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快马加鞭……就是为了给暮皓送来这一盒点心?”
使者点点头,楼辕的神情里虽不见激动,眼里却有一层水光。跟着微微低头,佯做咳嗽了两声,侧身让进使者:“使者快快请进。”
说罢,又倒了杯茶递给使者。使者实在也是累极渴极,忙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牛饮之下,自然喝不出好喝在哪里。楼辕只又给他添了一杯,他忙摆摆手:
“怎敢劳武安君……”
“无妨。”楼辕只笑,“我是主,你是客,自该我招待你的。”
使者心下感念楼辕没有架子,自然是欣喜十分。又慢慢品了一口那茶水。入口是极为苦涩,然而咽下之后,回味却甘甜无双。使者只道楼辕是出世的妙人,所饮之茶不同凡响,却不知这本来就是寻常的小叶苦丁茶,宫里的贡品茶品还瞧不上它的。
当下略略歇息了片刻,使者便道:
“前些日子,新进宫的丽贵人命御膳房做了盘冰皮月饼,圣上陪着她的时候便想起来,说是武安君最爱吃冰皮的点心,便令御膳房做了这么一份,又差遣小人为武安君送来。”
楼辕的目光落在那盒子上,修长的手指搭在上面,入手便知丝丝凉意。眸光微动,使者便继续道:
“因为汴京离南诏实在太远,所以圣上又请玄命司的白青骢白玄使,画了一道冰符在盒子里。小人不知这冰符能用多久,怕是点心坏了,误了圣上一番心意,故而只好星夜兼程又是快马加急了。”
楼辕抿着唇,许久,才低低声音开口,音调里有些波动,却是感慨:
“他竟还记得我爱吃冰皮点心……”
看得出来,他很激动,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带着感慨的喜色。使者知道的,当年武安君辞官,其实是和圣上闹得很僵。使者见此,便也趁机美言了几句:
“圣上始终是挂念着武安君的。圣上虽不说,小人却常见圣上对楼尚书说起武安君来。”
楼尚书,自然就是他大哥楼轩。
“每逢中秋重阳,圣上一家团聚的时候,都会多问楼尚书一句,今年武安君是否仍未归家。”
楼辕微微垂眸,自打他到了苗地以来,确实是一次都没有回过京城。他甚至忘了自己离京之前,是不是曾经立誓此生再不踏足京城了。
应该是没有吧。
他忽然想,也是时候,回去看看霍湘震的坟冢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京城?四年前?还是三年前?
对了对了,玉婧和他的孩子也该三四岁了。那孩子却是下生就没见过生身父亲,这点和他一样。
也许……他真的该回去一趟了。
自霍湘震离世之后,他便觉得自己是断了和尘世的一切联系。可现在细细想来,却正是因为还舍不得这些亲朋家人,虽然活得出世超尘了,一颗心里其实还是放不下他们的。
送走了使者,楼辕一人坐在竹屋里,盯着那盒点心愣愣出神。丝丝的凉气依然还在,白青骢毕竟是神兽,绘制的冰符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就失效的。
白青骢……也不知他和行云怎么样了,京城习惯吗?他做的鲥鱼鲜美十分,可惜自己已经茹素多年了。
盯着那盒点心,楼辕竟然光是出神想心思,就想了半晌。
千里之外,陆秦汴京。
陆六孤在书房里批着奏章,眼见天色渐渐昏暗,眼睛有些花了,便微微闭目。身旁宫女见了,便极为机灵地掌上了灯。
陆六孤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在眼前奏折批罢,终于是可以歇口气了。微微歇了片刻,又叫来了身旁的内务总管。
“给武安君的点心,此时也该送到了吧?”
他似乎是自言自语,总管赶忙回应:“圣上,南诏距离京城远隔千里,该是没这么快的。”
“没这么快吗?……”陆六孤喃喃两声,“我却有些等不及了……”
等不及的,却也不止他一人。
“藿香!藿香!!”
吴积白叫得一声比一声高,死死抱着要逃出这间屋子大门的霍湘震的胳膊,还在抻着脖子大喊:“保安!!保安!!!过来一个帮我摁住他!!”
