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师父宽宥,不予追究,昭元也应当知礼领情,整日胡天胡地的成何体统?
自己突破之事天舫想必都能感知到,昭元亦不例外,虽然只是小事一桩,只是能感应到昭元的气泽就在附近,却见不到人,实在是让他有些不快。
“你师弟自来是这个性子,”云韶向来不以为意,“别管他了,过几日自然就见到了。”
“小师叔!”清脆的声音传来,二人抬头一看,半空灵光一闪,俏生生的立着昭如。
“恭喜昭其师兄!”昭如笑道,递过去一个翠绿一瓶,触手仍带着温热。“这是我新炼的疗伤药,按着师父的丹方略略改进了一下,有凝神静气之效,你刚刚突破,对巩固修为尤为有效~”
昭其闻言一喜,忙起身谢礼。
云韶见状亦是微笑,“昭如既然来了,便一起吧。”
说罢长袖一挥,不见掐诀,周围却星辰变幻,时间和空间在扬手的那一瞬间似乎都刹那静止。昭其和昭如不自觉的屏住呼吸,下一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处了。
“这是……”昭如杏目圆瞪,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哪里还是云雾飘渺的镜台,哪里还是星辰烁目的暗夜!
三人置身轻舟之上,周围水声潺潺,桌上仍是两坛清酒,青鸟拖着华丽的尾羽。一排竹筏行于江上,江水柔和,不见波浪。晴空朗日下,江水泛着波光粼粼,耀眼灼目。
江面极窄,夹岸放目望去皆是盛开的桃花,落花红沁水三弓。
昭其亦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奇妙之事,忍不住伸手下去,直到指尖沾到了温热的满江春水,才倒抽了一口气,太真实了……
“这是为师创造的幻境。”云韶见二人露出小儿女的痴态,微笑解释道,“有年初临此地,落花缤纷,秀丽至极,便一直念念不忘,现在用来助兴应是极好。”
“这里是……小师叔的识海?”昭如乍惊之后,倒也明白了过来。
云韶轻嗅坛口,阖目道,“正是!”
“我年轻时性子比你们张扬多了,你们师祖和太师父可都管不住,趁着那些年,天南海北都偷偷去过,不知为此领了多少罚……”云韶似是微醺,举坛笑道。
“能将幻境具化到如此逼真的程度,让人身临其境,师父果然修为了得!”昭其钦佩道。
“哈哈,不说了,喝酒!”云韶不多言,举坛扬起脖颈,琼浆倾泻,多余的酒浆顺着唇角一路淌下,一派的意态风流。
第18章 小子,干得漂亮
云韶知道昭元就在自己府内,几日闭门不出,晨间晚间都不见他前来请安,也不去计较,倒是给了昭元养伤一个大好机会。
这几日虚耗的灵力早就补全,只是被狰尾扫断的肋骨仍是未长好,昭元自觉不会被发现,这才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云韶见了他也不奇怪,只淡淡道,“想通了?”
岂止是想通了。
昭元点头,目光炽热,“弟子中夜反躬,始觉有负师恩……”
余下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尽,云韶的目光顺着少年的肩膀落到了远处,昭元顺着云韶望去的方向一看,亦是一愣。
云归御剑而来,温和的面上沉稳而肃穆,他对着云韶点了点头,沉声对昭元道,“太师父让我带你过去,师弟,你也来一趟吧。”
“正殿?”云韶愣了愣。
“刑堂。”
昭元对上那沉着的目光,心下一沉,一片了然。
久不管事的太师父出面,劳动二师伯亲自来请,还要正在养伤的师父一同前去,还能是何事?
下意识地看了看云韶,云韶面上一抹诧异划过,亦是深深地看了昭元一眼,竟也不多说,挥袖绘出传送阵,光华一闪,三人皆是到了天舫主峰。
天舫刑堂在正殿之侧,重门紧闭,寂静肃穆。云韶迈步上阶,昭元深吸一口气,一脸毅然地抬腿跟上,却被身后的云归一把拽住。
云归一脸严肃,看着云韶的背影,轻声问了句,“师侄,真是你干的?”
