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湘震的声音很好听,诵起这样的文章来温润清平,最是合适。陆六孤笑赞到:“霍兄记得真是清楚。”
“嘁……”楼辕早就看明白这两个狼狈为奸了,扭头不看他们。楼轩则是歪着头,真理解不了这两个关系怎么这么好。而心如明镜的楼爹爹只好抚须微笑。这群年轻人哟!
第十一章:千金纵买相如赋
楼家毕竟是望族,即使只是嫡系搬迁来了新京,房地的规模也是不可小视的。楼府去天五尺,临近赵宋皇宫,自然也不会让房屋显得寒酸去。规模宏大之余,也几乎是复制了一些旧京楼府的建筑过来,比如楼辕所住的小院,几乎是与旧京的景物无异。
现在正值早春,寒气依然是逼人。今日起来便见得头顶阴云一片,闻着有凛冽水汽,想来或许还会下雪。但是这阴天下雪却不会影响下面楼府那热闹气氛。只见门前那妇人掩不住一脸喜色:
“瑞祥啊,快把这儿扫扫,老爷回来可不能看不过眼。
“福菊啊,赶紧把柴劈了把水烧上,他们爷儿仨回来好歹要喝口热茶。
“维军啊,去把辕儿那只鹦哥儿喂喂,还有门口那四缸鱼,辕儿回来可得看它们呢。”
雍容大方的妇人站在门前,指挥着家里的下人,又不住自言自语:“这爷仨儿在外半个多月了,肯定也想些家里的饮食,得好好准备着。老爷爱吃冰糖肘子、轩儿喜欢四喜丸子、辕儿喜欢马蹄糕……都备下了。对了对了,”她又回身吩咐下人,“秀芳,快,去厨房打打下手,再吩咐郭妈,把面和了,剁些肉馅青菜,待会我过去包饺子。还有啊,让积双快去东街王家铺子买一斤辕儿爱吃的肉干回来……”
此妇人便是楼止至的正妻、楼轩的生母周蒹葭。今年已逾四十,却仍是风采不减当年。体态丰腴,面容慈爱而又可依稀见到眉眼中有凌厉决断的风采,气质更有历经了岁月洗练的华贵淡然。周家乃是富商巨贾,后继只此一女,并无半个男丁。二十五年前周蒹葭出嫁之时也是铺陈了百里红妆,沿街泼洒的喜钱就够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说来这周家唯独一女,自然是要防外人夺了家产、防贪官欺凌剥削的,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是与世家大族联姻。当年陆家尚未兴起,世上只有三大世家;齐家、沈家都是敌国,自然不好联姻;如此便只剩了楼家这棵大树。那时楼止至大哥已经婚娶,周蒹葭自然是不能与他为妾的;楼止至尚未婚娶,虽是次子,但楼家家主从来不是立嫡立贵,而是强者为王。于是这自古官商勾结,楼家借周家财力,周家借楼家威名,便是一拍即合。有了周家帮助,再加上楼止至本身也有贤名,自然也就继承了楼家家主之位。虽不可断言当初有几分感情,但如今这夫妻二人之间也是琴瑟和睦,育有两儿两女。楼轩、三女楼玉晴、四子楼宇宁、六女楼玉清均是周氏所出。
“姐姐,这就忙活开了?”楼止至的妾、楼夫人的陪嫁侍女此际也迎了出来。小姐和丫鬟的区别自是云泥之分,妾也不过是在楼夫人有所不便的时候陪侍的。二儿子楼宇昂与七丫头楼玉婧正是这妾所出。七丫头也算是楼止至老来得子,时年不过七八岁;二儿子楼宇昂比楼轩小下两岁,却是极不成器的一个。
“小薇。”楼夫人回头看楼妾,仍是那一脸的笑意,“快准备准备吧,他们爷仨说话间就该回来了。”
楼妾小薇原是姓郭,六岁时卖到了周府做丫鬟。那时候周蒹葭便收了她在身边,一直到了现在。但是这毕竟是妾,平素又有些小心眼,加上楼宇昂不成器,她自然也是不讨楼府上下欢心的。
却也真是这说话的功夫,楼氏父子就真到了门前。楼止至早就望见了两人,当下便快步赶到了爱妻面前:
“夫人,可等久了?”