“放开我!!!”霍湘震怕伤到吴积白不敢用劲,但是这么一瞬间就已经被匆匆忙忙跑来的四个保安抓住了,一个上拘束带一个准备镇静剂,另外两个满脸壮烈的模样摁着他,活生生对付精神病人的架势。
“吴积白!!”霍湘震已经被拘束带绑起来了,挣扎扭动躲开镇静剂的针头,同时向同窗好友怒喝,“我没有精神病!放开我!!”
“我知道你没精神病……不对,老子又不是精神科的大夫,你爱有精神病没精神病!”吴积白终于能喘口气了,擦擦满脑门的汗,“就让你老老实实躺下来休息休息,这他妈一个生化危机的架势!”
保安们大概已经习惯了三十六式擒拿霍湘震,镇静剂的针头终于扎进了霍湘震的上臂。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霍湘震突然飞起一脚踹开了近在咫尺的保安。又要挣扎的时候,摇晃了两三下,终于没力气了:
“乌鸡……你……”
“最新到的一批高浓度镇静剂。”吴积白耸耸肩,“我跟局长打了报告的,他批准了抓你的时候可以用。”
“你们……”霍湘震的眼皮越来越沉,只好任由保安们把他扛回病房。吴积白跟着保安们神身后,不住道:
“这位辛苦辛苦,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啊!食堂随便选——哎呀每次都抓他我也知道辛苦大家,我这不是打不过他么!”
“放开我……”霍湘震昏昏沉沉间仍然在念叨,“让我回去……三途镜系统……”
“乖,你的实验数据没人会给当垃圾扔了的,你休息好了仍然可以回去继续的啊!”吴积白哄小孩一样,同时喋喋不休,比镇静剂还催眠,“你说这半年以来次次都得是你晕在写字台上让人给我扛过来,你何苦的呢!你好好休息何至于每次都来折腾呢!干嘛啊非得不眠不休的研究个系统……”
“暮皓……”
霍湘震已经睡着了,却还在说——
“暮皓……只能活到三十岁……我……要去救他……”
第八章:妖魔有道,可堪天逼绝路
再醒过来的时候,霍湘震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怔怔出神。头很疼,闷闷地,昏昏沉沉,让人只想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
可是他真的还有时间睡吗?
“你醒了?”有人问,霍湘震侧目,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怔怔看着天花板。
是他的前女友,白宛南优。
第零局的工作虽然保密,但是现在他是在医院里。第零局并不存在于公众的视野之内,这家医院在名义上和第零局没有半点关系——除了一部分主要的医护人员是第零局内部的员工,比如吴积白。
于是霍湘震也不意外白宛南优会到这里来,应该就是吴积白通知他的。他的家人在另一座城市,他一个人在这边。
提不起力气,镇静剂的效果还没过。霍湘震依然盯?0 盘旎ò澹淄鹉嫌偶粝嬲鸩焕硭谷晃薹ǹ凇?br /> “藿香……我……”
她鼓起了勇气,霍湘震淡淡扫她一眼,眼里的漠然让她一愣,于是到嘴边的话活生生憋了回去。
她突兀不语,霍湘震的眼神便又转回了天花板。空空的,仿佛要透过天花板,看到另一个世界。
白宛南优心里一乱,慌忙起身,拿起了自己的提包:“那……藿香,我先走了……你……你……”
霍湘震没有回应,她便急急忙忙转身走人,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刺得霍湘震耳膜疼。
力气微微恢复了一些,霍湘震翻身坐起,血往头上冲,又是头疼。缓了一会儿,就要下床。
这里不是病房,是吴积白的值班室。霍湘震没有病,他只是需要休息。
可是偏偏他不愿意休息。
穿上外衣,又要走。木门咔哒一响,吴积白推门进来了。
见到霍湘震又要走人的模样,呲牙就是一副要思想教育的模样:“我说你丫的作死没完了是吧?让你躺下好好睡一觉就这么难?”