既是做了,又何惧承认?昭元点点头。
猜疑的答案得到了肯定,云归倒抽了一口气,只死死地盯着昭元,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直看得昭元头皮发麻。
“小子,干得漂亮!”云归压低声音惊叹道,狠狠地拍了拍昭元的肩膀,语气带着难以遏制的暗爽。
昭元失笑,没想到昭如的师父看似温和正经,倒是个趣人。被云归这样一拍,原本紧绷的心情倒是松了下来,昭元苦笑一声,迈步拾级而上。
重重大门打开,昭元一步迈过门槛,大门立刻在他身后阖上,掩去满室光亮,黑黑沉沉。
殿内布设及其简单,类似正殿仍是设了祖师爷金身供奉,像前只简单几个蒲团,旁边几座长椅,此刻太泓和云洲几人正坐在其中,身后立着的皆是天舫执掌刑堂的弟子。
那些弟子并未佩剑,双手垂立,皆是一派波澜不惊,雷打不动的模样,安静之极,想是类似的事情早已经历过无数次。
昭如立在人群中,一脸愁容,见到昭元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云归按住。
“昭元。”太泓道。
昭元应了一声。
“我问你,四日前,心灯界侧峰被削一事,是否与你有关?”太泓道。
“是。”
“跪下。”
昭元应声而跪,即便是跪伏的姿势,脊梁仍是挺得笔直,目光清亮。祖师金像俯瞰着地上跪着的人,烟火缭绕间眉目肃穆而悲悯。
“你前去心灯界,借斩杀异兽狰之名,行破坏心灯界之事。致使心灯界侧峰倒塌,药田丹房被毁,弟子重伤三人,轻伤十余人,可有此事?”太泓沉声问他。
“是。”昭元自始至终都极为平静。
云韶听到此处,难掩诧异之色,忍不住上前一步,太泓转头沉着脸对云韶道,“云韶,此事可是你支使授意?”
“弟子不敢。”云韶低声回道。
“那便不关你事,噤声。”
云韶看了一眼场中少年,五指不自觉扣紧手中拂尘。
“你这算是认罪?”太泓也未曾想到竟是审的如此顺利,忍不住追问一句,“可有申辩?”
“有。”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倔强地扬起脸,一双眼睛既亮且热,“弟子不服!”
“心灯界虽是同天舫多年交好,可此番连累师父受伤甚至有性命之危,心灯界难逃其咎,实在有违修仙界同道之谊。事后,心灯界仅仅是带人赔礼道歉,便想将此事轻轻揭过。试问我师父是天舫长老,地仙之身,名望甚重,眼看便能飞升。若是在此当口当真就此陨落,心灯界如何同天舫交代、如何同修仙界交代!”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必复述。”太泓不动声色。
“心灯界仅是几样珍稀药草便换得一位长老,哪里来的这样便宜之事!”昭元不忿道。
“所以你是觉得你太师父和几位师伯做的不对?觉得我们息事宁人,太过软弱?”太泓挑眉问。
昭元一愣,低头哑声道,“弟子不敢。”
“你是不敢这么说,可不代表你不敢这样想。”太泓面色沉了几分,低喝道。“是以你一人前往心灯界,想为你师父讨个说法。”
在旁听了许久的云洲道,“昭元还是太过鲁莽了。”
鲁莽?哪里鲁莽。心灯界给云韶下药暗算之时不算鲁莽么?当时他们口口声声说异兽狰只是恰巧路过心灯界,觊觎云韶修为,欲吞为己用,并非门派中有人豢养。可事实呢,若不是云韶身上被涂抹上了能吸引异兽的“百里引”,又怎会引得那三只狰竞相攻击,穷追不舍?
昭元不服,亦是无暇去管弟子之规,扬脸顶撞道,“师伯此言,弟子不敢苟同。或许师父身中锁灵散之事,因锁灵只有一个时辰功效而无从验证,但那几只狰又如何解释!明明是心灯界暗算在先!若是当日弟子前去,师父的衣物不能引出异兽狰,弟子亦不会与那狰搏斗,致使心灯界侧峰有损!”
“你倒是推得干净。”太泓活了这些许年,又怎会被一言两语蒙蔽过去,“你本意便是冲着心灯界而去,当我不知么?”