楼夫人便笑:“哪有。老爷累了罢?快进屋歇歇。”
“娘!怎么不问我累不累!”楼轩看见生母,也轻松了起来。楼夫人则是调侃大儿子:“有六孤陪着你闹,你累也是玩的!你又没少欺负六孤老实人吧!”
“娘啊,那小子是蔫坏才不是老实!他不欺负我就是万幸了!”楼轩自然是为自己鸣不平。楼夫人整整楼轩有些微乱的衣襟:
“你这惹祸精,少说人家六孤。你可没少给他捣乱!”说罢也不管楼轩到底是有没有真的和陆六孤闹起来了,全忙着看楼辕,“辕儿才是真累着了吧?没有伤风难受吧?这舟车劳顿的,他们爷俩就是不会心疼人。”说着嗔怪看楼止至和楼轩,“辕儿这身子骨那是你们爷俩这样皮糙肉厚的,我都说了别老是让辕儿跟你们东奔西跑,万一他头疼脑热了,我可不饶你们俩!”
楼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练家子,毕竟是独女,周家宠她得很,培养的就是个巾帼英雄。楼夫人也曾经在楼止至出征时擂鼓助阵,端得是女中豪杰。这要是生气起来,呵呵,也真是不敢深想……
好在楼辕这一肚子坏水儿不往爹爹和大哥身上倒,璀然微笑:“娘,我好着呢。爹跟大哥可照顾我呢。”
他虽不是楼夫人亲生,却是和楼夫人十分亲近的,内心里也是拿楼夫人当做了亲娘。楼夫人对他好,他分得清这是真情不是假意,他看出来楼夫人是真心拿他当亲儿子那么疼爱的。于是他也会投桃报李,真的把楼周氏当做母亲。
楼夫人也是真疼爱这孩子,指尖一点他的鼻尖:“你呀!就是好糊弄!你大哥带着你到处找吃的就算照顾你啦?他那是让你吃人的嘴短,回来别跟我告状!”
“我哪有这心思啊娘……”楼轩赶紧叫屈,大呼冤枉,楼夫人便是深以为然地点头:
“也是,你那个榆木脑袋哪里想得到这么好的计策!”
只是这一片和睦里,楼妾却是被扔在了圈外。这一家人团聚,没她的事。楼辕敏感地察觉了这股子怨气,回眸,向她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二夫人。”
楼妾向来讨厌他,他便也不往上凑近乎。楼妾怨念楼辕却也是有道理的:同样是妾室,她小去一只妖物的儿子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谁都想着嘘寒问暖;而她郭薇的儿子就是让人戳脊梁骨骂不成器的东西?凭什么?那个瘸子在外面待了十五六年,为什么就不能干脆别回来?!
楼轩这也是听了楼辕这句话才想起来边上有个人的,忙招呼:“二娘。”
楼止至也想了起来:“小薇。”
心里窝火,但是这火没地方发。无法,行了个万福,干脆不去自找这个没趣:“老爷、公子,你们慢慢聊,妾身这就先回去照看七丫头了。”
说完也不等楼止至应下,转身回了去。楼止至也没闲心跟她计较,当下只道:
“快进屋吧,各自收拾收拾,待会就该用午饭了。”
楼夫人点头应承着,侧身让楼止至先进了正厅。楼止至一让开,楼夫人这才看见院子里保持着和楼辕一丈距离的霍湘震。这霍湘震穿着个白衣服,又是晕船晕得脸色煞白,猛一看先是把楼夫人吓着了,然后问离她近一些的楼辕:
“辕儿,院中那人是谁啊?”
楼辕回头看一眼,发现是霍湘震,便淡淡回了一句:“没人啊。”
“啊?!——”楼夫人吓了一跳,楼轩赶紧给解释:
“娘,娘,辕儿逗你的。那位是霍湘震,辕儿的……呃,师兄吧……?”这又是师父又是师兄的关系还真是没法掰扯。
“所以他不是人。”楼辕依然慢悠悠的,“是妖物。”楼夫人一听这孩子这么说话就明白了,肯定是跟这师兄闹着脾气呢。于是便支开楼辕一句:
“辕儿快回你小院去吧,你那个‘八哥’成天念叨你呢!”