“我睡过了。”霍湘震皱着眉,一伸手,“葡萄糖拿来,喝完我走。”
吴积白向天一个白眼,泄愤一样把手上的两支葡萄糖塞进了霍湘震手里:“喝喝喝!营养不良败血症死了才好呢你!你特么以为你和两管葡萄糖就够用了?是个正常人就没有半年了都靠干嚼方便面过日子的!”
“我不是人。”霍湘震面无表情地纠正,喝掉了葡萄糖,“我有15%基因和人类不同。”
吴积白彻底被他憋没话了,气急败坏“咣当”一关值班室的门,瞪着霍湘震就要吵架:“你丫的是不是疯了!想穿越的小女生我见多了,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清醒一点!!三途镜系统是虚拟的!虚拟的!!你懂不懂?!你的楼辕只是一串代码文件!历史上的楼辕根本就不认识你!”
“随便他是哪一个,他是我的,这就够了。”相对于吴积白的抓狂,霍湘震淡然得仿佛深山里的老道士。淡然之外,眼里却是压抑的火光。他又开口,语调似是平静,却在压抑着情绪:
“三十年。”
“什么?”吴积白没懂。
霍湘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道:“我今年二十七岁,在这里过了二十四年。可是我在那边,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里,五年我孤身一人,剩下二十五年我不是在想他就是和他朝夕相对……
“我爱他的时间,比我在这里生活的时间还要长。
“我怎么可能放得下他?
“对你来说那个世界是虚拟的,是程式组开发的一个系统。可你跟我解释,一个虚拟系统有没有能力改变人的基因?!三途镜系统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它是真正连接了两个时空的。你可以不信,我可以证明。”
说罢,侧身让过吴积白,打开门匆匆赶回了自己的实验室。
他不仅要回去,他还要救人!
三途镜系统内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十倍。他离开的时候,楼辕已经二十五岁。而《楼辕传》里,明确写着——
“辕暴病不治,英年三十而卒。上不胜大恸……”
三十岁……
他绝不相信楼辕是病死的,这明显是史书上的曲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楼辕三十岁就死了?!
不管为什么……他要阻止。
找到办法,回去!
苗乡深处的小竹屋里,楼辕打开了陆六孤派人送来的点心盒子。
一股沁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灵力。是白青骢画的冰符,盒子开启之后就会失效。
冰符用来保鲜冰皮点心,正是合适。楼辕唇角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落在盒子里六只玲珑可爱的小兔子上。冰皮捏成胖乎乎的小兔子形状,里面填满肉丝馅料,想来极为美味……
可惜了。
楼辕微微抿唇,无奈浅笑。他近年来才开始茹素的,陆六孤自然是不会知道。这点心虽好,更是一番心意,可惜他却吃不得。
盒盖一开,灵气逸出,冰符就失了效果。点心放久了,恐怕会坏。
楼辕想了想,他虽然不能吃,却有人能吃的。当下合上盖子,袍袖一卷。瞬息之间缩地成寸,便到了大理城中,竹夜清的府邸门前。
“楼先生来了?”竹夜清府门前的小厮认得他,知道是楼玉清的哥哥,笑眯眯问了个好,“今日巫彭大人正好在家,先生是找他还是找夫人?”
“都行。”楼辕也是微微笑着回话,“我是给馆儿送个点心来的。”
楼玉清和竹夜清的儿子,小名就唤作馆儿。大名唤作竹里馆,是竹夜清给取的。楼辕虽是独居在南诏,却不得不说还是眷恋人情的,于是对这孩子也就格外的好。
正是午后消闲的时候,竹夜清在自己研究医书,楼玉清坐在花架下纳凉,馆儿在扑着院里四处飞舞的蜻蜓。
楼辕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和和美美的一家。一时间想起,自己当年要是没离开京城的话,或许现在也是能这样的?
……不,不可能的。
因为竹夜清是爱楼玉清的,而他爱的人,早已被父亲深埋在了九层黄土之下。
人死不能复生,心死,自然也是不能复生的。如果说想起楼玉婧的时候,会感到有些愧对,那么想起霍湘震的时候,心里就是一阵阵绵延不休的闷疼。那种疼就好像是心早已碎成片之后,碎片之间相互割伤。
修道……也是因为除此之外,无事可做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五舅舅!”