昭元一梗,嘴唇几番蠕动,倒是一时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方闷声道,“太师父若要以此处罚弟子,弟子敢作敢当便是。”
“你是敢作敢当,可你心里到底是认为自己无错。心底不服,废了你也无用。”太泓俯身看他,“昭元,你须记住,你首先是天舫弟子,而后才是云韶之徒,即便你再不认同,你始终同天舫休戚相关。因此,事事也应先考虑天舫,而不是像这样图一时之快,恣意恩仇。”
“我亦是不忿心灯界不顾道义之行为,只是你这番大闹一场,又置师门于何地?”太泓无奈地叹了一声,“须知心灯界虽与天舫多年交好,亦是觊觎天舫钟灵毓秀,灵气充沛,不比那严寒昆仑好了太多倍么?”
“此番乃是奇耻大辱,若是心灯界以此为由,大举进犯天舫,届时你又当如何,你师父又当如何?”
昭元神色一动,骄傲之色尽敛,低声道,“是。”
“不过这回心灯界有错在先,倒也不便追究,一直都没有动静。”云洲在旁道。
“我的意思,并非为心灯界追究,而是为天舫而追究,所以此番当罚。昭元,你服是不服?”
一缕晨光透过刑堂高高的窗棂,透入室内,照亮空气中安静漂浮的杂续,亦是照亮昭元额上不知觉沁出的一滴冷汗。
昭元垂下眼睫,启唇道,“弟子——”
“师父……”云韶上前一步拦住昭元的话,正色对太泓道,“昭元年幼莽撞,是弟子教导之过,何况昭元此番也是为我,弟子愿以身代过。”
“师父!”昭元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太泓威严的双目扫过云韶,带了几分怒色,低声斥道,“你不要命了?”
第19章 心痛
“这么多人费了那么多心血救你,不是让你替孽徒受过的!”太泓断然道,“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昭元这才感觉到恐慌,他膝行几步,跪到太泓面前道,“弟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推阻!恳请太师父处决!”
“昭元,藐视门规,恣意挑衅,不敬师长,有负师门!本应费去修为,逐出天舫——”
“师父!”云韶双目圆睁。
“念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且本人有悔改之心,责……”太泓眼神在云韶身上微微一转,“魂杖四十,云崖禁闭八载。望你自此之后潜心修行,明达事理。”
云韶打断他,匆匆的看了太泓一眼,像是带了几分不忿,又强自压抑恭谨道,“师父,昭元不肖,仍是劣徒门下。赏罚臧否,无论如何也应由弟子处置,又何须师父这般大费周章。何况那魂杖最是伤人,是否处罚过重?”
昭元早就听过魂杖大名,刑堂的弟子向来行事低调、阴气森森,让普通弟子敬而远之,而他们发明的魂杖更是历代相传、天舫只此一家,修仙界驰名。
那魂杖以天舫独有的魂木制成,不伤皮不伤骨,伤的是神魂和修为。知微境界之下的弟子根本不消得十杖便能被打得魂飞魄散、永不翻身,是以这魂杖专为罪孽深重之高阶弟子而设。比寻常刑罚体面地多,不见血却最为残酷,受完魂杖之后多数人都会境界倒跌,更有甚者,重伤致死亦是有可能。
“如今为师虽不是掌门,这点小事还是管得。处罚皆是依据天舫门规,你若有异议可去查询门规第二卷第三条。”太泓已然沉下了脸,“再说,当真交给你去管,以你那懒散骄纵的脾性,大多都不了了之,若是开了这等先例,往后何以整肃门规?”
云韶长目微敛,已是顾不得云归等人在旁的眼色,“既是如此,门下言行有失,弟子愿代过。若非如此,当日将昭元收入门下所言护他周全,岂不皆是虚言!”
四十魂杖!若是全部受完,昭元非得废了不可!又同直接打断筋骨扔出天舫有何区别。
“不!”昭元睚眦欲裂,“都是我的错!还请太师父明断!”