楼辕乐了起来:“那,娘,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别忘了吃饭!”楼夫人笑道。说起来楼辕养的那个鹦鹉,非得取名叫八哥。倒是让楼辕调教的不错,甚是巧嘴,一句话教上一两遍就会说,偶尔还自己蹦出一两句话来。一篇百十来字的小令,叨咕一边它也就能给背出来。
楼辕说回去,轮椅自行转了个弯。楼夫人没料到,“哟”了一声。楼辕便回头向她笑道:
“这样我便不用麻烦别人给我推轮椅了不是?”
楼夫人半是叹气半是笑。这孩子,真是让人心疼得很。
楼辕回了自己那个小院,楼轩和楼止至在正厅里叙话,楼夫人便淡淡望向霍湘震。霍湘震不是个傻子,便上前几步:
“夫人有话对在下说?”
楼夫人略一颔首,扶了扶额角碎发:“霍少侠是辕儿的师兄?”
“少侠不敢当,夫人直呼在下名字便可。在下也的确算得上是他师兄。”
楼夫人没打算在称谓上和他纠缠,直接便问:“那你可是有什么地方惹恼了辕儿?”
片刻犹豫,霍湘震决定不说那些往事,只是点头:“他要我离他一丈远,不许接近。”
这样啊……楼夫人心下已有分晓,吩咐身边下人:
“冬霞,带霍公子到五公子的小院去,把东边房间打扫一下,安排霍公子暂住。”
第十二章:脉脉此情谁诉
转过几条抄手游廊,霍湘震向婢女打听起了楼辕:
“你们五公子平日里话多么?为人如何?”
婢女听见了他是楼辕的师兄,因此也不避讳,回答道:“五公子有时候话多些,那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京中很多人家的公子们都爱找五公子,不过您也知道,那多是冲着五公子身份来的,五公子就尽量推脱,现在找他的也少了,但是五公子在别人那里的口碑也真是好的。平日里五公子会和我们这些下人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和老爷夫人他们一样,也是从来对我们很好。”
婢女总是话多的,霍湘震顺势又问:“怎么不见你家老爷送他去太学读读书?”
“去过的,”婢女掩着嘴笑了一声,“可是没过三四天,温博士就上门找老爷来了。说是他会的五公子都会,他不会的五公子也会,他实在是教不了五公子了,求老爷赶紧找个好先生,别让五公子耽误在他那里。”婢女说着似乎是掩不住的骄傲,这神情和当日霍湘震在凤凰台下见到的侍卫极是相似。都是为了主人家的事情而与有荣焉,但不同于那些权势压人的官僚家里下人那种傲慢,而是由一种“我家的主人是人人称赞的”心态产生的骄傲:
“我们五公子那么聪明,现在还是祭酒大人每五日亲自来府上教导公子呢。我看我们公子生得又是好样貌,又有个好脾气,对谁都那么好,要不是尚未弱冠,腿脚又不方便,现在肯定已经是到朝廷里任职了!”
本朝官员,除了上朝议政之外,每逢工作五日便可休憩两日。想来那太学祭酒也是趁着那两日休息,拿出一日来指点楼辕。霍湘震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想当初他也是想培养一个出将入相、文可定国武能安邦的全才的,可是没想到那孩子的未来是毁在他手里。霍湘震这就又想起了楼轩,看他和楼辕那么亲近,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你们大公子,总是那样照顾你们五公子?”
“是啊,”婢女笑嘻嘻道,“我在府上也有些年头了,可没见过大公子对谁这么上心呢。当年五公子回来的时候,大公子天天陪着五公子呢!我们大公子可真是个好大哥,那几天天天陪着五公子不说,为了哄五公子高兴,到处搜罗新奇有趣的小玩意给五公子。直到是发现五公子喜欢精致小吃,才固定了是每日从朝中回来都给五公子带小零嘴。”
有人对他这么好,你比得上吗?
霍湘震叹了口气,问婢女:
“京中哪些铺子弄得东西,最合你们五公子口味?”