脆生生的娃娃音,馆儿清清脆脆的一声,唤回了楼辕的思绪。看见向他飞扑过来的小团子,楼辕脸上绽开一丝笑意,弯下腰接住了馆儿。
小娃今年不到十岁,胖乎乎,又白白嫩嫩的,就好像个糯米团子。楼辕笑着抱起了他:“馆儿。”
楼玉清闻声抬头,便见到了门前素白道袍的楼辕。楼辕穿道袍的时候是不挽头发的,黑发飘逸倒是更有仙气。当下笑了一笑:“馆儿,你那小脏手还往五舅舅身上蹭?你五舅舅的衣服可是白的,蹭上了可显眼呢!”
馆儿被楼玉清说得小脸一红,楼辕却是笑:“无妨。”说着,手上清光一闪,那盒点心便出现在了手中浅笑递给了馆儿,“馆儿,拿去吃吧。”
楼玉清做娘的,笑着摇头:“五哥,你宠馆儿宠的都没边儿了!”见馆儿雀跃,便笑道:“馆儿想着,洗了手再吃!不然小心肚子疼!”
楼辕笑着放下了馆儿,馆儿却是抱着盒子,小跑到了楼玉清身边:“娘先吃!”
这倒是懂事的孩子,楼辕笑微微颔首,楼玉清只笑,摸了摸他的头:“娘不吃,去给你爹爹吧。”
看着馆儿抱着盒子跑去了竹夜清的书房,楼辕便坐到花架子另一边,口中称赞道:“馆儿倒是懂事,你们当爹娘的教养的真是不错。”
楼玉清神色里掩不住骄傲,和哥哥自然也不需要虚情假意,只笑了起来:“他淘气的时候你是没看见,真能把我气死!偏偏他爹还是老好人,处处袒护他,我真是要被他爷俩气死了!”
这样的抱怨,却是甜甜蜜蜜的。楼辕听着,也是唇角含笑。
他的家庭,远在京城。他的家人,他不想见。他知道馆儿喜欢什么,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未曾见过。
他是个很好的舅舅,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妻子。
一只蜻蜓从他眼前飞过,楼辕伸手,那蜻蜓就落在了他指尖。眼睛像绿宝石一样,很好看。
过了片刻,蜻蜓飞走了。
楼辕并没有什么话想和楼玉清他们说,他只是来送个点心。这便要走,楼玉清起身送他。然而刚走出几步去,突然听得身后一声闷响,跟着就是竹夜清的急呼:
“馆儿!!”
楼辕和楼玉清均是一怔,端的楼辕是半妖,反应快人一步,瞬息便冲到了竹夜清书房外:“怎么了?!”
话音未落,竹夜清已经急急忙忙抱着馆儿跑了出来:“馆儿、馆儿突然肚子痛,我,我还来不及……他,他就已经昏过去了……郎中!快!快找郎中!!”
说着,急急忙忙抱着馆儿往外面医馆跑,楼玉清也失了分寸,急的眼泪都出来了,跟着跑了出去。楼辕却愣在原地。
他看到,馆儿手里,还捏着半个冰皮小兔。
又扭头,看竹夜清的书房里,地上掉着一只点心盒子,地上散落四只完整的冰皮玉兔……
这点心很小巧,小孩子吃一个也就是两口。
竹夜清自然不会吃楼辕给馆儿带的点心,也就是说,少的那个,也是馆儿吃了。
第九章:聚散浮云,千里再回故地
竹夜清虽是巫医,然而关心则乱,当下馆儿昏迷,他只能想到去医馆,而不是他亲自治疗。
然而事实证明,他这一举措却是对极了。因为他精研的是解蛊,而非解毒。
好在是有惊无险,当楼玉清听了老郎中一番解释,又见老郎中施针布药之下竹里馆脸色渐渐恢复,不由松了口气。然而这一时才回过神来,楼辕呢?
楼玉清想起了楼辕,赶忙出了医馆。这才发现,此时外面已经是月上中天。医馆里面早就点起了灯,她又一门心思都在馆儿身上,自然忘了时间。
千万要来得及和楼辕说……
她心说,却发现楼辕就站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只是细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