在过往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般后悔,他至今不后悔恣意妄为闯出祸端,而是后悔事已至此,仍是不可避免的牵连到云韶。他不害怕丧命,只是害怕看到云韶失望和无奈的眼神,更不愿看云韶为他顶撞诸人。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云韶的神情。
“……”太泓似是有几分意外,转身不再理殿内诸人,光华闪过,身形在传送阵中明灭,“行刑吧。”
“太师父!”昭如犹豫道,追出去几步,太泓早已不在原地。
云洲看了看云韶苍白的面色,迟疑道,“师弟可以先行离去。刑堂弟子自有分寸。”
云韶长睫微垂,青蓝道袍包裹下的脊梁挺得笔直,“动手吧。”
“这位师叔,得罪。”刑堂弟子上前几人,抬手为他手间上了一道灵锁。
晨光中,刑堂空气中漂浮的尘絮翻腾飞舞,昭元长呼出一口气,冬日里还带着几分白雾。他轻轻挣开了刑堂弟子的钳制,从腰间解下宵练,膝行几步捧到云韶面前。
那缕光照到少年的侧脸上,苍白若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目光澄明而平静,昭元给云韶磕了一个头。
万千言语都哽在心头,终是缓声道,“师父,恕弟子不肖。”
尽管进境速度之快堪称天才,天舫无出其右,但昭元似乎才是最让云韶费心的那个弟子。从入云韶门下,昭元说的最多的一句,便是弟子不肖。
云韶的手指狠狠地颤了颤,足足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伸手去将那宵练剑接了过来。
第一杖落在后背上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痛感,昭元刚刚一愣神,这才反应过来。一种细细密密的疼痛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头痛欲裂,无处可逃,当即便让昭元没忍住一声惨嚎。
魂杖的威力,如今当真是有幸领教!
刑堂的弟子显然是经验丰富,不急不忙地持棍立着,待到昭元缓过这口气、仔细品味了其中滋味之后,才打了第二杖。
昭元不敢抬脸,冷汗就这样顺着侧脸溅到了地上,他知道云韶就在人群中看着,他不敢让云韶看到他的表情。
昭元娇生贵养到这样的年纪,一点苦都没吃过,第一回 体会到这样的彻骨之痛。他想放声惨嚎,想不顾面子的在地上打滚,想不管不顾地逃离这里,想运功抵抗,可是他都不能。
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安安静静地受完这四十杖。他痛,云韶更是感同身受,他怎么忍心。
十杖过后,昭元眼前的光影已变得模糊,血腥味溢满口腔,眼前更是金星乱冒。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修为一点点在流逝,然而锁灵禁锢在身上,他当真是无能为力。
汗水糊过眼皮,眼前的视线更是模糊不堪。只有到这种时候,昭元才发现,自己恃才傲物,目下无尘,到了这样的境地,竟只剩师父和昭如二人肯为他求情,足见自己在天舫并不是多么受人待见。
又过几杖,殿内只剩昭元的粗喘声和单调的计数之声。昭元再也跪不住,终于弯下了身子,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才好。然而刑堂弟子却甚是老道,节奏掌握地极佳,看他几乎昏倒便及时地停了几停,待他稍稍清醒再继续执行。
一来二去,倒弄得昭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灵锁内外早就挣得全是斑驳血迹。
“二十!”恍惚间听到一声计数,云归似是不忍再看,长长地叹了一声,带着面色青白的昭如甩袖走人了。
“二十一!”意料中的痛感并未落下来,神魂似是被暖洋洋地包裹了起来,昭元惊讶的抬眼,一滴冷汗正好流到眼眶中,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看到云韶的衣摆。
计数仍在一板一眼的继续,昭元却浑身轻松了许多,扫视了一眼殿中,竟然所有人都没有发现这一异样,仍是面无表情的观刑,但昭元却骤然瞪大了双眼。
那衣摆,伴随着计数的声音,在轻轻地颤动着,尽管幅度小得让人难以察觉,但昭元却发现了。
他顺着衣摆向上望去,云韶垂目望着他,隐在衣袖中的五指紧扣,从下至上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一抹难以觉察的青芒!
“师……”昭元支起一条胳膊,用手肘拖着沉重的身躯向前,一只手捞了几下才够到云韶的长袖。他抓紧那半幅袖,颤抖的摇摇晃晃,眼眶几乎瞪出血来。
无声中,泪水顺着眼眶恣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