正厅之中,免不了是左右挂着书画,摆设一些华贵摆件。楼止至没有坐在主座,而是坐在下首客座和楼轩聊着天。看到夫人进来,楼止至便收声,看夫人。楼夫人便道:
“我将那位霍公子安排在辕儿院子的偏房了,老爷看这样可好?若是不合适,我再去安排。”
楼止至心道知我莫过夫人,便笑:“夫人如此安置甚好,不必更改。”
“爹,”楼轩当然是反对的,“他和辕儿住一间院子里面会不会不合适?又不是没有空客房,而且这几天吴大夫也要到了,他也住辕儿那院子里,人这么多会不会吵到辕儿?还有……”
“咳咳,”楼止至清清嗓,“轩儿啊,今年都快二十五了吧?最近有没有……”
“爹!我想起来欧阳公子约我去东郊出游踏青我先走了!”楼轩一蹦三尺从座位上蹿起来一溜烟奔出了大门。他可太知道他爹要说什么了,绝对是:“轩儿啊你都快二十五了吧最近有没有看上哪家姑娘爹给你提亲去什么还没有你都二十五了再不成亲还有姑娘要你么你别说什么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话那是爹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爹还等着抱孙子呢你二弟那个废物你也看着了爹指望不了他你三妹都嫁人了你四弟等着你做表率呢辕儿也要弱冠了……”
天哪!要死了!
楼夫人看着楼轩“落荒而逃”的背影,只好摇头:“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成家,难道真指着几个通房丫头传宗接代吗?这孩子难道是有什么隐疾?还是有龙阳之好?老爷,你说等吴大夫来看辕儿的时候,要不要让他也给轩儿看看?对了对了,还有六孤,前些天陆夫人也和我说来着,六孤也是,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成家。”
楼止至呵呵笑了两声:“夫人莫急,所谓知子莫若父,为夫有对策。你且记得,只要是让辕儿和他那师兄和好,轩儿自然就愿意成家了。还有老陆家那二小子,他要是成了亲,轩儿也自然能成家;反过来轩儿若是成家了呢,陆家老二肯定也能乖乖听他爹的娶了张御史家的千金。这三个孩子的死结啊,要先从辕儿这里下手!”
“这……这可是为什么?”楼夫人自然一头雾水。
“呵呵……夫人啊,有些事说透了就不好喽。”
“虽然还是不太懂……也罢,老头子你说的,肯定是对的。”
“夫人过奖。”楼止至捻须而笑。
陆家虽不如楼家家大业大,却也是四大世家之一。因着陆家家主陆灭明是相士出身,陆家这亭台楼阁的布局之中也是暗含了一些五行八卦之术的。陆六孤刚要回房,就被一个突然从树后冒出来的下人叫住了:“二公子,老爷说让你回来了就去见他。”
陆六孤一愣,怎么他爹还真算出来他今天回来?
说起来这当世的四大家族,数他们陆家根基最浅,出身最低。陆六孤的父亲陆灭明就是陆家的第一任家主,二十五岁之前一直不过是街上的算命先生。也是拿着一幡青布招子,上书“铁口神算,不灵免钱”。但及至其二十六岁,经楼止至引荐步入朝堂,仅仅两年便迅速崛起。世事在手,神算无遗。陆灭明几乎可以洞察天下全部局势。再加上他发展起情报刺探的职务,更为陆家奠定了不可动摇的位置。及至陆灭明三十二岁,陆家便跻身四大家族之一,眼线耳目广布天下,就连一直苍蝇今天飞过哪些地方他们都可以查得一清二楚。那时陆家的实力还略逊于其他三家,如今却已经是并驾齐驱了。陆灭明本人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长子陆五音担任吏部侍郎,次子陆六孤位居典属国,三子陆七曜学习他平生所积的观星之学供职巫咸。赵宋的军力在楼家手里,而政坛,就在陆家手中。
陆六孤琢磨着他爹怎么算出来的他的行踪,赶快就到了他爹的房间门前。陆灭明正排着一副卦象,陆六孤就在一边等着。此时陆灭明是在推先天演卦,以蓍草卜卦。所谓卜筮之术可溯之远已经不是人力可以企及,今人也只知商代先民以龟甲为卜、以蓍草为筮。卜术今已失佚,筮术虽在,却也是少有人用。
待陆灭明排罢了这一卦,收了手,抬眼看一眼陆六孤。陆六孤这才行礼:“爹。”
陆灭明颔首,仍然看卦象:“回来了?”
“是。”
“事情办得顺利?”
“是。很顺利。”
陆灭明颔首,退开了几步:“来,小六,看看这个卦象。”
陆六孤硬着头皮上去看。陆灭明从来没教过他任何卜筮之术,说来他都觉得奇怪。陆家兄妹八个。独他陆六孤一点都不许学,还严格禁止别人教他。小时候大哥陆五音想要偷偷教他,被父亲发现,狠狠打了一顿,足足三天没能下床。那一次是把他们都吓到了,以后陆六孤也再不找人教他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