到天舫之日起,我就在修仙。数年来,进境颇快。可我到底没想过,为什么要修仙。”肩膀上一重,青鸟无声停在上面。
昭如失笑,“小师弟,你想的实在是太多了。你还这么小,思索这么沉重的问题作甚?”
“你长不了我几岁,不要成天用前辈的口气教训我。”昭元不服道。
昭如敛眉,“知道自己最小,还不叫师姐?想被教训么。”
昭元轻轻一跃,身形轻盈,站在场中对她道,“正有此意,还请赐教!”
广场上。两人斗得人影交错。原本周围的弟子还在专心练习,渐渐看到二人打的风生水起,也都渐渐停了手,在旁观望。
起先客客气气的你来我往,就像小打小闹一样,没有任何威胁力。昭如因着上回断了昭元的剑,也不愿逞着手中利剑占去半分便宜,便也都以气凝剑,与之相拼。
昭元同样以气凝剑,抢先攻上,一剑断水,剑势凌厉。昭如不进反退,反手接下,手中长剑如同水帘一般绵密,让所有攻势都无可趁之机。
“就是这点能耐么?”昭如笑得轻松。
昭元凝眉,面色凝重,他挽了个剑花,收剑而立。另一手平放胸前,并指如剑,“昭昭其有,冥冥其无。火华之魂,四方来归!”
空气愈发变得炙热,昭如有些猝不及防,还是凭着多年经验,急退数步躲开掀起的火势。
“好!”昭如精神一振,同样念咒,回敬了一片大火。
昭元在其抬手之时已经洞察先机,在火势攻来之前,施了一道水咒便化解了来势。
二人如今切磋,少了几分杀气,倒是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又过半个时辰,昭元最先真元不济,手中长剑变回灵气散了去,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认输。”
昭如也有些气喘,收剑道,“很有进步啊,小师弟,果然心动后期就是不一样。”
昭元紧绷半天的脸松了下来,笑道,“还是同你打一场痛快。我师兄实在是太闷了,为人刻板的很,从不理我。”
“你师兄不过是认真刻苦了些罢了。”昭如指尖抚上额间青玉,微微走神,“他的进境已经停滞三年了,难怪他会着急些,专心修炼,不理人也是有的。昭其是昭字辈弟子中最刻苦的一个了,我委实钦佩他向道的那份决心和毅力。若是你我也同他一样坚持,想必修为也不是如今的境况。”
昭元不语。抬头见天色已晚,便不同昭如多说,起身回了府。
他走后,原本场边观望着的小辈们一拥而上,围到了昭如身边请教,想是她为人爽直,又不端师叔的架子,在天舫众弟子中还是很受欢迎的。昭如心情不错,倒也没有不耐,一一回复。
昭元回府后,发现师兄昭其不在,师父云韶闭门不出,像是在闭关的样子,便也不去打扰,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如此一月,云韶的房门依旧紧闭,毫无动静。昭元察觉到有些不对,上前拍门,门外一层结界牢固如山,无论是在门外高声呼喊还是传音,云韶都没有半分回应。
昭元这才真正着急起来。以往云韶外出或是有事,都会提前同两个弟子打过招呼,如今师兄不在,他也半分不知情,这一月不见,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昭元咬破指尖,将鲜血点在结界之上,默念心法,施了禁咒血术。
此术专用来越阶破解阵法或是结界。因其越阶施为,是以极耗元气,像他只有心动后期的弟子来施展,等于拼尽了全身的灵力,甚至还犹有不及。若是施术不当,元气大伤,境界倒退的弟子也不在少数。
血术施到一半,被外力强行打断。昭元气海一阵震荡,一口鲜血喷薄而出,这口血吐出,如山一般的压力和倒倾的灵力倒是复归原状,压力顿消。洞府的大门敞开,热浪滔天而来,几乎将昭元前额的头发烤焦。
昭元抬头,云韶站在他眼前,面上有几分愠色,手中还提着一把长剑。
“怎么这般冒失?”云韶不无责怪,还是扶他起来。
“弟子见师父一月不出,怕有意外。”昭元咳了两声,见云韶除了额间细汗之外,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云韶叹了口气,“原本是想给你个惊喜,你倒是差点弄成了惊吓。方才为师炼剑正在紧要关头,无法回应传音,料想你也进不来。谁曾想,你竟敢动用禁术。”
“若我再不阻止,你怕是受了重伤也未可知。”视线移到手中提着的长剑上,云韶无奈道,“只是,这样一来,难免有了些缺憾。”
云韶长袖轻挥,府内的业火顿时消散而去,炽热的温度下降了些许。
“师父恕罪。”昭元松了一口气,又反应了过来,“炼剑?”
云韶嗯了一声,将长剑递过去,“可惜此剑抽了宵练的剑魂,本应一气呵成,可如今只剩九成剑魂了。你说剑阁没有合适之剑,为师想了想,同你大师伯讨了点材料,又去取了剑魂,铸成此剑。想来应是同你禀赋相同,得心应手些。”
昭元不敢置信地接过那把剑,指尖甚至激动地有些轻颤。那剑还带着业火的滚热,剑柄到剑身都是一色的白,简洁至极,却又有凌厉至极。它锋芒毕露,仅仅拎着便能感受到肆无忌惮的威胁感,张扬而傲气。
入手的一瞬间,那剑发出一声悦耳清鸣,如同玉石一般。
云韶微笑颔首,“果然合适。这宵练本是上古名剑,与十大古剑之一承影同出一炉。曾为孔氏一族珍藏,后献于大商皇室。大商败落之后,不知所踪。我也是偶然才知,那剑已在动乱中毁坏,为人所弃。所幸碎片在,剑魂也在。”
“如今这宵练,也算重生了罢。名剑有魂,既然与你禀性相符,也是择了主,你要小心对待。”
昭元握紧了它,竟好像能感受到它的脉搏与呼吸,它是那么像他,每一个线条和形状都是量身而成,这世上定是没有第二把剑能够这样让他动容。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他没想到师父闭关一月竟是为了替他炼一把剑。虽是未详说,那其中辛苦定是不少,光是那不羁的剑魂如何寻来,如何提炼驯服,就是难以想象的困难。
放眼天舫,又有哪个弟子能得此殊遇,实在是深恩难报。上天带走了郑家,带走了疼爱的双亲,至少还给了他一个视如己出的师父,说来委实幸运。昭元捧着剑,看着云韶低垂的眉眼,还是上前一步,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在云韶有所反应之前又欣喜地退开。
“还真是个孩子。”云韶一愣,又有些失笑,“以后不能再动用禁术了,当初教你,不过是让你增长见识,以免将来遇到,应对仓促,不知所措。你倒是胆子挺大,什么都敢试。”
“去吧。”
昭元欢喜地应了一声,轻灵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第12章 忧心
云韶应邀去了心灯界,同心灯界的长老炼丹。这一去便是一年。心灯界亦是修仙大派,临近昆仑,与天舫素有往来,像这样的交流倒也不少。
昭元没有其他朋友,恰巧昭如时常来找他,闲来便也同她切磋,逾觉时间过得之快。学会御剑之后,活动范围也不再拘于小小天舫。偶尔昭元会一人下山,随意地停在某处悬崖峭壁,半倚半坐,仰头是触手可及的天空,往下看则是深不可见的云海。
他曾在贵州的一座单峰上伫立良久,那山峰如一根手指,既陡且峭,山峰之上狭窄地仅容一人战力。地下偶然走过的行人,只能看得到他临风飘荡的衣袂,便以为见到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